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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上下跳动;就没事;要是突然不跳了;成一条细波浪就危险了;成一条直线心脏就停止了。”陈道生点点头说;“我会看。”医生说他要到二楼去一下;顶多十分钟就回来;要是有细波浪了;就赶紧叫他;陈道生也没问什么原因;他就答应了;他觉得这是医生对他的信任;这种信任让他很感动。
问题就出在信任和对信任的感动上;医生刚出病房门时;陈道生看心电图像跳舞一样;绿色的曲线一上一下地;发出幽幽的光;看了一会就累了;他就看氧气罩和病人胸脯的起伏。一切正常。陈道生紧张的心就踏实了;突然;病人氧气罩里发出细微的呜呜噜噜的声音;很短暂;陈道生以为要撒尿;这几天病人都靠吊水维持生命;所以只有尿没有屎;他忙着拿尿盆;可尿盆刚拿来;他发觉拿错了;因为病人已经昏迷;而且又戴着氧气罩根本不能坐起来;这几天处理尿都是用干毛巾;他又从床头柜里拿出干毛巾;还没伸进被窝;病人的胸脯剧烈地抽搐着;陈道生不敢乱动;就死死盯住病人的胸脯;他想只要在动;就没事;可病人胸脯挣扎着动了几十下后;氧气罩从脸上挣掉下了;他急忙拿起氧气罩;但又不知往哪儿放;再回头看心电图;心电图的黑幕上只剩下一道笔直的绿线。
陈道生冲出门外刚喊了一声“不好了”;就跟进来的值班医生撞了个满怀。
首长病人死了。
太阳从冰冷的天空升起来了;阳光照耀着大难临头的医院。先是来了许多人和许多小轿车;八点钟的时候又来了外面的医生;是事故调查组。结论在上午就做出来了;这是一起人为的医护人员失职而导致患者死亡的医疗事故。值班医生擅离岗位;负主要责任;陈道生在病人氧气罩脱落时没有及时叫医生;导致贻误了抢救时间;负次要责任。尽管所有的人都知道首长这次进来就没打算能出去;但毕竟不是死在抢救的现场;性质上还是属于死于非命;尽管首长病人丧事早就准备好了;连悼词都讨论过好几稿了;但首长家属在感情上仍然无法接受就这么说死就死了。调查一点也不复杂;第二天处理结论就出来了;院长调离二院到市第四人民医院降职使用;值班医生开除留用;护理工陈道生开除回家;他又不是正式工;开除也就是辞退。医院赔了责任事故赔偿费十八万元;没让陈道生掏;但当月的工资扣除;算是惩罚。陈道生想毕竟是自己造成的事故;他也没有说什么;灰溜溜地回到了76号大院。
陈道生倒在床上睡了两天;他想把一年缺的觉都补回来;可他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重症病人死亡的影子和最后挣扎的绝望;他也在挣扎;又是年底到了;明年的出路在哪里呢?
冬天的风呼呼地在窗外盘旋;似乎想对陈道生说点什么;但没有人能翻译出风的语言;天快亮的时候陈道生突然明白了;风在告诉他;所有的路程都很远;就像风的来路;是从天的尽头一路奔袭而来;虽然损耗得太多;但依然保持呼啸的形象。
7
陈道生没有对院子里的人说自己是被开除的;只是说干了一年;人有点吃不消了;这时大家才开始说真话;“道生;不干也好;伺候人的活太腌躜人了。”言下之意是伺候人的活很贱。陈道生没说什么;他想要是能把债都还了;只要不犯法;再贱的活都干。
这一年;陈道生还了一万块钱的债;在他累得不能动弹的时候;他就躺在床上翻看账本;看着数字每个月在减少;身上的骨肉就变得轻巧起来;翻一个身;点一支烟;然后一页页地翻;就像翻着当年每天必读的毛主席语录;越看越有力量;越看越有信心。只是一万多块钱就像打水漂一样;点了几星浪花;无声无息;每家先还一百块钱;还没轮到三分之一;挣钱的路又断了。
这一年过年的时候;没有人再提钱的事;怪街的人都知道;就是把陈道生卖了;他也抵不了债;所以大多数人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他们就像陈道生从来都没借过钱一样;正月里三圣街上有好几家还把陈道生拉进屋里喝两盅;饭桌上不停地将肉和鱼夹到他碗里;生怕他吃不饱;这些细节多少有些怜悯和同情的意味;陈道生吞到嘴里的是酒肉;咽到肚里却是老鼠药一样绞痛。院子里几乎每家都轮着吃了一遍;他不想去;但又不好拒绝;每喝必醉;每喝必倒;喝多了倒头就睡;睡醒了想着自己像是吃百家饭的五保户;心里顿生悲凉。
孤身一人的陈道生守着没有声音的屋子;自己也像屋里的一件陈旧的破损严重的家具;每天都在滋生着发霉的气息。本来他想再去卖糖葫芦;可卖糖葫芦根本挣不了几个钱;胡连河建议陈道生去贩菜;在中菜市他的肉案旁摆一个菜摊;生意好的话;一天能挣个二三十块;所以年初六陈道生就花一百二十块钱买了辆旧三轮车贩菜;贩菜通常是夜里两点钟赶到周谷堆批发市场;去晚了好菜都被抢光了;剩菜批回来不好卖;陈道生夜里一点半就蹬着车到批发点;他是这个城市里第一个批到菜的菜贩;骑了两个小时车运回菜场;天还没亮;他将菜洒上水;然后拎着一把小秤等待第一个顾客光临;春天的时候;陈道生时常手里拎着小秤;人站着就睡着了;摆肉案的胡连河见陈道生站着都打起了呼噜;有些于心不忍;第一个顾客来到摊前时;胡连河就准备帮陈道生卖;可刚拿起菜准备称;陈道生醒了;胡连河说;“我没偷你菜。”陈道生不好意思地笑笑;“太累了!”
