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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皮包的构造就是这样的两层,我似乎已经到了绝望的世界,但这时偶然的我在第二层上摸到了一面镜子,这镜子相当大,是放在皮包壁上一只附袋里的。我原意是疑心这文件会插在镜子的后面,所以把镜子抽出来,这镜子的背面似乎是皮质的,角上带着一条细韧的链子,这链子与皮包壁相连,拉到极度的时候,我好奇地去偷看,借着汽车里与路旁的灯光,我发现这是一条夹金的精致的链子,一端就连在皮包壁精细的拉链上。我一面 驾车,一面趁势拉开拉链。这拉链很短,我用四个指头探进去,发现里面藏着两个硬纸的信封,平贴在里面,但信封的阔度几乎是三倍于拉链,必需将信封折小,才能够将它取出,最后我摸到封口上的火漆,我联想到上一次的文件,我不加考虑的把它取出,我的心猛跳起来。我从车上的镜子窥看后座的白苹,她靠在车壁上似乎很疲乏,我相信她没有注意我的动作。
我把取出的文件垫在我的身下,把拉链拉上,把镜子放好,于是我关上皮包,我把车子的速度,增加到三十八,于是到四十。
但是我的心还是紧张着,我从窗上的车镜后望,白苹安详而疲乏的靠在车角,曼斐儿太太似乎也透着倦容。现在我急于早点回去,正如一切难关希望早点渡过一样,我把车增加到四十四。
沉默,沉默,没有风声没有人声,也没有车马声,只有我们的车子在光滑的路上滑过的声音,我望着车灯前面的路,避开紊乱的思绪,专心地驾车前进。
在快到虹口的时候,忽然有一种敏捷的思想,反射地叫我停下车子,我回过头去问:
“到什么医院去呢?”
“不,”白苹张大眼睛说:“我回家去,等天亮我会请医生的。”
“现在觉得好一点了么?”
“很好,只是乏。”
“头晕么?”
“不。”
“想呕吐么?”曼斐儿太太问。
“不。” 白苹露着安详的微笑:“只想睡觉。”
于是我又驾起车子,穿过北四川路,街市上虽有圣诞的声色点缀,但残夜至此,也已十分冷清。一个人在精神疲乏的当儿,很容易对环境与空气有所感应,但如今,这闹后的落寞倒并不引起我的感应,这因为我精神的疲惫已经从敏感到了麻木。我从最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而还牵挂在我偷窃的行为,与所偷窃的文件上面。
车子穿过四川路桥,直驶过去,我急于要早点将白苹送回,带文件去会梅瀛子,再把它带回去还白苹,所以我又把速率加增。在路径上,我自然应当先送曼斐儿太太回家。但是先送白苹回家,或者叫曼斐儿太太陪她一夜是否更有利于我的工作,这则是一个问题,我虽然想到这个问题,但没有精神去详细考虑,我直觉地把车放慢,我问:
“曼斐儿太太,你愿意到白苹那面去招呼她么?”
“当然,当然。”曼斐儿太太热心地说。
“不,”白苹说:“我现在已经很好。还是先送曼斐儿太太回家吧,我想她已经很累了。”
这句话是普通的客气话,还是她另有用意,我没有逻辑地去考虑,但在直觉上我感到让曼斐儿太太留在白苹那面,至少可以延迟那包文件遗失的发觉。
“我没有关系。”曼斐儿太太说:“我一个人回去也很寂寞的。”
我没有理会她们以下的谈话,我也没有听到白苹特别的坚持,我把车子一直开到姚主教路白苹的寓所。
我把两包文件纳入袋中,下车为她们开门。我扶曼斐儿太太下车,把白苹的皮包顺手交给她,我的动作很自然,极力避免白苹见到,希望她会相信她的皮包始终在曼斐儿太太的身畔,我一闪身,又去迎白苹下车。白苹搀着我手下来,她的手现在已经暖和,于是我望到她的面孔,这美丽的面孔非常平静,刚才的凄白似已消失。我正在欣慰梅瀛子没有对我失信,而白苹稚弱而美丽的眼光一瞬间同我接触了,这象是对我行为不忠实的一种责罚,我有惭愧的情感使我不得不俯首避开她的视线,我匆匆关上车门,伴她们走进落寞的公寓。这时候,我注意到那只手皮包已经在白苹的手上了。我的心又重新跳起来,恨不得马上逃走,在电梯旁,我说:
“曼斐儿太太,你伴白苹住一夜吧。”
“假如不嫌不舒服的话。 ”白苹并不坚持。
我看曼斐儿太太已经首肯,于是我说:
“那么我不陪你们上楼,先回去了。 ”于是我向白苹说:“还有什么不舒服么?”
