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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了一下帽檐;又指向胡连河的鼻子;很轻松地说;“你以为我们今天手铐带少了是吧?你上前一步来试试?过来!”胡连河被警察轻松而挑衅的语气吓愣住了;他灰紫的嘴唇哆嗦着;牙齿咬着的半截香烟和手里的杀猪刀同时掉到了石板路上;杀猪刀落地溅起一个火星;火星瞬间熄灭;刀就缺了一个大口子;像被敲掉了一颗门牙。胡连河嘴还硬;“我杀猪;没杀人!”
蓝白相间的警车在众人举棋不定的一刹那间;拉响警笛;很莽撞地从狭窄的巷子里一头向前冲去;在街角拐弯处警车撞翻了一个垃圾桶;垃圾桶里钻出几只惊惶失措的老鼠。
钱家珍抱住街边的一根歪了的电线杆哭得声嘶力竭;她的喉咙里咕咕噜噜地发出母牛在挨刀前绝望的喘息与号叫;而她丰满得有些臃肿的身子让人很容易想起一口袋面粉。
缺了牙的吴奶奶当着街坊的面数落钱家珍;“小莉还不是你惯坏的;她要是不犯错误;公安不会来抓人的。哪有像你这样当妈的?”吴奶奶的牙齿漏风;字句却是牙啃骨头一样硬。
钱家珍止住哭;泪水在秋天的阳光下无色无味;她为自己辩护说;“不让她出去;她不听话;我有什么办法。这个星期我才打了三回牌。”
巷子里趟过一阵猛烈的秋风;电线在风中呜呜作响;大杂院里飘出的蜂窝煤烟在风中碎了;一些炒辣椒的味道和酱油的气息凌乱地穿插在风中;悬在头顶上的太阳药水浸泡过一样苍白。街坊们陆续走进院子;走进自家的厨房;心里怦怦乱跳;他们抒情与议论相结合地将警察抓人事件上纲上线;大多数人认为;“陈道生在外忙挣钱养家;陈小莉毁在钱家珍手里。”
钱家珍被扔在街坊们七嘴八舌的声音后面;她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巷子;两只手死死地攥住衣服的下摆;一筹莫展。
陈小莉被大盖帽警察塞进警车的时候;陈道生正在“道生服装店”向大盖帽求情;他苦着脸说自己一个月根本卖不了一万块钱服装;那位嘴上留有一小撮胡子的大盖帽用生硬的手指骨节敲着收银台上的饭盒生硬地扳过脑袋;“减税?你们这些服装贩子们真是心太黑了;有钱吃喝嫖赌包女人;没钱交税?抗税比偷漏税处罚更重;直接进看守所吃八大两去!”说着又重重地拍了一下饭盒;盒盖震翻了;饭盒里的米饭和辣椒土豆丝已经凉了;他嗅了嗅了鼻子;“这可比牢里的饭好吃呀!交钱!”说着头也不抬地向收银台伸出手;五根骨节粗硬的手指在中午寂寞的空气中熟练地抖动着。店员于文英从抽屉里摸出三百块钱递给大盖帽;声音软弱地说;“也就是跟你商量商量嘛;哪敢不交呢。”陈道生也凑过来递上一支烟;并迅速地给大盖帽点上火;“说说罢了;哪个愿意坐牢呢。”
“坐牢”两个字还没说完;陈道生裤带上的传呼机响了;一看传呼号码;是三圣街街口秦大爷小卖部的电话;陈道生一路小跑到电话亭回话;电话那头秦大爷喉咙里憋着一口来不及吐出的痰;声音咕噜着说了一句;“好像你家里出事了。”
从四里河服装一条街到三圣街76号大杂院。不到三公里;陈道生骑着除了铃铛不响全身都响的破自行车;一路狂奔;沿途一些不明真相的行人以为发生了抢劫案。车速太快;自行车与一辆迎面呼啸而来的警车差点撞个正着;陈道生避让不及;自行车斜刺着撞向河边的一棵歪脖子柳树。陈道生摔下车的姿势像体操运动员失败的前空翻;人从车头上空蹿出去;膝盖骨撞在树干上;树皮撕破了裤子;血从裤管里流出来;陈道生倒在地上看到了天空在旋转;与天空平行的自行车轮也歪曲着旋转;疼痛以一种活剐的方式由里向外一刀一刀地剐着他的骨头。
陈道生摔倒的时候;并没有听到警车里的人朝着他摔倒的方向叫了一声“找死呀”;更不知道警车后面的女儿陈小莉戴着手铐正做着腾云驾雾的美梦。
陈道生摇摇晃晃地推着变形的自行车迈着变形的步子回到了76号大院;一进家门;见钱家珍坐在一张开裂的小方桌边有板有眼地哭着;小方桌上;两碗米饭、一盘炒豇豆、一碗丝瓜汤挤在一起死气沉沉;一点热气也没有;看上去像庙里祭祀供奉已久的斋饭;而几只饥饿的苍蝇胆大妄为地盘旋在饭菜上空;然后停在上面大吃大喝;这让陈道生感到这个家脆弱到连苍蝇都敢欺负;一贯怕老婆的陈道生终于克制而有限度地对钱家珍表示了不满;“这么多苍蝇;也不赶一赶?”他挥着因恼怒而僵硬的手很徒劳地打着苍蝇;苍蝇像听了口令一样一哄而散;“饭菜都盛上桌了;小莉呢?”