夏天菜多;生意却不见好起来;卖不掉的菜到傍晚就烂了;天热;市民们热得不想出门;饭菜吃得马虎;有时就喝点绿豆汤当饭;即使做菜也简单;夏天的厨房让人恐惧。八月份的时候;中菜市前面的马路拓宽;菜场生意一下子冷了;两个月没挣到钱的陈道生撤了摊子;他骑着三轮车最后看了一眼人烟稀少的菜场;然后又抬头望了一下头顶上毒辣的太阳;嘴里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挣钱怎么这么难呢?”
陈道生找到王奎;王奎说蹬三轮的日子也是朝不保夕;每个月他们都要给铁路货场的老板送一条烟;不送的话随时都会滚蛋;而且只能送一环以外的货;僧多粥少;日子越来越难过;陈道生说随便问问;没打算给他添麻烦;因为他有一辆三轮车;菜不卖了;总不能闲着。王奎建议他到汽车站一带转转;虽说收入没保证;但要是遇上个拉炮竹、剧毒药水、化工制剂等危险品;一趟就能挣个五六十块;要是遇上贩黄带子、黄书刊和盗版教材的;开价最少要八十;陈道生说;“那可是违法乱纪的事;不能干的。”王奎说;“那你就拉危险品;只要是当心不能伤了自己。”
陈道生几乎毫不犹豫地就蹬着三轮去了汽车站附近的三角地带;他想拉危险品多挣钱;别人能拿性命做赌注;他也可以试一试;要是命中注定他死于车后面的危险品;那也是天意。陈道生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他的生命现在是属于债主们的;有时累极了他就想;要是债主们愿意让他以死抵债的话;他就跳楼;当然这种想法很短暂;也很不可靠;当他想起伺候过的那些重症病人躺在病床上顽强求生的垂死挣扎;他知道好死不如赖活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金三角”地带的拉货生意特别难做;陈道生一个月下来;只挣了三百多块钱;更多的时候;他是与三轮车夫们窝在一起;看他们打牌和下棋;打牌下棋都是带彩的;偶尔为了三五毛钱还骂起架来直至动手;陈道生混迹其中;很不入流;每当玩“三张翻”时;就有人鼓动陈道生下注;他就摇摇头;尴尬地笑笑说;“我没钱。”于是急着下注的车夫就对他横起了眼;“不玩你占着茅坑不拉屎;去一边!”一掌就将他推开了;陈道生一个踉跄;被推出了圈子;然后他就坐到车斗里看城市的风景。
这天陈道生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拉了八件烟花送到西市日杂批发市场;他小心地用绳子捆好;更加小心地蹬着车;他知道身后满满一车烟花只要被路上的一个烟头扔进去;也就相当于四颗手榴弹同时爆炸;处于爆炸中心的他粉身碎骨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日杂批发市场大门口有一个牌楼;牌楼下面人很多车也很多;但今天却多得有点过分;路都不通了;陈道生想从后门绕进去;正在犹豫之际;一个胳膊上套着红袖章的人已经站到了他面前;红袖章拉住他的车龙头;命令道;“下来!后面拉的是什么货?”陈道生很老实地说;“烟花。”红袖章问你是货主吗;陈道生说货主在后面的出租车里;说着就回头张望;他发现一直跟着自己的货主不见了;红袖章说;“烟花爆竹是危险品知道吗?危险品运输安全条例学过没有?危险品运输许可证呢?拿来我看一下!”陈道生说;“没有。我拉得很小心;不会出事的。”红袖章严厉地训斥道;“你说没事就没事了?有事怎么办?爆炸了怎么办?你不想活;还想拉上路上的活人陪葬是吗?”陈道生张了张嘴;面对着对面袖子上的那块红色;哑口无言。愣了一会;陈道生说;“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红袖章说;“看你态度还不错;就不没收你的货了;罚三十吧!”陈道生拉这一趟总共才挣了三十五块钱;怕讨价还价加重处罚;他不敢辩嘴;迟疑了一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三张汗湿了的钱;“血汗钱哪!”他心里想着。
货主看陈道生把烟花安全地拉了回来;激动得有些过分;他把一块切好的西瓜往陈道生的手里塞;陈道生说;“罚了三十块;能不能给我补点?”货主的西瓜悬在半空;瓜汁滴落到了地上;“罚款收据呢?”陈道生一摸口袋;当时急于离开忘了要;“我去找那个人要发票!”说着就要往市场大门口走;货主拉住陈道生;掏出三张;又抽回去一张;“你不要再去给我找麻烦了;补你二十块钱!”
