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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母亲可还为你在伤心?”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她太期望你了。”
“是的,太期望我了。”她加重这个“太”字。
“昨天你母亲到我的地方来。”我说:“是不是你们母女昨天有点争执?”
“近来常常为我多读书少练唱而不高兴。”
“于是你就一个人到兆丰公园去。”我说。
“我很奇怪,她为什么总是以为我只有她遗传的才能。”
“不,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样想法。”我说:“但是在所有我们的环境中,譬如梅百器教授一家,史蒂芬太太梅瀛子们都以为你放弃歌唱会使我们有太大的损失。”
“你也以为是这样么 ?”
“自然,”我说:“我的意思: 在你,音乐至少比哲学可以充实你自己的生命。”
“不尽然。”
“是不是你发现最近对于歌唱的进步太少。”
“……”她在沉思中。
“这是学习中高原的阶段。”我说:“每种学习都有这个阶段,常常到那个阶段,使我们学习的兴趣减少。将来你在哲学范围内,也会到那个阶段。那么你难道再改变。 ”
“也很可能。”她说:“我总觉得你们太期望我。为什么我学一点唱你们就期望我成歌唱家,读点哲学书就期望我成哲学家?这真是可怕的事。”
“这因为你所表现的是一个天才。”
“我不知道这是恭维我的话还是侮辱我?”她说:“在人类社会里,父母,家庭,朋友,社会,永远把人绑在许多责任,许多名义上,叫人为它牺牲。”她说:“我不爱这些。我爱歌唱,因为我心灵有一种陶醉与升华的快乐,我爱哲学,因为它引导我想一点比较永久的存在,想到比较广远,比较细微与根本的问题。”
“但是天才是一个事实,并不是一个名义。” 我说。
“这事实假如是存在,那么也不过因为我的嗓子比别人深厚甜美,这同一个人有较大的力有什么不同?”她今天有奇怪的兴奋,一口气连下去说:“这个你叫我不辜负这份天才,学习,学习,学习!将来在音乐会伺候一群人,同你们尽量叫一个有力的人整天为你们做苦力让你享受有什么不同?”
“也许,”我说:“但是我们活在世上,就是尽量使这世界完美,我们在社会享受,所以我们也要贡献社会。这是爱。有许多人爱我们,我们也爱人;过去的祖先给我们美丽的创造,我们也创造给我们的后裔。”
“但是我不是机器,制定了叫我生产牙膏,我永远得制造牙膏。我为什么不能想制造牙刷?”她很气愤的说。
“自然,我怎么能够干涉你的兴趣?海伦。”我忽然发现我的态度太侵犯她的个性了,我的声音变成非常低柔,我说:“我所以同你谈这些,实在因为你母亲为你太伤心了,而朋友们为你太可惜了。而我另外还有一个内疚,就是你对于哲学的兴趣是我诱发的。假如因此破坏你音乐的前途,我的罪衍是多少呢?”
“那么你也不相信我别方面的才能?”
“我只感到我们对于哲学的研究,路还太远,那里面,还有许多许多复杂与困苦的路径。而你在歌唱上是已下过了苦功。”我平静地说:“假如说你过去下苦功的是哲学,现在你母亲叫你学歌唱,我一定也是反对你母亲的意思。 ”
咖啡与点心拿进来,海伦沉默地坐到桌边去,我也站起来,我说:
“这因为人生有限,而我们总希望我们有点成就。”
海伦不响,也不望我,她为我斟咖啡又加糖,我沉默地望着她,我意识到我的眼光里是充满着哀求与期待。她搅着自己的咖啡杯,望着牛奶与咖啡的混合,杯里旋转着黄色的圆圈,从深黄淡成了金色。慢慢地抬起头来,看我一下,望着桌上的红花,用手抚弄着说:
“这因为歌唱已经填不满我心灵的空虚,我时时感到说不出的寂寞;只有当我读完一本哲学书,而我思索其中所读到的问题时我才充实。”
“是真的么,海伦 ?”
