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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狩云听他问得恶意,复见那股掩不住的畜生馋相,料想女郎未出现在约定之处,定是遭了这厮毒手,又痛又怒,面上却不露声色,淡然道:“一个时辰的期限未至,狼首若不怕耽搁阳寿,不妨再稍等片刻。”她安排的暗桩与天罗香大队分道而行,以免启人疑窦;刻意晚来,也是一种策略。
但鬼先生显然是等不及了。
藤花拨开,他修长的身形自洞口出现。众人目光齐转,鬼先生一贯享受这种众所瞩目的感觉,怡然道:“没想到诸位如此赏脸,居然都到了,可见团结一致、齐心抗外,的确是七玄的道路。今夜所议,必影响千秋万代───”
“你要不先等人齐了,再唱这一出?”聂冥途冷笑打断,丝毫不留情面。“距一个时辰的约期,剩不到盏茶工夫了,兴许是老狼眼力不成,这满山遍野的,也没多瞧见一只鬼影,怎么看都是桑木阴的小花娘跑啦。虽只差得一人,可惜你话说太满。”
比夜视目力,要说“照蜮狼眼”不成,举世都是瞎子了。祭血魔君对他复元之快,本还有几分狐疑,见聂冥途调伲鬼先生的模样,心念一动,勃然大怒:
“混账!这厮死性不改,又吃了第二名暗桩!”料不到聂冥途疯癫难制,竟尔到了这等境地,打碎他四肢关节兀自不怕,哪壶不开专提那壶,铁了心捣乱,若非碍于四周耳目,便要动手除掉这个大患。
鬼先生正要发话,蓦地甬道里亮起一盏大白灯笼,糊纸面上所绘,正是代表桑木阴的建木标记,聂冥途得意洋洋的衅笑凝于面上,眉目一狞,忽转狠戻,祭血魔君转念恍然:“若假扮桑木阴的,原是天罗香之人,无论聂冥途那下作畜生吃掉几个,总能源源不绝补上。胤家小子好算计!”忍住笑意,拿眼乜着冷笑不止的聂冥途。
鬼先生微微一笑,以几难察觉的动作瞥了纸狩云一眼,从祭血魔君这厢,瞧不清只狩云的反应,灰发似动了一动,难辨是颔首抑或摇头,鬼先生却已转过视线,朝众人朗声道:“诸位以实际的行动表明了意向,决定七玄联合与否的盟会,即于今夜展开。诸位随我前往龙皇祭殿,以竟千秋难全之大功,请!”
第百七四折 桐乡鼎鼐·问钼何出
许久以前,阜阳郡三合镇由一处小小河埠摇身一变,成为东海水道上的转运枢纽,舟楫相邻、帆影接天,水陆运输络绎不绝,东海经略使于是上奏朝廷,将这个兴起不过数十年的小镇升格为“县”;若继续发展下去,三合县晋为郡治、乃至更上一级的州治,没准在这一辈的阜阳耆老有生之年,便能看到。
可惜满邑繁华,却只为一家昌盛。枝干既倾,茎叶遂风流云散,若非还留了块半死不活的老根垓,此际的三合县便如淤成一片芦苇浅滩的河港般,渐渐走出人们的记忆。
“我家乡穷得很,唯二座象样的屋舍,乃是二社祭神的土地庙,入口两扇门扉髹着朱漆,是整片灰黄村落里仅有的颜色。”推着竹轮椅的紫膛儿脸汉子说着一笑,露出怀缅之色。
“我一直以为,红色是大富大贵之家才有的,从前听人说起阜阳港,都以为是一片几十里的朱红,延至天边,就以为是繁华啦;如今想来,眞个是目光如豆。”
“这话倒也不能算是错。”轮椅上的老人轻哼一声,淡然道:
“从咱们方才下船的码头到这里,昔日都是秋家的内港。看到这些个油桐树没有?这便是秋家的院墙,桐林到哪儿,秋家圈的地就到哪儿。”
高逾两丈的油桐树密密并植,一路从水边延伸至此,便没有几十里路,十数里总跑不掉。况且桐林并非止于此间,直到地平线的彼端都能见到巴掌大的肥厚叶片铺缀如盖,这“树墙”圈起的范围说是一座镇子,也毫不为过。
紫膛大汉瞠目结舌,苦笑道:“这才叫‘目光如豆’。大富人家的作派,实非下官……呃,实非在下所能臆想。浮鼎山庄威名赫赫,我总以为是黑瓦白墙的大庄园,不想秋老庄主居然以树为墙,任乡人出入自由,这等胸襟气度,难怪能以一介豪商的身份,赢得偌大江湖声名。”