这一天陈道生倒霉透了。
8
太阳已经偏西了;陈道生出了西市日杂批发市场;蹬着三轮直接回家;不知不觉中抬头;发现车已到了市二院门口;他想绕也绕不过去了;这是一个让他光荣也让他伤心的地方;本来想多挣点钱还债;吃再大的苦也认了;好不容易干成了二院的明星;却没想到又犯了错误被开除出门。后来他认真想过自己的错误;那晚即使值班医生在病房;首长也肯定是要死的;脑血栓引起心脏猝死就像刚结过婚的人很容易怀孕一样正常;所以首长的死是必然的;不死是偶然的;为什么一个调查组不调查偶然中的必然;而偏偏咬住必然中的偶然不放;当年全国人民学辩证法的时候;早就把这个道理说清楚了。所以陈道生虽然承认自己犯了错误;但这个错误不足以将他开除;他心里不服。
从此他再也没走进过市二院的门;能绕就绕开了;但今天已经抵到了这个门口;他就停下车子;抹了一头的汗;站在门口的金字招牌的下方;用目光重温院子里的水泥路和树;心里竟有些温暖;温暖来自于病人家属的恳求的目光;还有来自于医院窗口递出来的饭菜与声音。自吴奶奶代表三圣街全体人民的意志对陈道生进行教育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跟于文英联系过;于文英也似乎听到了一些风声;76号大院一次都没进过。他们就像两个相隔千山万水的远房亲戚;只是在记忆中保留着一些省略不掉的轮廓。
于文英是沿着里边的围墙出来的;她跟陈道生突然相遇;俩人都有点猝不及防;于文英惊讶地问;“陈叔;你怎么在这?”陈道生一只脚踩在脚踏板上说;“刚好路过这里;我以为你下班了呢。”于文英在夕阳的暗黄色的光线里发现了陈道生很沮丧就问怎么回事;陈道生将这一天倒霉的经历不厌其烦地叙述了好半天;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一样喋喋不休起来;“自从被医院开除后;这大半年来;一直不顺;你说人不会永远倒霉;我怎么就连着倒霉呢?你说永远究竟有多远?”于文英说;“比一生近;比半年远;要是你这样的人一生都翻不过身来;那人世间就真的没有公平了。别人信不信我不知道;反正我相信;人间没有道理;头顶上有天理。”陈道生说;“我又不活在天上。”于文英说;“不说这些了。我看你每天拼命地蹬三轮;无论是抢还是打架;都不是人家对手;还不如趁早就歇手算了。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介绍你到大昌公司去帮忙;平时帮着收拾收拾;有快件和托运来的货就帮着送一下;活轻闲;收入也能固定;工资我可以让老板多开一些。”
陈道生说;“不用麻烦你了;我在公司干不好;当初在刘思昌欧亚公司干了不到一年就砸了好几笔生意。”于文英说;“大昌是个快件公司;没多大业务;主要也就是送货上门;跟刘思昌不一样。”陈道生问;“要是这样;我倒可以去干一段日子;大昌公司你能做得了主吗?”
于文英很轻松地说;“没问题!那是我男朋友开的公司。”
陈道生全身上下像是被电麻了一下;肌肉绷直了;脚步也就抬不起来;鞋子被固定在路面上;咬得死死的;这种反应很短暂也很隐蔽;不轻易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