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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圣贤,虽已估到个大概,但事关重大,不多虑是假的。
我和燕云的猜测相同。如果是个死字,只消大军重新攻进燕子山庄即可,何需圣旨之说?只有广文游说成功,保住了燕子山庄和长扬会,皇上才会下旨,对此事作个终结。
可是会不会赐他一杯毒酒呢?
不会的。如果只是这样,也不必让佟公公跑一趟。
也许是怕燕云放手一搏所以才让个高手做钦差?
也不至于。皇家侍卫多如牛毛,皇上不至于让心腹受险。
那么,佟公公此行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难不成……或者是……
我还在胡思乱想,窗外人影一闪,燕云回来了。手上提了个锦盒。
“回来了?”
“回来了。”燕云也不多说什么,一脸莫名的神情让我也纳闷起来。
忍不住我还是开了口。
“皇上的旨意是什么?”
——呼。锦盒被燕云丢了过来。“自己看吧。”
“你!圣旨是要沐浴进香,在家中设位贡着的,像你一样扔来扔去,就是死罪你知不知道……”我故意打岔,一边打开锦盒。表面上再镇定,心里也急得百爪挠心了。
匆匆看了一遍,我看看燕云,才明白他的那个表情是什么意思。又看了遍手中的东西,我也愕然了。
燕云踱到我面前,笑道:“怎么样?”
我摇摇头。“真的没想到。”
“没想到我们又获生天?”
“没想到水寇长扬会也可以变成钦点的朝廷水运航道。”
燕云说,他刚接到圣旨时也着实吃了一惊,因为我俩日日盘算估计着每种可能,可任是想破脑袋也没想到皇上居然一道圣旨,封了长扬会为“长运”,听令于户部水运衙门,三江总督直管,为朝廷承负长江上的水运事务。虽然没品没位没俸禄,但已从水寇一跃成为明诏天下的长运,不啻于由暗转明,免死金牌傍身了。
多少年来,江湖人士无论白道黑道,从未有过的圣眷。
广文广文,你是怎么做到的?或者说,你为之付出了什么?
无论如何,这都是件牵涉到许多许多的大喜事。我合起明黄色的丝帛,仔细卷好,收入锦盒中递给燕云:“恭喜你。”
燕云伸手接过,掂了掂,也笑道:“这么轻飘飘的一个东西,就使我会中儿郎从此清清白白行走江湖,不必给官兵追捕,不必被白道追杀,从此我开场设店,招纳门徒都光明正大,我会接到许多拜帖喜帖,多了许多有身份有背景的江湖朋友,每到武林盛事婚丧嫁娶都要前往祝贺,顺便包个大红封包。”燕云有点苦恼的样子,托着下巴:“我的银子要不够用了。”虽然开着玩笑,话语里已全无笑意。
“别这么说。我知道你不想被朝廷套住手脚,但你会中上下的兄弟有多少是真心想落草为寇的?但凡有条活路还不是愿意过正常的日子。如今你虽被缚住了自由,可整个长扬会多得多少裨益?”
燕云摇头,还在看着手中的锦盒。“这个道理我如何能不明白?当年我连挑十八水帮兼并长扬会,也是因为刚刚满师下山,路过江阴,看到水帮之间为了勉强糊口的蝇头薄利自相残杀,心里一动,才起了这个念头。而且那时年轻气盛,觉得救人于水火,自己也能成就一番名利,结果一直做到今日。如今也算终成正果,比我当日的初衷已好上百倍,我怎么会为这个不高兴。”
没想到长扬会的兴起竟是因为燕云一念之仁。
恐怕天下再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强盗了。
燕云终于放下锦盒,回过头来,看着我说道:“我接了圣旨,还跟佟公公聊了一会儿。或者说,佟公公有话对你说。”
“我?”我一抬眼。果然……
“他说,荣王千岁要大婚了,对方是日食国的长公主。”
日食?在匈奴更北的北方。那个国家也饱受匈奴战乱之苦,一直在寻求和我天朝合作的机会,共御匈奴。日食国尊女王,若是和我朝联姻也不是嫁女,而是纳婿,所以多年来也没有通婚姻。此次广文万里迢迢前去完婚,简直就是破天荒的耻辱。
“原来,皇上竟然要广文……”我终于明白广文付出了什么。
皇上对日食的兴趣一直都很大,曾经召我详细谈过具体的情况。苦于山迢水远鞭长莫及,当时曾提出过和亲的方法,扎稳根基颠覆日食,取得王权,最终归附我朝,完成吞并大计。这条计谋的好处是不费千军万马,不劳国库饷银,将日食纳入我朝版图;缺点是耗时长久,极易生变,功亏一篑。最重要的是,和亲的人选,也就是到了日食国掌控全局策动国变的这个人,很难得到。不但要胆大心细谋略深远,还要对我朝忠诚不二,不会在取得日食后落地生根,自成新王。而且,皇族的子弟多是享乐不及,哪有忍辱负重报效国家的心思?所以这一直只是纸上谈兵水中望月,就没再提起过。
没想到皇上不曾忘记,而且,应在了广文身上。
“过两年稳定了些,我找个合适的人选把长扬会交给他,便可以自由自在了,可荣王这一去如何能全身而退?”燕云揉揉额角,忍不住低谓一声:“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归根结底还是为我。代价太大。我欠他良多。”
“别这么说。”我捺住自己的心绪,宽慰他道:“广文跟我说过,无论如何,活着就好。你和我今日免了一死,福泽还延续了整个长扬会,广文这着也算占了上风了。而且,他现在虽身处险境,但一时并没有性命之忧,我们待长扬会安定下来,可以去日食助他一臂之力。也许,这是他的契机,有一番新变化也未尝可知。”
毕竟比起生命,名誉和磨难都不重要。
燕云想了想,点头道:“有道理。福兮祸所依。人算不如天算。所以,”他看着我,目光温柔:“你也不要太自责了。”
我恍然。兜了一大圈,原来还是为我。
心下一暖,于是别开话题。
我问道:“佟公公还说什么了?”
