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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起初只感觉惊奇,只觉得不可思议,方才他睡觉之前这里分明没有果树。可是过了一会儿,他想起来了,而且明白过来那是一座什么样的花园了。
说来最奇怪不过的也许是他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反而倒有一股形容不出的强烈兴致想到那座花园里去逛逛。他躺在杉树上的这一边又黑暗又阴冷,可是花园里却一片明亮,他看到树上的果子和地上的玫瑰在烈日骄阳下晒得似火焰一般红艳一片。他已经栉风沐雨,在严寒和雷雨中游荡了那么久,能够享受到一点点夏日的温暖,那简直是再好不过了。
要走进这个花园看起来丝毫也不困难。紧靠着男孩子睡觉的那棵杉树的高墙上有个大门。一个年岁很大的园丁刚刚把两扇铁栅大门打开,站在门口探头朝着森林张望,好像在等待某人来到。
男孩子一骨碌从树上爬下来。他把小尖帽拿在手里,趋身向前走到园丁面前鞠了一个躬,并且问可不可以到花园里去逛逛。
“行呀,可以进去,”园丁用粗暴的腔调说道,“你只管进去好啦!”
他随手把铁栅门关紧,用一把很重的钥匙把门锁死,然后将那把钥匙挂在自己腰带上。在这一段时间内,男孩子站在那里一直仔细地瞧着他。他面孔呆板,毫无表情,唇髭浓密,颏下一撮尖尖的山羊胡子,鼻子也是尖尖的,如果他身上不系着蓝色大围裙,手里不拿着铁锨,男孩子准保会把他看成是一个年纪很大的卫兵。
园丁大步流星地朝着园子里面走去,男孩子不得不奔跑着才能跟得上他。他门走上一条很窄的雨道,男孩子被挤得踩到了草地边沿上,于是园丁就立即申斥,吩咐不准把草踩倒,然后男孩子只好跟在园丁背后跑。
男孩子觉察出来,那个园丁似乎在想,带领像他这么个小不点儿去观赏花园不免过于降尊纤贵,有失身份,所以他连一句都不敢提问,只是一股劲地跟在园丁后面奔跑。有时园丁头也不回地对他说一两句话。在刚进到离围墙不远处,有一排茂密的灌木树篱,他们走过去的时候,园丁说他把这行灌木树篱叫做考尔莫顿大森林。“不错,这树丛那么大,倒是名符其实的,”男孩子回答说,可是园丁根本没有理会他在说些什么。
他们走过灌木丛之后,男孩子放眼望去,可以看到大半个园子。他立刻看出来,这个花园方圆并不很大,只有几英亩,南面和西面有那堵高围墙环绕,北面和东面临水傍湖,所以用不着围墙。
园丁停下脚步去捆扎一根茎梗,男孩子这才有时间环视四周。他从小到现在没有见到过多少花园,不过他觉得这个花园别具一格,与众不同。它的布局是因循守旧的,因为就在这样一个捉襟见肘的狭小地方,零零总总堆砌着许许多多的低矮土丘、小巧玲珑的花坛、矮小的灌木树篱、狭小的草坪和小巧的凉亭,这是现时花园里所不大见到的。还有,他在这里随处可见的小池塘和蜿蜒曲折的小水沟也是在别处见不到的。
到处是郁郁葱葱的名树佳木和争妍斗艳的鲜花。小水沟里绿水盈盈,波光粼粼。男孩子觉得自己恍如进入了一个天堂。他不禁拍起手来,放声喊道:“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美丽的地方!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花园呀!”
他呼喊的声音很响,园丁马上转过身来用冷若冰霜的腔调说道:“这座花园名叫瑟姆兰花园。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竟然这样孤闻寡识?这座花园历来都称得上是全国最美丽的花园。”
男孩子听到回答后沉思了片刻,可是他要看的东西大多,来不及想出这句话的意思。各色各样的名花异卉、千回万转的清清溪流,使得这块地方美不胜收。然而还有不少别的玩意儿使得男孩子更加兴致勃勃。那就是花园里点缀着许多小巧玲珑的凉亭和玩具小屋。它们多得俯拾皆是,尤其在小池塘和小水沟旁边。它们并不是真正可以供人憩息的屋子,而是小得似乎是专门为大小跟他差不多的人建造的,可是难以想像地精致优美,建筑式样也是别具匠心、瑰丽多姿的。有些设有高耸的尖顶和两侧偏屋,俨如宫殿,有的样子像是教堂,也有的是磨坊和农舍。
那些小房子一幢幢都美仑美奂,男孩子真想停下脚步仔细观赏一番,可是他却没有胆量这样做,只好脚不停步地紧紧跟着园丁走。走了不多时,他们来到一幢宅邸,那幢华厦巍峨宏大,气派非凡,远远胜过他们方才所见到的任何一幢房子。宅邸有三层楼高,屋前有山墙屏蟑,两侧偏屋环抱。它居高临下,坐落在一座土丘的正中央,四周是花木葱茏的大草地。在通往这幢宅邸的道路上,溪流七回八绕,一座座美丽的小桥横跨流水,相映成趣。
男孩子不敢做其他的事情,只好规规矩矩跟着园丁的脚后跟走,他走过那么多好看的地方,都不能够停下来浏览观赏,不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个严厉的园丁听见了就停下脚步。“这幢房子我起名叫做埃里克斯山庄,”他说道,“要是你想进去,你不妨进去。不过要小心,千万不许惹恼平托巴夫人①!”
