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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在当时的场合中,她不过是没有人注意的小姑娘,但是今天,在同一地方,在同一空气之中,当她与她母亲进来时,已引起全场的注意。
她穿一件微微带着红色的晚服,胸背露出很多,颈项上挂着珠圈,头发烫得非常漂亮,脂粉搽得很浓,十足发挥她少女的美丽,眼睛闪着灵活的光芒,一进来就四面一看,介绍时也不再依附着母亲,最后她同梅瀛子白苹作姐妹的亲切,同史蒂芬与我作平等熟捻的交际,临末了发出一种社交上常用的笑声,刚刚引起附近男性们的注意就停止。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她用这样的笑声,不知道她在什么时候学的,她笑完了,就用一种非常美妙的姿态走近史蒂芬太太面前去谈话,谈话时有万种的仪态使我不得不注意她。
她是美丽的,除梅瀛子以外,就是她,但梅瀛子没有她年青,饭桌上她谈笑大方,偶尔把谈话拉到思想上来。她用歌唱的天才,对我朗诵几句 Plato 的对话,都恰到好处,看我没有回答,她又同别人来谈 Wagner, 应付得非常美妙。饭后,音乐一开始,许多青年围着去请她跳舞。她的舞步早已由我与史蒂芬带成圆熟,今天尤有意外的媚态,点染成特殊的风韵。
曼斐儿太太,似乎非常高兴,精神焕发,时时注意着她美丽的女儿,她舌下压着满满的称赞。当我过去请她跳舞时,她还是望着海伦。我同她起舞时,我说:
“今天海伦真是太美丽了。”
“啊,”她胖胖的面庞笑得非常天真地说:“那全是你们,徐,你们,你们把她人生观完全改过来了。她再不苦闷;也不沉寂;她再不每天贪看哲学,每天想空虚的问题。你看,她已经变得这样的美丽。”她说完了,向着海伦的方向扬一扬手,似乎一定要我去看,我当然侧过头去看一下。
“真是美丽极了!”我说:“但是歌唱呢?”
“啊,”曼斐儿太太胖胖的脸蛋儿笑得更天真了:“一星期前她已经天天在练,为今天史蒂芬太太要她唱歌呢。”
“……”我再寻不出话,但是曼斐儿太太接下去说:
“梅瀛子已经同梅百器教授商量好,圣诞节的时候,要为她筹备一个音乐会。”
“。…。。”我还是寻不出话。曼斐儿太太又说:
“但是你现在不要告诉她,恐怕她不愿意,我想等今天表演了回去以后,再同她谨慎地商量,叫她每天去练习。”
“是,是。”
我虽然说着“是”,但我并没有照曼斐儿太太做。因为现在的海伦,早非她母亲所担忧的对象,她的确已没有空虚与寂寞,但填补她空虚、解除她寂寞的并不是哲学的迷恋,也不是歌唱的鸩溺,她已不再为思想为艺术而生活,她将以最便利与取巧的办法,采取思想与艺术的光芒,点缀她自己生活上的光彩了。所以当第二只音乐我伴海伦跳舞时,我就说了:
“海伦,听你母亲说,有人已经同梅百器教授商量好,圣诞节时候,要为你开一个音乐会。我预祝你成功。”
“真的么?怎么她不早告诉我,也好让我赶紧练习。”
她的愿意竟超出我预料以外,她兴奋得如初放的玫瑰。
“……”我寻不出话说,因为我想到水莲的影子,我想到那天我劝她时我房中白花的布置,我突然想到她带来的鲜红的玫瑰。
十几只音乐以后,海伦小姐歌唱了,大家热烈地鼓掌,海伦略一矜持,就大方而婀娜地走到钢琴的旁边,面对着听众,微笑一下,两手握一个歌唱家的姿态,跟着钢琴唱起来,这使我想到那天在这里我晚到的茶会中,她歌唱的姿态,是多么羞涩,多么胆小,这二者的距离是多么远啊!
她的声音深厚甜美,她的确是一个歌唱的天才,但是今天最成功还在她的姿态与美丽,大家一齐鼓掌,曼斐儿太太尤其热烈,当海伦表现一个三十度的鞠躬与甜美的微笑,用流利的眼光瞟着四座,美妙地拖着晚礼服下来,走到她母亲身边时,大家的眼睛都看着她,我看到曼斐儿太太的眼泪都快乐得流下来了。
大家都围上去与海伦拉手,祝贺她的成功。我是最后同她握手的人,我低声地说:
“好极了,海伦。”
“太生疏了,”她客气地说:“我以后要好好的练习。”
“我祝你无限的前程。”我说。
梅瀛子在旁边笑,是一种胜利的笑容;我骤然感到她的魔力,她的确已经创造了海伦。我觉得她的笑对我是一种侮辱与讽刺,后来,当我与梅瀛子跳舞时,她说:
“怎么样,徐?海伦已经完全恢复了。”
“是你的魔力。”我说。
“不也是你的成功么?”