“只是疲乏。”她说:“今天真是太出丑了。”
“那么早点睡吧。”我笑着拍她的肩胛:“再会了。”说着我已经转身对曼斐儿太太:“晚安,曼斐儿太太。”
我象逃犯似的离开她们,跳上汽车,直驶到 Standford 。
闪烁华丽的圣诞树,灿烂的灯光,温暖的水汀,剌激的音乐,这些与刚才梅武的集会似并无什么不同,但是我在这里感到一种自由与解放。我看到人群,这些人群中都曾使我感到厌憎与讨厌,但这一瞬间使我感到可爱,这原因等于鱼从陆地上跳到水内,多么龌龊的水都是自由一样,我好像从地狱到人间,人间已经是天堂,一切有眼睛瞳子的人,似乎都是天神。
我应当很疲倦,但此时我又兴奋起来,对于浅薄无聊都市淫靡热闹的刺激,我早已厌倦,但此时我竟有说不出的需要。我从热气中挤进去,我从闹声中挤进去,我从柔软的幔帐中挤进去,我从人缝里挤进去。最后我找到一个座位摸摸我裤袋中的文件,坐下来。我叫了一杯冰啤酒,抽起一支烟,我感到一种解放的舒适。
丰富、华丽、灿烂的布置,点缀了这舞厅的圣诞夜。汽球、面具、各色的纸帽,各种声音的哨子在各处波动。这里有白俄、有日本、有韩国、中国的舞女,我下去狂舞,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挤进人丛里逃避我的现实。一个人在紧张之下,是这样需要避开现实,我今天第一次感到由我发现一切的娱乐在精神上都是同睡眠有一样的功效,所不同的是睡眠在神经松弛外还有肉体的休息,而娱乐则只使神经松弛,或者在某方面松弛,对肉体倒反有另外一种疲劳就是。
米可她们都在梅武官邸,所以今天没有台上的表现,这使我的舞步几乎没有剪断。我已经洗净了我脑中斑痕与创伤,解脱了心上的压迫与重负,我对一切是听而不闻,对一切是视而不见,我不用一丝情感与思虑,我只是把整个的时间,连一秒钟都未曾放松,让无聊的音乐,无聊的粉香,无聊的光与色刺激我。最后,在舞池中,我听见有一个舞女说:
“梅瀛子小姐来了。”
不约而同的大家在注意,我方才跟着清醒起来。
梅瀛子的打扮同刚才走进梅武的客厅的一样,简直是一道白光,她四周望望,似乎在找我,我轻舞过去,把我的座位指给她。我虽然还继续跳舞,但是我的心已经回到现实,我第一先意识到我裤袋中的文件,于是我的心浮起了紊乱的思虑,一直到曲终灯亮的时候,我回座去会梅瀛子。她已经叫好了香槟,连眼睛都没有看我,她叫侍者斟酒,于是微笑而光彩地,举起杯子,用非常绮丽柔和的眼光望着我,她说:
“祝我们的英雄凯旋。”
“你以为么?”
“我想的不会错。”
“是根据什么呢?”
“根据你比我先到这里。”
我不再问她什么,同她碰杯倾饮,最后,在乐起灯暗时,我低声地说:
“我不知道对不对,一共两封,我都拿来了。”
“我想不会错。”她肯定地说。
“要归还她么?”
“自然。”她说:“一切最好同上次一样。”她亲手为我斟一杯酒,于是说:“现在交我,中饭到宾纳饭店来,我希望我可以还你。”
我从裤袋里把两封文件交她,我发现已经有点折痕,她接过去,很快的望望火漆印说:
“没有错。 ”她立刻纳入手皮包内,于是眼睛透露胜利的光彩,鼻叶掀起骄傲的波浪,嘴角浮起愉快的笑容,举起杯子默默注视着我,我同她碰杯倾饮,我说:
“谢谢你。”
“什么?”
“不过是呕吐。”
“永远相信我,孩子。” 她说:“现在再会,你也该去休息了。”
“你呢?”