①瑞典民间传说中因对佣人过于苛刻而被罚入地狱的贵族夫人,此处系指鬼魂。
话音刚落,男孩子就像脱缰之马朝那边直奔过去。他穿过两旁树木依依的通道,走过那些可爱的小桥,踩过鲜花漫布的草地,走进了那幢房子的大门。那里的一切对于像他这样大小的人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台阶既不太高也不太矮。门锁高矮也很适中,他可以够得上打开每一把门锁。倘若不是亲眼目睹,他怎么也不会相信,他能看到那么多瑰丽夺目的贵重东西。打蜡橡木地板锃光发亮,条纹鲜明。石膏刷白的天花板上接刻着各色图案。四面墙壁上挂满了一幅幅的画。屋里的桌椅家什都是描金的腿脚和丝绸的衬面。他看到有些房间里满架满柜都是书籍,又看到另一间房间里桌上和柜子里都是光华闪闪的珠宝。
无论他怎样尽力飞奔,他仍旧连那幢房子的一半都没有来得及看完。他出来的时候,那个园丁已经不耐烦地咬着胡子尖了。
“喂,怎么样?”园丁问道,“你看见平托巴夫人了没有?”可是男孩子偏偏连个大活人的影子都没有见到过。他这样回答了,园丁气得脸都扭歪了。“唉,连平托巴夫人都可以休息,而偏偏我却不能!”他吼叫道。男孩子从来也不曾想到过男人的嗓音竟能发出这般颤抖的绝望的呼声。
随后园丁又迈开大步走在前头,男孩子奔跑着跟在后面,一边设法尽量多看一些奇景异致。他们沿着一个要比其他几个略为大一些的水塘走去。灌木丛中和鲜花丛中随处显露出像是贵族庄园的精舍一般的白色的亭台楼阁,园丁并未停下脚步,只是偶尔头也不回地对男孩子说上一句半句。“我把这个池塘叫做英阿伦湖,那边是丹比霍尔姆庄园,那边是哈格比贝庄园,那边是胡佛斯塔庄园,那边是奥格莱屿庄园。”
园丁接着连迈了几大步,来到一个小池塘,他把这个池塘叫做博文湖。男孩子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赞叹,园丁便停住了脚步。男孩子怔呆呆地站在一座小桥前面,那座桥通到池塘中央一个岛上的一座宅邸。
“倘若你有兴趣的话,你可以跑到维比霍尔姆宅邸里去观光一番,”他说道,“不过千万小心白衣女神①!”
①即本族祖先显灵的鬼魅,往往在有人不幸身死之前出现,是死亡的先兆。
男孩子马上照吩咐走了进去。屋里墙上挂着许多肖像画,他觉得那屋子简直像一本很大的图画册。他呆在那里流连忘返,真想整个晚上都在那里测览这些图画。可是过了没有多久,就听得园丁在唤他。
“出来!出来!”他大声呼喊着,“我不能光在这里等你,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哩!你这个小倒桅鬼。”
男孩子刚刚奔到桥上,园丁就朝他喊道,“喂,怎么样,你看到白衣女神了吗?”
男孩子却连一个活人影子都没有见到,于是他如实说了。没想到,那个老园丁把铁锨狠命往一块石块上一插,石块被一劈两半,他还用绝望到极点的深沉的声音吼叫道:“连白衣女神都可以休息,而偏偏我却不能!”
