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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肯不肯为我做一点事情呢?”
“是什么?”
“我希望你不要把我没有回乡下而住在这里的事情告诉别人。”
“谁?”
“任何人,”我说:“即使是海伦与史蒂芬。”
“为什么呢?”
“我怕他们有别种误会 , 尤其对于白苹。”
“可以。”她说:“但是有一个条件。”
“你说。”
“你在最近搬出这里。”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说。
“没有什么。”她平静地说:“这只是,请你相信我,徐,这只是对你的关心。”
“因为白苹被刺的可怕,而我就因胆怯而搬走么?”
“不。”她诚恳地说:“因为白苹被刺的原因不明。”
“……”我再说不出什么。我觉得我并没有理由可以相信白苹有什么桃色纠纷与政治关系,但是我更没有理由说我的生活要同她有什么纠葛,而我住在这里的消息如果传了开去,还有谁肯相信,我与白苹的关系是只限于友谊呢?这于我固然有害,于白苹又有什么益处?于是我说:
“可以。但必须待白苹出院以后。”
“自然。”她说:“那么你以后对海伦史蒂芬就说你接到我的电报,知道白苹被刺的消息就赶来的好了。”
“谢谢你。”
我的心开始平静下来,我对梅瀛子有很大的感激,暗防的心理早已消散,我深深地体会到她的大度与温柔。夜色慢慢浓了,她的谈话更趋恬静与美丽,像一支香发着她的烟蕴,冲淡而深沉,今夜的梅瀛子真的已完全两样,她谈到自己,又谈到海伦。她说:
“你总是把人生太看得严肃了,为哲学为艺术难道是人人的职责么?”她说:
“人类童年的生命是属于社会的,人类中年以后的生命也是属于社会的,只有青春是属于自己,它将社会中采取灿烂的赞美与歌颂。“她又说:
“人生不过几十年,有什么了不得?女子的生命就是青春,虚荣就是人类点缀青春的锦花。那么为什么不让海伦好好享受青春呢?” 她又说:
“我已经充分享受了青春,我希望每个比我年青的人都了解这个哲理。多少人为某种迷信而把生命整个消耗在牺牲之中,贻误了无可挽救的后悔。”她又说:
“把生命交给一种学问与一种艺术,这是修道士苦行僧的理想,一切大学中发这样议论的人有几个是做得到的呢?”她又说:
“曼斐儿太太对于女儿歌唱的理想就是现在的途径,并不是你书呆子的迷信。所以我所引导的是正常的人生,而你对于海伦的期望只是永生的镣铐。”
像溪流的夜唱,像夜莺的低吟,她用无限的彻悟与感慨把灯光点染成无救药的命运,到处闪着灿烂的光芒,像这样美丽女子的心中,竟埋藏着这样可怕而悲观的想法!我再无法可以点化这个透明的灵魂,我再无心与她作反面的争论,我再无情绪为她提供许多哲学家对于人生意义的理论。
我沉默着。
于是她谈到白苹:
“欲望是没有止境的,女子在青春时没有充分发扬她的光芒,中年以后不是贪财就是弄权,武则天是这样,西太后是这样,像白苹,在她的环境之中已经到了锋头的顶峰。自然她的才具与容貌并不止此,可是在这样环境之中,再上去是什么呢?不是征服男子,不是妒忌女孩,而是将冒险当作有趣,把政治当作玩具。”
于是她谈到史蒂芬太太:
“这是最平静的生涯,从社会的享受到家庭的享受,她是从海伦到我的前驱,是最正常与定命的路径。她现在需要的只是孩子。”
我没有话说,静听这个美丽的生命遥望她命定的前途;是一朵盛开的花朵,己看到自己凋谢的影子;没有一丝表情,悄悄地出去,剩我一个人呆坐着,我陷于迷惘的思绪之中。
五分钟后,她托着热茶与晚饭吃过的Pie进来,她说;
“饿么?”
我没有回答 ,帮她布置与分配。我喝到暖热的茶,美味的Pie,我感觉难得的舒适。对面的梅瀛子,一瞬间似乎已不仅是鲜红的玫瑰而也是洁白的水莲,她眼睛闪着慈爱彻悟的光芒,英秀的眉梢笼罩着沉默的烟雾,我算是完全在她所创造的空气融化了。
“夜深了。”最后,她站起来,说:“晚安!”