钱家珍本来已经哭得索然无味了;陈道生的责难如同添油加醋;于是她就变本加厉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扑向陈道生;手抓脚踢;“都是你这个窝囊废;不给小莉找工作;才让公安抓走了。”
钱家珍的手用力不够均匀;所以陈道生脸上只留下了三道深浅不一的血痕;他捂着脸;受伤的腿和牙齿剧烈地抽搐痉挛;他简单地摇晃了一下;一屁股跌坐在潮湿的砖地上;地上几只猝不及防的蚂蚁稀里糊涂地就死在了他的屁股下。陈道生脸涨成青紫的颜色;他一只手撑着地;一只手指向钱家珍;像杨白劳控诉黄世仁毁了女儿一样;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接着整个76号大院里的人都听到了陈家老屋里激烈的争吵叫骂声和摔碗砸盆的声音;一般家庭战争中最先牺牲的就是锅碗瓢盆;陈家也不例外。大杂院里的邻居们在碎玻璃一样的尖叫声中;趿着鞋、端着碗过来了。
在圣保罗夜总会当保镖的赵天军刚刚睡醒;他甩了甩麻木不仁的胳膊;拉起陈道生说;“也许过两天小莉就放回来了;公安经常乱抓人;我们夜总会老板还被带到局子里去过呢。”
于是;大伙就沿着这一思路去安慰陈道生;越说越轻松;大伙一致认为小莉还是孩子;也就是贪玩;又不会去杀人放火;没什么大事的。卖卤菜的洪阿宝一身花椒茴香的气息;他盲目乐观地开导陈道生说;“刘少奇是国家主席;对吧?国家主席都能背上冤假错案;待业青年陈小莉抓错一回又算得了什么。”这种情绪相互传染;屋内的气氛立刻就轻松起来;大家就都很轻松地劝陈道生两口子赶紧吃午饭;他们一厢情愿地确信公安很快就要放人;钱家珍甚至不切实际地说;“我要让他们上门道歉;这帮人太凶了。” 有人建议;最好去找一下刘思昌。 刘思昌是76号大杂院里走出去的最有本事的一个人。
午后的阳光从窗台上撤走;院子里油烟气息也逐渐虚无;陈道生听到屋顶上空飞过一群鸽子;鸽哨声清晰而明亮。
2
“圣保罗夜总会”二十二楼顶部密集的霓虹灯通宵达旦地闪烁着欲望的光辉;赤橙黄绿青蓝紫的灯光在夜空里你来我往川流不息地蹦跳着;那是一种挑逗的姿势;类似于一个浪荡的女人抛出的媚眼或用猩红的嘴唇在别有用心地吮吸涂满指甲油的手指;因此它也就成了这座城市寻欢作乐的一个标志性的情调。
夜总会大门口车水马龙;灯火灿烂;迎宾小姐们身披红色授带脸上重复着千篇一律的微笑;身材与迎宾小姐一样高挑迷人的陈小莉进门时;居然将一粒瓜子壳吐到了迎宾小姐的脖子里;她正准备说对不起;一阵骚动从后面席卷而来;两个肌肉结实戴着墨镜的年轻人簇拥着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走上了台阶;两排迎宾小姐全都弯下腰声音整齐地喊道“杨董事长好”;小莉看到瓜子壳从那位迎宾小姐的脖子里掉到了地毯上。
陈小莉也就是在迎宾小姐们共同弯腰的时候看到保镖赵天军的;她拉住赵天军肌肉结实的胳膊;“军哥;不要跟我家里人说我来过夜总会。”赵天军用黑色的眼睛看着小莉;嘴里露出一口白牙;他耸了耸肩说;“怎么了?我不也在夜总会上班吗?你来过这么多回;我哪次告发过你?”小莉捣了他一拳;“我爸知道了要砸断我的腿。晚上我请你跳舞好不好?”赵天军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我就喜欢断了腿的美女做老婆。”小莉跺着脚骂了一句;“赵天军;你不得好死!”