“不。”我说:“是我的失败。”
“可是因为她放弃了哲学?”
“但是她并未回到艺术地方去。”
“你还不相信她以后将在歌唱方面努力么?”
“不。”我说:“她以后将永远为虚荣而努力。”
“悲哀了,朋友?”她说:“是的,她以后永不受你哲学的诱惑了。”
“永远受虚荣的诱惑。”
“也许这才是女性的世界呢。”她甜蜜地笑:“但是你的情感不过是一种妒忌。”
十七
从那时开始,海伦的确天天在练唱。但练唱出来总是找我们,我们还是过着热闹而欢乐的生活。一定要说出什么不同的话,那是海伦因为唱歌的关系,在饮食起居上略略有点节制,她本来学会了喝点酒,现在她已一点不喝,本来学会了偶尔抽一根烟,现在她也绝对不抽,本来她常常要欢叙到天亮,现在则总在一点钟左右一定要回家。梅瀛子似乎是她的保护人一样,时时提醒她许多禁条,而要她遵守。有时候她在舞场里留恋,不想回家,但是梅瀛子一提醒她,她也就很自然的听从了。
我还是陪着她们;但一回到家里我终有说不出的哀苦与忏悔。有时候我在电话里拒绝她们,但梅瀛子会驾着车子来接我,告诉我海伦没有我就会寂寞。其实这寂寞只是为团体里少一个配角,并不是我在她生命里有什么重要了。我当初所以听从梅瀛子天天同她们一起,完全为要海伦从苦闷中浮起来,把兴趣转到歌唱上去。现在的海伦既已有另外的力量带她到歌唱上的努力,我的牺牲变成毫无意义,我极力设法去摆脱她们,终于我想出一个脱身办法,布置好一切,在有一天会聚中,我就说:
“三天后我就要回乡去一趟。”
“回乡去?”海伦第一个问。
“家里有许多事要我去料理。”我说。
“我们一同去,”史蒂芬兴奋地说:“我们大家去玩几个月。”
这个使我很吃惊,但是我终于矜持着,微笑着说:
“很好,只是我们乡下不是杭州,没有什么可玩的。”
“你不能晚一点,等海伦音乐会开过后再去吗?”梅瀛子说:“那时候我们可以一同去住几天。”
“不,”我说:“我早去可以早回,我想在海伦开音乐会我一定可以回来了。”
“要这许多日子么?”海伦说。
“是的,”我说:“十年没有回家了,有许多事要我去料理。”
座中只有白苹微笑着没有说一句话。海伦似乎对我有一种说不出的留恋,想说什么又不说了。梅瀛子说:
“你不能不回去么?”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说:“你们不是一样可以过有趣的生活么?”
“你不能为海伦不去么?”史蒂芬说。
“我要为海伦早去早回,无论如何我要在她音乐会里占一席。”
“不行,”梅瀛子说:“音乐会筹备的外务方面事情,你要负大部分责任呢。”
“有你,”我笑着说:“我还担忧这些事情么?”
“等我开过音乐会。”海伦说:“我同你一同到乡下去。”
“我们都去,”史蒂芬说:“我们伴你去伴你来。”
“你们不知道我家里事情,”我说:“我自己何尝要去过,来回受日本人检查,多不方便,但是实在没有办法!”
我的话终于慢慢使他们谅解,但是一定要我于音乐会的一星期前回来。
白苹对于这问题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安详地微笑着。
夜里,我们在百乐门跳舞,当梅瀛子回家的时候,白苹对我说:
“你愿意为我多耽一会儿么?”
“你还不想回去么?”我笑着说。
“……”白苹对我笑笑,又对史蒂芬说:
“史蒂芬,你肯陪梅瀛子与海伦回去么?”