“过往在码头那厢,确实有座大宅邸,码头连着河港,不过园中一隅。抗击异族之际,为抢修营垒,军需甚急,秋老庄主遂将宅邸拆了,不留一木一瓦,悉数装船顺流而下,才保住了阜阳大营。”老人抚须道:“若非异族北撤,再拖得月余,怕营碧又挺不住了,连这厢的屋舍都得拆了应急。”
秋家的庄园里多建高楼,所用木料础石不同一般,拆来修葺营砦,要比临时伐木采石合用得多;就地拆了,就着内港装船发进,两日之内必可抵达东军重要的抗北基地阜阳大营,再没有比这更及时有力的后援。
进攻如摧枯拉朽般的异族大军两度奇袭阜阳,终究没能踏平独孤阀的据点,东军在随之而来的央土大战中,能拿得出如许筹码,源源不绝地投入兵力,阜阳两战毁之不尽的坚城壁垒,不能不说是扮演了关键的角色。
“如此看来,这位秋老庄主虽不会武,却比江湖人更重情重义,豪迈慷慨,可惜无缘识荆。”紫膛大汉不禁感叹,面露一丝神往。
“那是你运气!”老人哼笑。“秋拭水行事说话便如一阵风,那个急啊,怕连家门都还没报完,他便踩着你的脸风风火火去远啦。”那中年汉子摸摸鼻子,讷讷道:“那也同台丞您差不了多少……”老人斜乜道:“怎么我踩过你的脸么?”汉子连称没有,不敢再说。
这一前一后推着轮椅的两人,自是萧谏纸与谈剑笏了。
离开四极明府后,过没两日,老台丞便说要走一趟三合县,谈剑笏身为台丞副贰,向以“老台丞的双腿”自居,岂肯让他自来?无论老台丞如何冷嘲热讽,都坚持要替他推轮椅,萧谏纸懒与他缠夹,两人连院生都未带,径雇船家往阜阳出发,舟行一昼夜,平明方至三合县。
阜阳码头淤积大半,只泊得小舟,几已看不出港口的模样;登岸后只见脚夫三三两两,连一家能问话的茶铺也无,幸而萧谏纸熟门熟路,随意指点,两人沿着蓊郁的油桐道一路蜿蜒,见道旁有座粗陋木棚,远方林叶扶疏间,似有黑瓦连绵,谈剑笏心念一动,喜道:
“台丞,前头有座宅子,不定便是秋家人所居。”
萧谏纸尙未开口,背后传来一阵嘻笑哄闹,不消回头,也知是大队人马从港口方向行来,不知是什么来路。老台丞疏眉微骤,阻了想让这帮外地人噤声的副手,一指木棚:“先歇会儿。”谈剑笏会意,将轮椅推至棚底。
那伙人自路的彼端涌出,熙熙攘攘,竟也朝木棚来。谈剑笏一凛,为护老台丞周全,暗自运起“熔兵手”,提高警觉。萧谏纸蹙眉道:“瞎紧张!你瞧瞧这些人里,有几个会武的?”
谈剑笏定睛一瞧,见走在队伍最前头的,乃是一乘八人抬的软轿,抬轿的脚夫中有几张熟面孔,适才码头上曾见,约是本地人;八名脚夫抬轿上肩,仍被压得汗流浃背,盖因轿上之人委实太胖,瘫似一团肉墩,谈剑笏多瞧了几眼,才约略看出人形,喃喃道:
“这人怎……怎能吃成这样?”
“泰岳压顶,亦有性命之忧。”老人哼笑:“你别说这是武功啊!”
无论是轿上的胖公子、抬轿的脚夫,抑或一旁打着伞盖遮阳的家人伴当,都不像身有武功的模样。队伍中唯一的练家子,乃是一名黑衣黑靴、手提黑剑,瘦如竹竿也似的青面汉子,细目微眯,眉飞入鬓,整个人宛若一柄脱鞘而出的利剑,剑气隐隐成形,周遭五尺之内无人敢近,莫不远远避了开来。
他周身皆黑,却有一头焦黄干枯、灰白相掺的薄发,年纪不大,形容却隐现衰老,也算生就一副异相了。
“雇得这般高手傍身,”老人冷笑:“可见家资甚厚。还是世道眞有这么乱,非贱卖技艺不能养家活口,求一温饱了?”谈剑笏想起台丞的郁郁不得志,低道:“这是人的德行,未必与世道相关。”老人遂不再言。
大队入棚,那肥胖青年瞥一眼推着轮椅的主仆俩,蔑笑:“他妈的,一条腿都进棺材了,还巴巴地跑来瞧美人?你下边儿不行啦,糟老头!”环轿的伴当们无不哄笑,讨好之意溢于言表,倒是脚夫脸色都不好看,不知是抬得辛苦,或觉受了什么冒犯。
1名身穿锦袍、蓄有燕髭的中年人赶紧上前,冲萧谏纸长揖到地,恭敬道:
“我家公子乃性情中人,豪迈潇洒不拘小节,行走江湖惯了,言语上难免有江湖人的习气,非是有意冒犯,还请明公恕罪。”谈剑笏本在气头上,闻言微怔,暗忖:“这人好利的眼!我请台丞扮作商旅,他却一眼看出老台丞有功名在身。”料想应是台丞内质焕发、英气逼人所致,忽觉这帮人也不是那么讨厌,非粪土污墙,勉强可教。