“……”她点点头,眼睛注意着我,眼眶里似乎有点润湿。
“……”我避开她的视线沉默了。
半晌半晌,大家沉默着,于是我说:
“用一点点心么?”我说着把点心递给她。
“谢谢你。”她拿了一块又沉默了。于是隔一会我说:
“我很奇怪,一个会唱歌的人不愿意用她的歌唱发泄她心头的郁闷。”
“我现在没有郁闷,只是空虚。”她说:“郁闷是一瞬间的,空虚是长期的。”
“也许。”我低声地说着,我在寻话,但竟寻不出一句。我没有话可以安慰她,因为我没有话可以安慰我自己。听凭沉重沉重的静默,压在我们的嘴唇与耳朵,天色冉冉地灰暗下来了。
快七点钟的时候,海伦说要回去,我送她出来,一路上都是沉默。平常我总是送她到公共汽车站,等她上车后,我才回家,今天她走到公共汽车站,并不停下,只是往前走去。我一言不发的跟着她,快到第二个车站时,她说:
“你回去吧。”
“不想在外面同我一起吃饭么?”
“我想早点回家。”
“那么就在这里等车吧。”
“我走一会儿。”
“那么我陪你走一会儿。”
“不,”她说:“你回去。”
“不。”
“那么我就在这里上车。”她说着停了下来。
最后车又来了,我目送她上去坐下,我一个人从原路走回来。我想到梅瀛子的约会,于是我后悔刚才没有再对海伦作更深更重的劝告。
但是这些劝告有什么用呢?一切论理的理论现在似乎都是空的,她是心理的空虚与寂寞,我们需要帮助她充实。天色已经很暗,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侵袭我心,我猛省到梅瀛子的话,难道真的是她对我有友谊以上的感情了?我害怕,有一种说不出的害怕。这害怕证实我自己对她感情的深奥。这在以往的交友中,我们都没有发现,而一瞬间摆在我目前的似乎是事实。是灯,把我的影子照在地上,从我的身后转到我侧首,又转到我的前面,是灯,我想到史蒂芬太太的话,是灯,是灯!
回到家里,说史蒂芬太太有电话来过,我打个电话去,她问我夜里可是有工夫,希望我到她那里去谈谈,我告诉梅瀛子要来,她约我明天上午去吃便饭。我知道她要谈的也是海伦的事情,我就答应下来。
十点钟的时候,梅瀛子来了,她穿一件嫩黄色银纹的西装,进来看见四周的白花与房中白色的主调,她说:
“你的劝告可是失败了?”
“我没有劝告。”
“那么我的臆说是证实了。”
“也不确。”我说。
“那么为什么不劝告呢?”
“我发现这不是理论的劝告问题,而是心理问题,应当从生活改变,她太沉静,太抽象,太没有青年人嗜好。”我说:“我想现在只有你可以帮她,你带她过一些热闹的日子。她需要运动,她需要交际,你可以带她打网球,游泳,带她有热闹的交际。”
“是的,”梅瀛子笑了:“假如你舍得把她交给我。”
“为什么说我舍得。”
“我的意思是说,假如你肯放弃哲学的诱惑。”
“我不懂你的话。”
她沉默了,两手放在袋里,四周走着,突然转过身来,她说:
“我觉得你布置这样的情调招待她,就是一种诱惑。”
“这于她爱哲学与歌唱有什么关系?”
“这是一种下意识的事情,”她说:“在意识下,她只是爱你而己,而研究哲学是她的武器。”
“你不要这样说她。” 我说。
“那末从今天起你不再找她,不再看她可以么?”
“也许…… ”我说。
“不是‘也许’的问题。”
“也许我真爱着她呢?”
“你将毁灭她一切的前途。”
“笑话。”我说:“我会创造她的前途。”
“那么你是爱她了?”她把声音放得很低,微喟而诚恳地问。
我沉默着,站起来,越过她的视线,背着她,我说:
“好的,三个月期内我不同她单独来往。如果你的工作没有成就,那么你把她再交给我,如果你调整了她的情绪,你让我们恢复友谊。”
“好的。”她伸出水仙一般的手,同我紧握一会,笑得非常甜美,接着她就告别,临行时吻吻桌上的红花。我说:
“这是海伦送来的,她说象征你无比的光彩。”
“我倒以为你布置它来象征我昨夜红色的衣裳,扰乱你们白色的情调呢?”她说着摘下来一朵,过来插在我衣襟上说:
“我祝福你。”
我送她跳上红色的汽车,飞也似的去了。
十六
第二天,我到史蒂芬太太地方,史蒂芬太太果然是为海伦的问题要碰见我。她说她对海伦放弃歌唱是因为对于哲学发生兴趣,还是对于我发生兴趣,她不知道;不过假如发生兴趣的是哲学,她觉得我应当设法使她改过来,但她反对曼斐儿太太,要把她女儿嫁给歌唱一样的态度,并且深以为爱情的事情不能够阻止,如果真是因为爱的关系,她希望我放弃独身主义,建设一个好好的家庭,互相鼓励着在工作上面努力。
史蒂芬太太的好意很令我感激,她不断的探察我是否在爱海伦,可是说实话,这在我自己也一直没有想到,没有觉得,我同海伦的交往,纯粹是一种上好的友谊,要是变成了一件麻烦的事情,我不想考虑也不想思索,我的生活方式是独身主义,非常自由美丽,我还没有决心去放弃。
我告诉她我与海伦感情的实情,在友谊上讲当然很好,但是并没有明确的爱情。像她这样的年龄也许很敏感的以为在爱一个男人,实际上她同任何男人接近,都可以有这种感觉的。所以我已与梅瀛子商定,我暂时不同海伦交往。
“很好。”史蒂芬太太听了我忠实的自白以后,她露出安慰的笑容:“但是假如她来找你呢 ?”
