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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呢?”我笑着,我不知我笑容中是否有妒嫉的色彩,我说:“白苹,告诉我。”
“现在就在我们的旁边。”她没有望我,用筷子夹一块鱼放在匙碟里推过去,叫:“吉迷。”
“渺乎……”我看到那只波斯种的白猫从椅上爬上来。
我笑了,白苹还是守着猫在吃鱼。
阿美进来,从酒柜抽屉里拿两把刀,一把给白苹一把给我。我开始切橘子,白苹还是守着猫,头也没有抬起来对阿美说:
“咖啡拿到我房间去。”
“吃水果么?”我说。
“不。”她抬起头,微笑着说:“谢谢你。”
阿美给我们手巾,白苹站起来,她说:
“那面去坐吧。”
吉迷跟着她,我也跟着她,我听见时钟正敲一点,是一种非常单纯短促的声音,我不喜欢它。
十五
白苹的性格与趣味,像是山谷里的溪泉,寂寞孤独,涓涓自流,见水藻而漪涟, 遇险拗而曲折,逢石岩而激湍,临悬崖而挂冲。她永远引人入胜,使你忘去你生命的目的,跟她迈进。梅瀛子则如变幻的波涛,忽而上升,忽然下降,新奇突兀,永远使你目炫心晃不能自主。但是如今,在我的前面是这样一个女孩,她像稳定平直匀整的河流,没有意外的曲折,没有奇突的变幻,她自由自在的存在,你可以泊在水中,也可以在那里驶行。
她有明朗的前额,秀长的眼梢,非常活泼的脸庞,配着挺美的鼻子,眼珠碧蓝,娇稚含羞的视线永远避开人们的注视,嘴唇具有婉转柔和明显的曲线,时时用低迷的笑容代替她的谈话,偶尔透露细纤的前齿,象征着天真与娇憨,娇白的面颊上似有隐约的几点雀斑,这常常是恬静温文性格的特征。
这就是海伦。曼斐儿。现在她坐在我对面,是明亮的灯光照耀着爽朗高雅的房子。她母亲在忙饭菜了,我开始同她谈学校,谈音乐,谈美洲,谈中国。她告诉我她外祖母家在加拿大,她就生在那面,音乐似乎是外祖母一系性情最近的艺术。她学唱已经五年,现在好像进步很慢,据教师说,越过这个过程,可以又有很快的进步,叫她不要有一点灰心。我告诉她这是学什么东西都会有的,是学习心理学上所谓高原,多少人都常到了这个高原而后退,这是非常可惜的事。房角有很大的钢琴,我问她可曾学钢琴,她说程度很浅,我请她奏一只,她怎么也不肯。
她告诉我她很喜欢中国,只是没有交到很多中国家庭里的朋友,现在过往较密切的是高小姐,但她似乎同欧美人没有什么两样。
谈到电影,她喜欢的竟少得使我惊奇,像她这样的年龄,应当是电影艺术的热诚观众;但是她说,看电影的故事不如读小说,演技不如观舞台剧,音乐不如听音乐会,她对于三样都喜欢,独独不很喜欢电影。她又说上海没有戏剧,使她很少有出去的兴致,家里听听无线电,读读小说是她最好的娱乐。
吃饭的时间到了,曼斐儿太太换了黑色晚服出来。海伦进去,回来时也换上白色晚服,缓步低浅,有万种婀娜的风致使人倾折。我很奇怪这个美国家庭在上海会泥守这英国的习惯,后来方才知道她外祖母是英国人,移居到加拿大去的,她母亲一直受着英国式家庭的教养。
饭菜是曼斐儿太太亲自烧的,的确不是上海普通西菜馆所能吃到的滋味。海伦开了无线电,我们就在美丽的音乐中,享受英国式家庭的夜趣。我们大家很少谈话,但我时时体验到海伦低迷的笑容下所流露的意义,她精神始终在音乐里舒展与收敛。
当咖啡上来的时候,曼斐儿太太关了无线电,她开始问我家,问我故乡,问我兴趣与爱好。她告诉我,她的丈夫在空军里为国效劳,她的两个儿子,也都在美国军队里服务。她说她的第二个儿子与海伦有较高音乐天赋,她非常期望海伦。告诉我她现在在梅百器教授那里学唱,梅百器夫妇都是她的好友,对海伦期望尤殷,希望战争结束后,可以送她到意大利去。她说她自己的音乐成就完全因为恋爱结婚生孩子而牺牲了,希望她女儿会完成她可有的成就,她非常相信她女儿的前途,说只要不为恋爱结婚生孩子所囿,海伦一定会有了不得的收获。她又说史蒂芬太太与梅百器教授一家总是鼓励着海伦,希望我也常常给她指导与鼓励。她又说一个艺术家应当为艺术牺牲,一个女性艺术家,她的真正的丈夫应当是艺术……曼斐儿太太的和蔼诚恳与对于女儿的期望令我非常同情。