“你们如还有兴趣的话,”海伦说:“我也陪着你。”
“不。”白苹笑着说:“不好,你应当早回去,明天早晨你要到梅百器地方去练唱。”
“那么,你还要玩多少时候呢?今天兴趣怎么这样浓?” 梅瀛子问。
“我还到赌场去赌个通宵。”白苹说。
“到天亮走到徐家汇去望七点钟的弥撒。”史蒂芬笑着说。
“……”海伦不响了。
“这是你们两个人的节目。”梅瀛子说:“那么我们先回去。”她说着站起来,约好明天下午在弟弟咖啡店相会。
史蒂芬陪着梅瀛子与海伦出去,海伦临走时在我耳边说:
“你可以不回去还是不要回去。”
我对她笑笑。望着他们三个人的影子在门口消失,我说:
“真的又要从赌场到教堂了吗?”
“不愿意再重演一次吗?”
“我倒以为你早已忘掉这个趣味了。”
“这不是趣味。”她说:“这是自救。”她又站起来说:“你等我一会,我们马上就走。”
我付了账,伴白苹出来,坐上汽车,她告诉车夫地址,我说:
“怎么?你要回家么?”
“是的。”她说:“我要回家一趟。”
“我还带着些钱,不要回家了。”
“今天我要大赌。”她笑着叫车子前开,但到家的时候,她付了车钱,我说:
“怎么?不叫他等么?”
“我想换衣服。”她说:“回头再叫好了。”
于是我伴她上楼,走进她银色的房间,她招呼我坐下,给我一支烟。她就走进浴室去。我坐在银色的沙发上,享受四周银色的温存,可是这时忽然有触目的鲜红,在银色的被单上扰乱了我的安宁的视觉,我想起了这是梅瀛子的衣服 ,但是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我思索了有两支烟的工夫,白苹出来了,洗去了所有的脂粉,换上了黑布的旗袍,穿着软底布鞋,我稍稍有点奇怪,我说:
“不预备出去了吗?”
“你还想到赌场去吗?”
“我想再从赌场到教堂。”
“于是再从教堂回到赌场。”
她说着走到外面,到了两杯茶,拿了一点蛋糕来,她说:
“现在让我来同你静静谈谈。”
她微笑着。坐下,似乎有点怠倦,闭了闭眼睛;这使我想到杭州回来时她在火车上入睡的姿态,我想到我在那时为她画的像,这像我记得后来是夹在一本书里的,可是我想不出是什么书。但她那时随即振醒过来,面孔变成十分庄严,两只大眼睛射着正直的光芒。她说:
“你愿意说白苹是你最好的朋友。”
“我自然愿意。”
“那么你说。”
“白苹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么你愿意说,你对她永远忠实,像她对你忠实一样么?”
“我愿意。”
“那么你说。”
“对她永远忠实。”
“好。”白苹于是用切实清楚低微的声音说:“那么你什么时候回乡下呢?”
“……”我踌躇了,我说:“后天。”
“是为家里的事情么?”
“……。”我在喝茶,眼睛望着白苹。
“我告诉你。”白苹说:“我所知道的你还是在撒谎。”
我抬头看她,她正用严肃的眼光逼迫着我,眼眶中包含湿润的诚意,她说:
“我不希望我朋友这样对我。”
“那么……”
“我不揭穿你,”她靠倒在沙发上说:“你自己说。”
“原谅我,白苹。”我说。
“你说下去。”她闭着眼睛,安详地靠在沙发上。
“我必须离开赌场到教堂去,”我说:“我不得不撒谎。”
“但对我又何必呢?”她说:“那么到底你预备怎么样?”
“我在姚主教路一家公寓里,租了一间房间。我想躲避。 ”“预备什么时候搬进去呢?”
“后天。”
“那么同我一同搬进去么?”
“你是说……”
“我问你,”她笑得像百合初放:“你猜我是怎么样知道你回家是撒谎的?”
“凭你的聪敏。”
“你以为梅瀛子比我笨么?”
“也许有一部分。”
“不。”她摇摇头:“你可是一星期前就定了那间房间?”
“是的。”我奇怪了。
“房租可是三百四十元一月?”
“是的。”我说:“但是你怎么知道的呢?”
“你可是付了两百块钱定钱?”
“是的。”我真的奇怪了:“但是你怎么知道的呢?”
“那房子可是同这里一样组织?”她说:“只是比这里多一间。”
“是的。”我说:“可是你去过那边?”
“你知道房东是谁么?”
“一定是你的朋友了。”我笑了:“但是我那天没有会见房东 ,只同他们里面一个人接头的。”
她迟缓地站起来,走到书桌旁,拉开抽屉,拿出一张名片,她用左手手指弹着,过来交给我。这名片就是我留给那面房主的,当面还写了付定洋两百元的字。白苹走到她原来位子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