“晚安。”我望着飘渺的曲线驶过门槛,她用水仙般的手,轻慵地带上了我的门,我不知是彻悟,是忏悔,是感激还是爱,痴呆地倒在软椅背上,我发现眼泪爬痒了我的面颊。
十九
我宽衣就寝,拣了一本沉闷的书籍,我想借此解脱我烦闷的心情,半点钟后,我脑筋寻到了新的事实,有倦意袭来,我熄了灯,拥紧了被,正预备睡熟的时候,忽然有人敲门了。
“是梅赢子吗?”
“是阿美。”
“进来。”我开亮了灯说。
阿美推进了门,走到围屏边,我问:
“有什么事?”
“你没有事么?”阿美说。
“啊。”我坐起来问:“梅小姐今天是同你一同来的呢?”
“我先来。”
“可是你告诉她地址的?”
“没有。”
“那么,”我再问:“可是你进来后不久她就来了吗?”
“是的。”
“好。”我说:“我已经知道了。你们可是在医院会见的?”
“我先去,”她说:“接着她就来了。”
“你走时,她呢?”
“她还在。”
“不错,”我说:“她是尾随着你来的。”
“还有事么,徐先生?”
“白苹小姐对你说什么呢?”
“她说不碍事。”
“有没有告诉你她猜想的凶手是哪一方面的人呢?”
“没有。”阿美说:“我问她许多,她似乎一点也不愿提起昨夜的事。”
“有谁在那面吗?”
“许多人,”她说:“但我都不认识。”
“白苹小姐没有叫你带什么信么?”
〃“她只说夜里打电话给你。”我沉吟了好一会,阿美说:
“没有什么事了么?”
“谢谢你。”我说。但等阿美出去时,我又说:
“阿美,明天七点半叫我。”
我听见阿美带上了门 , 我才熄灯就枕。
……
早晨七点半钟的时候,阿美来叫醒我,我起来盥洗,趁梅瀛子睡得正好,我就披上衣服预备出门。
“不吃早点了么?”阿美问。
“外面随便吃一点好了。”
“就去看白苹小姐么?”
“是的。”我说着就走出来,但是阿美跟我到门外告诉我:
“昨夜我从我房间出来,我听见梅瀛子小姐在小姐房间内,好像在翻什么似的。”
“……”我沉吟了一会。我无从解释,也无法补救,但我下意识的折回了房间,拿好钥匙,锁上了门,我说:
“回头梅小姐问起来,你说我出门锁门是我的习惯好了。”
说着我就出来,在一家小咖啡店中就点,看了几份报纸,也都有点关于白苹的无关重要的消息。九点半的时候,我抱一束鲜花到仁济医院去访白苹,一个看护问我姓名,她就带我到头等病房二○号,我敲门。
“进来。”正是白苹的声音。
我进去,白苹就坐在斜对着门的沙发上,她穿着白缎的晨衣,银色白毛口的软鞋,晨衣内似乎穿着白布的病人衣服,散着头发,未敷脂粉,右手放在沙发边上,左手拿着报纸,似乎正在等我似的,露着浅笑,面上闪着愉快的光彩招呼我。
我把花束交给看护,走过去,我坐在她的对面,我说:
“是右臂的上部么?”
“是这里。”她说着用左手指给我看。我坐过去,轻抚着她放在沙发边上的右臂,我觉得里面包扎得很厚,我说:
“痛吗?”
“动的时候有点。”她笑着说:“不厉害,昨夜我已经没有热度。”
“这里好吗?”我看这房间不很宽敞,我说:“或者到中西疗养院,去住些日子。”
“不,”她说:“这里看护很好,我问过医生,他说再住一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早点回家也好,”我说:“我们可以叫史蒂芬来为你换纱布药膏。”
“史蒂芬昨天来过,也叫我明天出院,说他可以天天来看我。他同这里的医生都熟,所以他也很周到。”她说:“我想住几天医院也很有意思。”
“你知道凶手是什么背景吗?”
“谁知道,”她说:“我也不想知道。”
“你以后不会有危险吗?”
“我想到天津去耽些时。”
“天津去?”
“也许香港。”
“是别人劝你吗?”
“我自己这样想。”
“暂时你还是休息几时。”
“自然。”
有一位看护拿进一束鲜白的玫瑰,片子上是一个古怪的日本名字;我现在也想不起来,似乎是“宫间登水”吧。
“日本人么?”白苹问。
“我说你昨夜失眠,早晨服了安眠药才睡。”
“他去了?”
“他说下午再来。”
“很好。”白苹说着把视线转到我脸上,笑着说:
“不高兴吗?”