“等你醒来,到宾纳同我一同吃饭后,才是我休息的时间。”她笑着站起,又说:“我们象轮流着把舵,让这只船平安地在风浪中前进。”
我同她一同出来,她到深幔外同我说声再会,象一道白光似的又在深幔的夹缝中消失。
一瞬间,空虚,寂寞,疲倦都包围了我,是胜利后的悲哀?是盛宴散后的寥落?——我不知道。我无心探究,我感到失望。
穿上衣帽,跨出大门。外面天色已经透亮,一阵寒气使我不禁抖索,我拉起衣领,戴上手套,从带霜的圣诞树下过去,红绿的小灯这时真像鬼火,我低下头,看到霜路上我自己的脚印,我匆匆跳上汽车,一直驶到威海卫路。冬晨的大气弥漫着霜雾,我心像这大气般的空漠,我什么都不想,我只想念寓所里柔软的床铺。
一九四一年的Christmas Eve! 这是一九四一年的Christmas Eve!
三十七
许多零星的事情,混杂在这里,一定会有碍于我故事的发展,可是这里则不得不补述圣诞节的前一二天,我曾经有礼物赠送给亲友过,而白苹,曼斐儿太太,梅瀛子自然也都是我赠送的对象。因为我回到寓所后第一件事竟不是预期的睡眠,而是发现梅瀛子曾派人送我礼物,这礼物就放在我的沙发上,是一只由圣诞礼物纸包扎的大盒子。我看了这盒子上梅瀛子的名字与恭祝圣诞的字样,我随即把这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件灰底黑条红边的晨衣,呢质很好,是英国货。颜色我也喜欢,我脱去礼服,换上睡衣后,试穿这件晨服,觉得大小式样都合式,这礼物是相当名贵相当郑重,我开始觉得我送她的礼物是太菲薄了。
这自然不是大事,我也随即忘去,我穿着这件晨服坐在沙发上吸了一支烟,接着盥洗就寝,这晨衣就拴在我的床畔。
一躺下柔软的床上,我就睡着了,我一点也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
我有梦,我梦见那件晨衣自动的飞翔,闪光灿烂,好象有人告诉我这就是 Flaulert 小说里阿特立的圣衣,我在梦里好象也很相信它是神秘的东西。我居然披着它在街上走,试试是否有人称夸我的大胆,但是满街的人大笑,有人把红墨水洒在我的晨衣上,大家都洒,好象是一种迷信的避祸一样,有的从楼窗上,洒得我一身都红,于是我看见该晨衣从一块一块的红光变成全身都红,有一滴一滴的水,浓浊沉重,从我衣角滴下来。
“搭!搭!搭!搭!”我听见这滴水的声音,活象有谁在敲门。
我醒来,太阳照满我的窗帘,红得像血,这正是我梦中晨衣的幻景,晨衣则还是灰底黑条红边的挂在床畔。
“剥!剥!剥!剥!”真是有人在敲门。
“谁?”我问。
“我。”是女性的声音,这自然是梅瀛子。我忽然想起昨天的约会,难道现在已经过了所约的时刻。
我起来,高兴地披上那件晨衣:我想让梅瀛子看到自己送我的礼物,一定是有趣的,我用手掠一掠头发,就出去开门。
但是站在门口的却不是梅瀛子,我惺松的睡眼开始清醒,这真是使我太吃惊了。
——是白苹。
白苹怎么会知道这个地址呢?我蓦地想到那天站在对面里口,看见了我就向里面走的影子,那么是她早就侦探到我的地址了。
她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露着一种勉强而冷酷的微笑,除此以外竟没有一个动作,也没有一丝表情;脸上没有脂粉的痕迹,透露着昨夜呕吐后的凄白,穿一件博大的粗人字呢的大衣,腋下夹着昨夜那只手皮包,两手插在大衣袋里,围一条白绸的围巾,掩去里面常青底红方花呢旗袍的领子。我后退两步,故做镇静地说:
“真想不到你会来看我。”
“我想你应当想得到的。”她说着走进一步,用肘推上了门锁,两手还是插在袋里。
“你今天已经复原了?”我说。
“谢谢你。”但是她还是站着不动。
“宽宽大衣么?”我走近去说。
“不,”她严肃地说:“我只是来问你要还那东西。”
“什么?”她的盛气不得不使我后退。
“你不要装傻。”她冷笑而锐厉地说。
“我真不知道。” 我撒谎,我想支持过这一个时期,我就可以于下午从梅瀛子地方拿回那文件去还她了,但是她说:
“从江弯到姚主教路,我的皮包就在你身边。”
“你的皮包?”我故作思索地说:“啊,那是一直在曼斐儿太太的身畔。”
“那么是曼斐儿太太撒谎了。”她说着逼近我一步 ,换了一种口吻感慨地说:“我料到你会走到我敌人的地步的,如今……”
“白苹,如今该让我……”我正想索兴同她坦白谈一谈,劝她反正试试。但是她抢断了我的话,凶厉地说:
“老实告诉我,这东西现在是否还留在你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