“……”我说不出什么,我开始发觉昨天匆忙中我会没有想到这个。史蒂芬太太悠闲地坐着,她说:
“你只要避免同她两个人在一起的场合。她来找你的时候,你很可以多约几个朋友一同玩玩。”
“这是很容易办到的事情。”我说。
饭后我回来,我决定明天起照这个决议去做。
但是一切事情竟不能像理想一样的容易,海伦似乎是一个非常向内的女孩,她不愿会见生人,结果是我又同梅瀛子,后来也同史蒂芬,白苹他们在一起了。
这一种生活,恢复了我过去的隐痛与忏悔,但的确增加了海伦的笑容。起初她在会叙时常常沉默,后来也谈笑自若起来;起初总是梅瀛子召集我们,后来海伦也会自动地来约我们了;起初海伦总是最先想回家,后来她也常常要把叙会延长;她习惯于一切狂欢的浪漫的场合,学会了长时间在咖啡店闲坐,学会了疯狂的跳舞,也学会了小聪敏的嬉谑。座上对于哲学书籍,深究的谈话已减少到完全没有,可是也没有谈到她对于歌唱的努力,日子就在没有目的,没有打算,没有理想中消耗。
梅瀛子同海伦似乎有特殊的关系,我想不到她竟有这样的热诚与耐心做我们的中心,凡是我们去电话她总是准时而到,而且常常她同海伦先在一起,打电话来把我找去,又找史蒂芬与白苹。
史蒂芬似乎无所谓。好像一样的享受人生,同我们在一起反而见得有趣。
白苹当然也高兴有这样的热闹。但是我相信我们对于她的收入是很有影响,虽然在某种场合上,梅瀛子史蒂芬同我都常常设法在暗地帮助她。
只有我,我一方面在经济上有很大的亏空,第二方面在精神上有说不出的苦痛。我的精神与时间虽然不是完全耗在这个叙会之中,但是剩下的时间再不能使我集中心力做我的学术研究工作。我原来的目的是使海伦回到歌唱上去,但这个并没有十分成效,而我自己的生活倒完全破坏了。我几乎在床上夜夜忏悔我白天的生活,但一到白天我又依旧生活下去。过去,白苹疑心我爱梅瀛子,叫我与梅瀛子少来往; 过去,梅瀛子曾疑心我爱白苹,叫我与白苹少来往。不久的过去,她们又疑心我爱海伦,叫我与海伦不要单独来往,如今大家都不提这些事情,只是天天过着荒唐的生活。
这样大概过了一个多月,我明显地发现海伦剧烈变化,她低迷的笑容变成明朗,她温柔的态度变成显豁,她迟缓的态度变成迅速。她的头发烫成时髦,她的服装日趋鲜艳,本来是沉默的孩子,如今很爱说话。开始的时候,在团体中常常冷落自己,爱一个人同我提到她对于人生的感想与思想上的问题,如今则爱在团体中发表她在哲学上文艺上的意见,使座中每个人都去注意她。这在九月初史蒂芬太太举行的一个宴舞会中,表现得更加明显,我觉得她完全换了一个人了。
这因为我认识她就在上一次史蒂芬太太家里的宴舞会中,那时她还是一个含羞的孩子,穿着斯文的衣服,敷着很少的脂粉。沉静的态度,看人都不敢正眼注视,有脉脉含情的温柔,在当时的场合中,她不过是没有人注意的小姑娘,但是今天,在同一地方,在同一空气之中,当她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