陈小莉没进包厢;她坐在二十二楼舞厅拐角的一个卡座里;点了一杯最便宜的茶水;然后百无聊赖的目光停留在舞池里;舞池有一个篮球场大;身份不明的男女们像鱼一样在池子里游来游去;灯光总是被音乐控制着;抒情的乐曲响起的时候;灯光就暗了下去;此时跳舞就成了一个装饰;一个放荡身体的借口;男女们在幽暗光线的掩护下;搂抱在一起;手与身体的关键部位相互勾结;紧密配合。一曲终了;灯光刹那间大亮起来;许多人沉溺于暧昧的纠缠中来不及做出反应;他或她的手依然滞留在对方不该放的地方忙碌着。等到节奏疯狂的迪斯科舞曲响起来的时候;陈小莉感到在超重低音和重金属音乐的联合轰炸下楼顶随时都会被掀翻;她的心里有些慌;脸上的汗也憋出来了;老四还没来;她有点撑不住了;骨头里像是有成群结队的虫子钻了进来;又痒又麻;可这骨髓深处的又痒又麻抓不着挠不住;她真想一刀劈裂骨头;可身上没刀;于是她用牙咬住嘴唇。迪斯科音乐如洪水猛兽铺天盖地地压下来;灯光像是机枪点束扫射;将舞池里男女们切割成卡通动画片;陈小莉忍无可忍地跳进池子里;在群魔乱舞的疯狂中接受枪林弹雨的扫射和粉碎。
浑身汗湿了的陈小莉最后在女洗手间里才找到了她认识的陪舞女黄娟;黄娟正躲在门后点上锡铂纸;一缕青烟刚刚飘起来时;小莉就像一个优秀的射手一样;准确无误地一把夺过冒烟的锡铂纸;大口大口地吸起来;“娟姐;我会给你钱的!”一脸愕然的黄娟冲过来;死死地拽住小莉的胳膊;“我也没货了;你不能独吞。”于是小莉将锡铂纸递到了黄娟的鼻子下面;两人患难与共地吸了起来;她们像两只相依为命的猫在争食生命中的最后一条鱼。当白粉在锡铂纸上变成黑灰后;黄娟将苍白的手伸向小莉;“我花两百买的;你得给我一百。”小莉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过两天我会给你的。老四说今晚给我带货来的。”黄娟说;“老四就白给你了?他是个王八蛋!”
王八蛋老四说好了晚上九点给小莉送两包粉到圣保罗夜总会;条件是小莉陪他睡两晚。最近三个月来;小莉的粉都是跟老四睡觉睡来的;这个王八蛋最早是靠在夜总会拉皮条的小混混;后来见倒粉收入高;就死皮赖脸地让小莉给他一点货;尝到甜头后又缠着以贩养吸的小莉跟她的上线焦大头接上头;为了独霸圣保罗的生意;老四将夜总会头牌舞女叶莺送到了焦大头的床上;然后与焦大头联手把小莉甩了;焦大头对眼泪鼻涕双管齐下的小莉说;“你要货量太小;又是个女孩子;风险太大;以后就找老四拿货吧!”十九岁的小莉一直是弄一点货给歌舞厅的舞女和常客;相当于发扬风格互助友爱;自己只是赚一点差价维持吸粉;没钱的日子得过且过。焦大头突然断货;无异于突然断送性命;她要活下去;只能让自己成为老四手心里的一只既逃不出去又随时可以捏死的蚂蚱。老四只要打传呼想睡小莉;小莉必须随时赶到;交了货;然后他们就到街头小旅馆开房睡觉;小旅馆肮脏透顶;掀了被窝;里面就会爬出臭虫;地上的老鼠公开地咬着房客落下的花生仁和瓜子壳;霉烂潮湿的气息像呼吸一样稠密。小莉要到老四住的地方去睡;老四不干;他说;“你想把公安带过去拿奖金是吗?老子把你牙给拔了!”老四住哪儿;她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这一条道上的人都是代号、假名字;只有小莉是真名;身上揣着真的身份证。
走出女洗手间;陈小莉急于要甩开跟着要钱的黄娟;步伐太快加上鞋跟不稳就一头撞上了一个头发稀少肚子肥沃的老头。老头从男洗手间出来;刚刚甩干手上的水;正在准备将裤带的位置进一步校正的时候;与陈小莉撞了个满怀;老头最初感觉到一种柔软;抬起头发现高挑冷艳的女孩小莉像一枚子弹射中了他蠢蠢欲动的心脏;他咧开一嘴被雪茄熏黑了的牙齿;“小姐;我还想多活几年的啊。”小莉连忙说对不起。后面的黄娟赶过来惊叫了一声;“啊;是孟总!”
事后陈小莉也搞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不假思索地跟孟老板去了“皇宫假日酒店”;就像跟自己父亲回家一样;一点也不紧张;甚至还有相当的安全感。虽说陈小莉经常出入舞厅;起初只是玩;后来是因为舞厅吸粉、买卖粉方便;她既没当舞女陪过舞;也没卖过身;要说有;那就是跟老四;与其说卖身给老四;还不如说被老四胁迫着失了身。第一次失身是在一个天空飘着小雨的黄昏;她麻木得很;就像是被做了一个小小的外科手术;割去了身上多余的一块肉瘤一样简单。这就是说;很多概念中很严重的事情一旦成为事实后却根本没那么严重。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