萧谏纸不卑不亢,淡然道:“先生客气了。贵属车马甚众,此间腹笥有限,我主仆二人只须月角遮阳,少时即行,未敢耽搁诸位。请。”中年人连称不敢。萧谏纸一挥手,谈剑笏会过意来,推轮椅至檐下,将空间悉数让出。
“明公”二字,乃是对有名位之人的尊称,那中年人见萧、谈二人形容,受主子言语之辱却未勃然色变,光是这份气度胸襟,决计不是普通的客商;扮作客商模样,是不想以本来身份示人,赶紧出面打圆场,让彼此都有台阶可下。
轿上的胖公子一颗心早不在此间,但毕竟是豪门出身,听亲信口称“明公”、对方竟未推辞,心中纳罕:“莫非眞是哪个致仕的大官?”总算稍稍收敛,干咳几声,对锦袍汉子道:
“徐沾!美人儿不知几时出来,快摆布些吃食酒水,干等多无聊!”瞥一眼棚檐下的萧谈二人,努嘴道:“别说本少爷小气啊,见者有份,都让吃上。”
被唤作“徐沾”的锦袍汉子躬身应喏,命下人铺开锦布,自木盒里取出熏鸡炙鹅、放冷的羊羔肉条、面饼酒水等,敢情眞是来郊游野餐的,准备周全。
脚夫们也都分到了面饼,谈剑笏则婉拒了徐沾亲自送来的食物,徐沾丝毫不以为意,只留下两只精洁木碗,低声道:“明公若不急着离开,一会儿能用得上。”
谈剑笏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见老台丞使了个眼色,忍着满腹狐疑,道谢收下。
不一会儿工夫,又来两拨人马,同样是大队簇拥,为首的也都是衣着华丽的富户公子,似与那胖公子相熟,好友见面,少不得一番亲热。“宁少君,你那‘锦春水停’别墅便在左近,不想却来得比我晚,莫非是昨晚那个小花娘忒厉害,弄得你下不了床?”
“梁公子说笑了,区区小婢,我还没放在眼里。但那小丫头着实不坏,鲜滋水嫩的,肌肤滑腻得紧……”被唤作“宁少君”的青年公子舔了舔嘴唇,似是回味无穷,忽想起在友朋面前,可不能显出依恋之色,以免教人小瞧了,把脸一垮,佯嗔道:
“梁少,此番前来,我可是冲着你的金面,否则这种乡下地方,连听名儿都嫌污耳,专程跑来还败兴而归,那可眞是笑掉人的大牙,丢脸到家啦。”
那肥胖的梁公子哈哈一笑,“唰!”一声拢起玉骨折扇,横在两头猪尸交迭似的大腿间,宜然道:“这话不能白说,得赌!一会儿宁少君若觉不値,这便输与你如何?”那玉牙扇骨乃是上佳的羊脂玉,莹润生辉,的非凡品,只是搁在梁公子的腿上,不知怎的看来有几分牙签的错觉,彷佛突然缩小了似的。
宁少君出身祈州富户,怎么看得上这种小玩意?轻哼一声,颇有些不悦。
“梁少,不如我直接认输罢?这等花红,我能输几箧给你,此后就不必赌啦,大伙儿省事。”
梁公子笑道:“宁少君误会了罢?这不是扇儿,是马厩的横栏。我同少君赌厩里的物事。”宁少君闻言色变,定了定神,涩声道:“哪……哪一尊?”梁公子怡然道:“少君是问哪一匹罢?我记得少君素爱‘超光’,但‘翻羽’姿态灵动,宛若翔空,亦是气象万千,八尊齐列,宛若苏生……不如,就赌这两匹可好?”
宁少君若非踞坐于下人铺设好的迭席之上,这下只怕要翻身栽倒,好不容易稳了稳身形,不禁两眼放光,忍住雀跃,颤声道:“梁少,你是认眞还是说笑?”
梁公子倨傲一笑,哼道:“我梁斯在说话,什么时候开过你的玩笑?”说着伸出新炊白薯般的肥胖手掌。那宁少君见状大喜,忙与他击掌为誓:“一言为定!”
片刻又觉不妥,迟疑道:“梁员外若不肯割爱,怕梁少亦无良法。”
那梁公子梁斯在冷笑:“你怎知我一定输?”旁人见他似动了怒,唯恐场面闹僵,赶紧把盏来劝。那宁少君自知家底毕竟比不上泾川梁氏,梁斯在若赌输了要赖账,实也奈他无何,只得一笑,与众人一同吃酒。
谈剑笏远远听得二人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