“他还说,皇上常常想念沐公,每每说到将军忠勇谦和,只可惜天不假时英年早逝,徒教人挂念。又拨了十万两银子,修葺沐公祠,还把方圆三百亩地都赐与祠堂,聊表思慕之情。你呀,皇恩浩荡着呢。”
“这是做给广文看的。也让我安个心。唉,广文究竟还是把我的事禀告皇上了。”我苦笑。佟公公半是宣旨半是传话,几乎就是如朕亲临了。也是,如果广文不把燕子山庄的事合盘托出,叫他皇帝哥哥如何信他种种莫名行为的原因?如此一来,我正好成了皇上牵制广文的绝佳棋子。
燕云说道:“也不尽然。我听佟公公的话外之音,皇帝以你牵制荣王是真,有心挂念你也不假。”
有心挂念?当今圣上看似平和内敛,其实是骨子里的冷漠,只不过小事上不表现出来而已。虽是位睿德的明君,可要说到挂念,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
“摇头叹气……你在腹诽吧?”燕云端详着我的表情,笑道:“还有你不敢说的话么?”
“不该说的就不说。岂不闻:法不传六耳?”我喝了口茶,看着门外明媚的太阳,留恋起这两个月的光阴虚掷。
消息一经传出,很快地,大家都要陆续回来,山庄里又欢声笑语,济济一堂,再也没有我和燕云二人共度的放纵形骸时光。那种下一刻天崩地裂所以这一刻愈发珍惜的感觉也将随着危机消失而不复存在。
虽然当时荆棘遍地,可回首时又分外消魂……
温热的气息撩拨着心弦,是燕云在我耳边低语:“是啊,他们要回来了,想必做起来少许多情趣的……咱们不如现在继续之前的事情吧……”
我的手指划过他的脸颊,嗅到发香:“走吧。我们回房……”
燕云的轻笑淹没在我耳后,抱着我出门。
只见燕子私语。午后的春光,如此慵懒绵长。
两个月后。
闷热了一天,太阳快下了山才算好些了。我闭了闭眼睛,风从池塘上拂面吹来,一丝丝清凉的水气,连额上的汗也被带去。柳枝早已不是初春时的青葱模样,浓墨重彩的枝叶披了一头,这会儿随着轻风微微摆动,婆娑起舞。离开白天的静谧,傍晚好像苏醒过来,伸伸懒腰甩甩头发,长出了一口气。
夕阳是火烧般的红。满天的云彩都被染了颜色,或红或紫,靠近太阳的地方镶了明亮的金边。整个天空像打翻了画师的颜料缸,五彩斑斓,变化万端。
我又闭上眼睛,空气中隐隐浮动的香气是池塘那头盛放的荷花。
盛夏的傍晚,美得亦真亦幻。
“喂,你也差不多了吧?明灭说过开始走路的时候不宜久站,我可足足在那头等了你一柱香的时间了。唉,我觉得我现在越来越像个女人了,唠叨个没完……”
声音从背后传来,渐渐地由远及近。清朗中带着点磁性,混合成很独特的味道。就像声音的主人。说到后头,又象是自言自语的抱怨,有点模糊,有点无奈,还有一点点不察觉的宠爱。
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不用睁开眼睛,脑海中浮出他的样貌。
秀气的眉。杏眼,桃腮,薄薄的唇。我常说他像女子,于是被晃晃拳头以示警告。其实不很像的。哪个女子有他这般挺拔的鼻梁?又或是光洁明朗的额头。不过尖尖的下巴倒是又带女相了。
至于说到他的风华,别说女子,全天下我也没见过第二个。
想到心中一动,我向后一靠,无例外的靠在身后的胸膛上。温柔。温暖。
手臂环到了我的腰间,带了点力度,于是身体的重量被身后人卸去大半,我挪了挪身子,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他。
“舒服么?”
“恩。”
“站久了不嫌累?我看着都替你腿酸……好了好了,别摇头了,蹭得我脖子痒。”
……
“夕阳无限好呢。……点头……你闭着眼睛能看见什么……”
“能看见。”还能听见他的心跳。
“行了吧?咱们回去吧。天天都有的看,你还是找个地方坐着再说。”
“明灭的话像圣旨似的……正经的圣旨都不知道给你扔哪儿去了……”
边说着边被他拖着走。
路过牡丹圃。
我惋惜地摸摸碧绿的叶子:“今年没看到。”
“接骨么,当然半个月都得躺在床上了。你又不让我抱你来看。”
“小红把房里插的牡丹日日更换,差不多我也看齐了。”
只是没看到满园怒放的盛景,还是有点遗憾。
“左右也不差这一季。明年后年,一年生得比一年好,你还怕这一园子的牡丹长腿跑了么?养好了身体我带你去昆仑山上看雪莲。”
昆仑山?那是很远的极北之地了。明年后年,一年又一年……像是一辈子的事……
听上去不错。
我忍不住笑了。
“燕云。”
“恩?”
“做不到的是孙子。”
“……哼,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给我记好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