直到方才,他们还一直在花园的南边漫游,园丁现在朝西边走去。这里的布局又别具一格。土地修整得平平整整,大片草坪相连,间杂着种草莓种白菜的田地和醋栗树丛。那里也有小凉亭和玩具屋,不过漆成储红色,这样更像农舍,而且屋前屋后还种着啤酒花和樱桃树。
园丁站在这里停留了片刻,并且对男孩说道:“这个地方我把它叫做葡萄地。”
随后他又用手指着一幢要比其他房子简便得多,很像铁匠铺的房子。“这是一个制造农具的大作坊,”他说道,“我把它叫做埃斯格斯托纳①。倘若你有兴致,不妨进去看看。”
①瑞典一地名,为钢铁及钢铁制造业中心之一。
男孩子走进去一看,但见许许多多轮子滚滚转动,许许多多铁锤在锤打锻造,许许多多车床在飞快地切削。倒也有许许多多东西值得一看。他本可以在那里呆上整整一夜,倘若不是园丁连声催促的话。
随后他们顺着一个湖朝花园的北部走过去。湖岸曲曲弯弯,岬角和滩湾犬牙交错,整个花园这一边的湖岸全都是岬角和滩湾,岬角外面是许多很小的岛屿,同陆地有狭窄的一水之隔。那些小岛也是属于花园的,岛上也同其他地方一样精心种植了许多奇花异草。
男孩子走过一处处美景胜地,可是不能停下来细细观赏,一直走到一个气派十足的赭红色教堂门前才停下脚步。教堂坐落在一个岬角上,四周浓荫掩映,硕果累累。园丁仍想往前面走过去,男孩子大着胆子央求进去看看。“唔,可以,进去吧,”他回答说,“可是要小心罗吉主教①!他至今仍旧在斯特伦耐斯这一带游荡。”
①康纳德·罗吉(?-1501),1479年起任斯特伦耐斯主教,掌管瑞典全国宗教事务,同时还兼任王国枢密大臣。
男孩奔进教堂去,观看了古老的墓碑和精美的祭坛神龛。他尤其对前厅偏屋里的一尊披盔挂甲的镀金骑士塑像赞叹不已。这里要看的东西也有许许多多,他本可以呆上整整一夜,不过他必须匆匆看了就走,免得园丁等候太久。
他走出来的时候,看到园丁正在监视着空中的一只猫头鹰。那只猫头鹰追赶着一只红尾鸣。老园丁对红尾鸲吹了几声口哨。那只红尾鸣乖乖地栖落到他的肩头上,猫头鹰追赶过来时,园丁挥起铁锨就把它撵走了。“他倒不像他长相那么危险吓人。”男孩子想道,因为他看到园丁爱怜地保护住了那只可怜的啼鸟。
园丁一见到男孩子马上就问他见到罗吉主教没有。男孩子回答说没有,园丁伤心透顶地吼叫道:“连罗吉主教都休息了,而偏偏我却不能够。”
随后不久,他们来到那些玩具小屋当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幢。那是一座砖砌的城堡,三个端庄稳重的圆塔高耸在城堡之上,它们之间由一排长长的房屋相连通。
“倘如你有兴致的话,不妨进去看看!”园丁吩咐说,“这是格里浦斯霍尔姆王宫①,你千万要小心碰到埃里克国王②。”
①瑞典地名,在斯德哥尔摩附近,系瑞典昔日王宫所在地,也是最古老和最大的王宫林苑,十九世纪前,瑞典王室均居住在此地。
②即埃里克十四(1533-1577),1568年被贵族废黜后囚禁在格里浦斯霍尔姆城堡。
男孩子穿过深邃的拱形门洞过道,来到一个四周平房环抱的三角形庭院。那些平房样子不怎么阔气,男孩子无心细看,他只像跳鞍马似的从摆在那里的几尊很长的大炮身上跨跳过去又接着往前跑。他又穿过一个很深的拱形门洞过道,来到城堡里的一个内庭院,庭院四周是精美华丽的房屋,他走了进去。他来到一个古色古香的大房间,天花板上雕梁十字交叉,四面围墙上挂满了又高又大、颜色已经晦暗发乌的油画,画面上的贵胄男女全都神情庄重,身穿挺帅的礼服。
在第二层楼上,他看到一间光线明亮一些、色调也鲜艳一些的房间。他这才看清,自己确实走进了一座王室的宫殿,因为触目所见,墙上全是国王和王后的肖像画。再往上走一层是一间宽敞的顶层房间,周围是各色各样用途的房间。有些房间色调淡雅,铺设着白色的精美家具。还有一个很小的剧场,而紧邻相靠的却是一间名符其实的牢房:里面光秃秃的牢墙之外什么也没有,牢房的门是粗大的铁栅,地板被囚徒的沉重脚步磨得凹凸不平。
那里值得观赏的宝物实在太多了,叫人几天几夜都看不完,可是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