后来海伦同我谈到小说,有许多我们大家看过的,她的意见虽常常有偏,但许多地方也很有见解,对于我的见解她都非常爱听,觉得许多都是她以前没有想到的;有许多书我没有读过的,她到里面捧了出来,说等我读过后给她意见;有许多她没有读过的,她总说假如我地方有这书的话,叫我借给她读。
我于十点钟离开曼斐儿家,海伦为我包了一包书叫我带走,并且叮咛我把我所有的她没有看过的书为她送去。
我回家后第二天派人送书给海伦,但当我还未翻阅她借我的书时,她已经把书送还我,还给我长长的信同我讨论她读后的意见,并且问我读了她借给我的书后的感想。这逼我赶紧为这份感想读她借给我的书,我们的通信就这样开始,以后偶尔她到我家来看我,我也常常到她家去。
这份友谊帮助了我肯定地实行了我新定的生活,也点缀了我新定的生活。
现在,我的生活已经安定下来,我每天早晨能够很有效地读书,中午后也很纪律地午睡,傍晚我常常出去散步喝茶,有时候也访访白苹,访访史蒂芬太太,访访海伦,常常在她们三处吃饭,我饭后回家,工作天天到深夜。海伦来访我总在我午睡醒来的时刻,有时候我没有醒,她总在书房中等我;白苹偶尔来访我,可是很少,来则总在深夜,常常一谈到五更。夜里当我写作告一段落,精神尚好的时候,我也会偶尔去访白苹。几个月中,我精神非常均衡,工作的成就也很多,史蒂芬现在再不来看我,那当然是白苹的功绩,我们只有在黄昏时咖啡馆中偶尔约着谈谈,梅瀛子碰见的机会更少,见面时我们还是有高兴的谈笑。一切朋友的关系现在似乎调整得很好,使我对于独身主义似乎有更多的信仰与安适了。只是海伦对我的友谊好像渐渐在那里增长,在她同我借书的过程中,范围似乎慢慢地广大,现在已经是进展到哲学的范围。这在我始终没有想到,一直到残夏的一个夜里。
那天下午海伦来看我,我们一直谈到黄昏,同她到附近散步,在汶林路霞飞路口的一家犹太饭馆吃饭,饭后我送她上电车,一个人缓步归来,坐在案头,开始做我想做的事情,但还没有一点钟的工夫,有电话来叫我去听,我猜想是白苹,所以我拿起电话,就说:
“是白苹么?”
但是对方是一个说英语的女性,声音是这样的陌生。
“是徐先生么?”
“是的。”
“我是曼斐儿太太。”
“啊 ! 曼斐儿太太,你好么?”我说:“海伦可是到家了?”
但是她似乎不关心我这些话,她说:
“你现在有工夫么?我想马上来看你。”
“好的,我等你。”我说。她声音好像很焦急,所以我说:“有什么事?”
“我马上来看你。”她说着就挂上了电话。
那么这究竟是什么事情呢?难道海伦在归途中出了岔?要不是……, 是什么呢?会不会是母女发生了口角?其他还有什么缘故使曼斐儿太太要马上来看我呢?我再想不出理由,于是抽着烟焦待,一直到我抽尽第二支烟,外面有汽车声,我赶快迎出去看,它已飞掠过去,于是我就在弄口闲步。我等过了四辆汽车,第五辆是簇新红色的 Ford, 很快的从远处驶来,我看到里面在驾驶的是一个红衣女郎,到我面前,似乎慢了,好像是梅瀛子。我看她 停下车,不错,是梅瀛子,她笑着开开车门:
“徐先生等着我吗?”我又闻到她馥郁的甜香。
梅瀛子专访我次数很少,有几次还是同史蒂芬一同来的,所以我满以为她是路过这里,看见我在门口才停下招呼的,我说:
“这么漂亮,上哪儿去?”
“当我穿得漂亮的时候,第一自然先来看你。”好久没有看见她透露杏仁色的润白整齐的前齿了。
“美丽呀!”我拉着她手看她的衣裳。她穿着白绸的衬衫,红色的上衣,乳白色小蓝花红心的裙子,赤脚穿一双软底白帆布蓝边半高跟鞋。从她的鼻子,嘴唇,颈项,胸脯下来所有的起伏竟是大自然最美的曲线。我惊讶的称赞:“你真是可以享受天下任何 的打扮。”
“谢谢你。”她身上总是发挥着她特有的香味,我不知道她用的是什么香水:“真的是专诚来看我么?”