“白苹,我想你还是去香港吧,省得这些日本人麻烦。”
“这不过一群猪,人说他们在玩弄我,我可相信我在玩弄他们。”她笑:“人说我是他们的傀儡,我可觉得他们是我的傀儡。”
“太自大了,白苹。危险不就在那里发生吗?”
“不。”白苹坚定的说,在沉思中沉默了。
“去香港吧,白苹,我陪你去。”我低声缓慢地说。
“香港么?”她笑:“你以为太平洋战争不会发生吗?”
“不会。”我说:“日本还敢同美国宣战吗?”
“但假如有人说我是日本的间谍呢?”
“辩明。”
“当枪弹指定我是间谍时,我用什么辩明呢?”
我沉默了,我寻不出话可以回答。半晌,她拍拍我的肩膀说:“朋友,放心。我的事情都是我的。相信我并且原谅我,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还是沉默。
“告诉我,梅瀛子可是尾随阿美去的?”
“我想一定是这样。”
“睡在我的房间里?”
“是的。”我说:“阿美说夜里似乎在翻你的东西。”
“没有睡在你的房间里吗?”她玩笑地说。
“这是什么话呢?”
“我的意思是她也许会爱睡你的床,而叫你睡到我的房间去。”
“这是什么心理呢?”
“她不是永远有新奇的念头吗?”白苹笑。
我没有回答,我只觉得白苹今天的态度是出我意外的。她又说:
“梅瀛子发现你在我那里有奇怪么?”
“我像在睡梦中,没有看到她的惊愕。”
“你告她你没有回乡下去。”
“是的。”我说:“但是我叫她不要告诉别人,即使是史蒂芬与海伦。”
“她答应了?”
“是的,她将说我是听到你被刺而赶来的。”我说:“但是她叫我搬出你那里。”
“对的。”白苹说:“我搬回家,史蒂芬天天来看我,你住在我那里,不是证明你并非为听到我被刺而赶来的么?”她微微的叹了一口气:“所以我不想马上搬回家。”
“那么明后天我搬出你那里。”
“很好。”她轻松地说。
我于十一时半出来,心里有许多不解的疑团,对于白苹,对于梅瀛子,一时都变成我的问题,我厌憎她们的神秘与诡谲。我决心明天搬回自己的家去,同她们少发生联系,但同时我又觉得白苹的前途实在黯淡,她虽然极力不想谈她的问题,但是我在友谊上似乎非帮她解决不可。可是她究竟有什么政治关系呢?我的思绪在迷惘之中忐忑。
我回到白苹寓所,梅瀛子已经出去。
当天夜里我理东西,第二天我就搬回家去。午后十时,我打电话给白苹,告诉她我已经搬回家,叫她有事情打电话给我。第三天我也没有去看白苹,也没有同梅瀛子会面,但在夜里九点钟的时候,我接到白苹的电话。她告诉我明天早晨就搬回家去,下午七点钟叫我去吃饭。
第二天下午七点钟,我去赴白苹的饭约,我抱着非常沉静的态度,预备在夜里与白苹研究研究她被刺的原因,与凶手的线索,以及她以后生活的途径。
那天我精神很好,心境非常安详,也有兴趣换一套比较整洁的衣服,挑选一条比较合式的领带,我吸一支烟,坐一辆汽车到白苹那里。跳下车,我轻快地上楼。门外就听见里面嘈杂的人声,阿美开门时,我立刻听见梅瀛子的声音,我轻轻地对阿美说:
“梅瀛子么?”
阿美笑了,她说:
“人都来了,就少你。”
那么原来是请客,我把大衣帽子交给阿美,整一整领带走进了客厅。
“啊,徐,真是好久不见了。”梅瀛子像久别重逢似的,第一个同我握手,接着是史蒂芬夫妇与曼斐儿母女同我寒暄。海伦比以前更显得光耀夺目,在她笑容中我已寻不出兆丰公园河边低迷的风采。她的母亲比以前更胖了。史蒂芬夫妇改变很少。在大家坐下时,梅瀛子故意望着我说:
“人黑了,似乎胖了些,乡下的生活于你竟有补药的效力。”
“慈珊呢?”史蒂芬太太问;“你没有叫她到上海来玩玩么?”
“我来得太匆忙了,我一接到梅瀛子的电报就马上赶了来。”我望了望白苹,她穿了一件博大的黑布旗袍,像是专为创伤的手臂新作的。我走过去,轻握她右臂,我觉出包扎还是很厚,我说:
“还需要这样包扎么?”
“可以免得震动。”史蒂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