“自然。”她说。
“谢谢你。”我伴着她走进弄堂,又说:“我似乎没有看到一个人可以像你一样的合式于各种衣饰的打扮。”
“我第一次听到男子这样赞美我。”她说:“你也同样用这句话赞美一个天真纯洁年青的少女么?”她庄严地靠着我。
“也许会,”我说:“但到现在还没有用过。”
“不要撒谎,”她说:我今天就为这个故事来同你谈谈。 ”
走进房间,我开亮电灯又开了电扇,她坐在近电扇的地方说:
“你可是认识我们公认的一位有歌唱天才的少女?”
“可是海伦。曼斐儿?”
“是的。”她说:“但是她近来对于音东竟不热心起来。”
“怎么?”我说:“我想不会的。”
“今天梅百器教授的茶会,他非常惋惜地说海伦近来想放弃音乐了。”
“想放弃歌唱?”我奇怪极了,怎么海伦一直不同我谈起呢?——我想。
“是的。”她说。
“啊……”
“什么?”
“刚才曼斐儿太太打电话给我,说要来看我,我想一定也是为这件事情。”我说。
“我想是的。”她站起来,走了几步,坐到我的附近,她说:“ 她母亲为这件事太伤心了,你大概也知道她对于女儿的期望。”
“自然,”我说:“当我们对于海伦都有十分期望的时候,她母亲一定是在一百分以上了。”
“不但这样。” 她说:“你可知道她母亲的过去。”
“对于歌唱天赋也很高。”
“她家里对她的期望极大。”她说:“但是她爱了一个美国飞行家。当时她们音乐的家庭极力反对,结果她同爱人偷跑到别处结了婚。”
“这就是曼斐儿先生。”
“这就是海伦。曼斐儿的父亲。”她说:“从此她就放弃音乐,所以她对于她天才的女儿有比普通父母更多一百分的期望。”她说着又站起来,站到桌边,拿一支香烟。
“你也抽烟了?”我问。
“偶尔玩玩。”她拿着烟看看:“这烟我到没有抽过。”
“Era,”我为她点火:“我怕你不会喜欢。”
她吸着烟,走到书桌边靠着,喷一口烟在空间,望着它散开去,沉着、肯定、迟缓地说:
“可是如今,曼斐儿太太的女儿又为恋爱要辜负上帝给她的 天才,与人类给她的期望。”
“为恋爱?”我问。
“这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也没有告诉别人,她在爱一个男人。”她说:“而我觉得告诉你是很妥当的。”
门忽然开了,仆人带进曼斐儿太太,她的胖面,露着淡淡的笑容,笑容中蕴蓄一些颓伤,见了我像是得到点安慰似的:
“徐!”她同我亲密的握手,又同梅瀛子握手:“你真好,为我的事情比我还早来。”
我招呼她坐下。她胖得难以喘气,外加走了点路,所以没有说话,梅瀛子问:
“坐电车来的么?”
“是的。”
于是,她喝了一口我倒给她的汽水,她说:
“我想梅瀛子已经同你讲过,我女儿忽然要放弃音乐了。”
我一面听着她,一面不自觉的有万种的不安,心跳着,眼睛想避开她的视线,我没有说一句话,听她吐一口气说:
“你待她太好,借书给她,指教她,开导她。” 她歇了一会又说:“但是她是一个太爱用思想的孩子,现在,她已经沉湎于你借她的书中,她没有兴趣练唱,天天读书摘札记,最近时时说要研究哲学。”忽然她转了语气:“徐,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并不是怪你,但是她对你很相信,你会给她影响,所以我来同你商量,请你想法子劝劝她,叫她不要放弃音乐。”她忽然问我:“你觉得她是不是在音乐方面有特殊天才?”
“自然。”我说。
“我相信她不适宜于研究哲学。”
“自然。”我说。
梅瀛子偷偷地望我,带着顽皮的笑容,我说:
“这真是出我意料以外,我同她谈谈艺术,牵联到哲学上的问题,她问我借书,我自然借给她。我满以为思想上哲学上的书可以充实一个艺术家的灵魂,怎么想到她会改变了兴趣。”
“我一点没有怪你的意思。”曼斐儿太太诚恳地说:“我现在希望你肯好好地劝劝她,使她的兴趣回到歌唱上来。 ”
“一定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