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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萧萧-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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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我想本佐次郎不见得会知道她确实的地址。”
梅瀛子的话,也许有理,也许无理,但我并没有同她争辩,我说:
“就算白苹去打听宫间美子的住址,这样晚也该回来了,而且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一定需要今夜打听到。”
梅瀛子还是严肃地坐着,若有所思似的没有理会我的话,隔了许久的沉默,她才不耐烦似的说:
“我很奇怪你到现在还不了解白苹的个性。”
“真的 ,”忽然一个笑声来了,她说:“怎么这许久还不了解我的个性。”
我一瞥眼就见到白色的影子,吃了一惊,原来白苹已经站在门口。梅瀛子的地位与门平行,所以没有看到白苹,她似乎并未被这突然而来的对白所惊动。我一面对白苹表示欢迎,一面作为报告梅瀛子,一面站起来一面说:
“白苹来了。”
白苹站在门口没有动,脸上浮着百合初放的笑容,我很奇怪白苹的风采会这样的焕发。
梅瀛子忽然站起来,很快的从沉郁的态度中兴奋起来,她望着白苹说:
“我正在想从你进来的风度来猜你工作的结果,如今我已经敢很确定的来庆贺你的凯旋。”
白苹笑着进来,像白色的海鸟在岛岩上降落,她飘着纯白的舞衣坐倒在沙发上。她说:
“你们猜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已经听了半天我们的谈话。 “
“我很奇怪 ,”白苹说:“你知道本佐次郎认识宫间美子怎么不早说?”
“我在晚饭席上才知道,而且我怎么想得到一个大家闺秀似的人会是…… ”
“你先说你的结果吧,白苹。”梅瀛子说。
“你所猜的很对 ,”白苹说:“本佐次郎所知道的地址并不是宫间美子的地址。”
“你都打听到了?”我兴奋地问。
“本佐次郎送她到愚园路。 “白苹说:“实际上她住在有恒路。”
“有恒路在哪里?”梅瀛子问。
“就在北四川路过去几条路。”
“我一直到那里去看过。”白苹说:“是很普通的一幢房子。”
“你们见了面了?”我问。
“没有。”白苹说:“我只是一个人在房子外面看着。”
“有上海地图吗?”梅瀛子忽然问。
白苹站起来,她走到写字台旁,从抽屉里拿出地图,梅瀛子这时也走到写字台边,她开亮台灯,于是白苹铺开地图告诉她有恒路的所在,又告诉我们宫间美子的房子所在,是在一个叫作聚贤村的外面,房子的阳台就在里口的旁边,前面就是马路。
接着她们就讨论怎么样去探听宫间美子的究竟,无论如何要在明天寻到几个问题的答案:
第一,与宫间美子同住的人有谁,那房子里面住着多少人?
第二,宫间美子是否常常在家,那面是否常有客人?
第三,她什么时候来上海,主要的任务是什么?
第四,她的历史是怎么样,来上海前干过些什么?
第五,对于她以后的行动怎么样密切地去注意她?
第六,怎么样可以去接近她,使她愿意告诉我们地址,而叫我们做她家里的常客?
总之,我们的结论,目的不光在文件身上,而是在宫间美子身上,因为这次窃取文件的失败是一件事情,而宫间美子的神秘则是以后工作上永久的威胁。
在我可是成了一个问题,我本来决定在这件工作以后到北平去,而且与海伦有约,但现在这工作已经以无结果作结果,而牵联到的问题又是更久长更渺茫的工作。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觉与哀愁,但是当白苹梅瀛子庄严而切实地在讨论工作时,我当时无法提起我自己的心事。
我们在七点钟的时候各散,相约夜里十点钟再看大家所获的结果。
我回到寓所,马上就寝,但是我为我个人的私事而失眠。我觉得在这次工作没有一个段落之时,实在无法提出我伴海伦去北平。而这次工作又拖涉到宫间美子身上,假如说文件的工作完全失败,毫无希望,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脱身呢? 不! 这虽是一个段落,但我还不能脱身,原因是微妙的,主要的还是我自己的心理,这失败如果终于我的被通缉,我也许可以脱身,否则就必须是胜利,而我有功绩在上面;再不然是这失败结束在我的被捕与被杀,那么我的脱身并不是伴海伦去北平,而是伴史蒂芬去坟墓。一想到史蒂芬,他的僵直的身躯,他的无神的眼睛,他的紫色的嘴唇,就浮在我的眼前,对于这个活泼无邪的朋友,在我近来的生活中,当我疲倦或孤独的时候,我总是想到他,这虽不一定是他临死的神情,而总是同我认识以及与我同游的任何一幕。在我的印象之中,他总是一个强健活泼愉快无邪的人,尽管我怎么样去推想他所担任工作中之神秘,我总不觉得他有其他可怕的刁滑弯曲或阴涩的个性。每次想到他,我就有一种悲痛与颤栗,而接着是一种愤怒。当时就是这种愤怒使我联想到我们民族里万千人民的惨遇,我觉得我应当支持下去,至少要到我们的工作明朗化了。我虽然不是一个间谍的能手,但在白苹与梅瀛子中间,从互相猜疑与互相争功的意识下,我的存在不是没有意义的。
在这样肯定的心理中,我就无所犹疑与忧虑,我终于非常坚定,为进行夜间的工作,我就抱着确定的目的去找本佐次郎。

四十九
公司里的职员说本佐次郎下午没有出来,但来过电话,叫有事打电话给他。我知道他在家里,自然也不用再打电话,我一直到他的家去。
当我走进他家的门口,就听见客厅里有人声,我叫佣人去通知一声,本佐就迎出来叫我进去,他说里面都是熟人。
不错,里面都是熟人,但就是我昨天会见的那些生人。最吃惊的,就是宫间美子也在座;而我最熟捻的沙菲则不在,这就是说座中并没有一个中国人,而我是很例外的。
我向大家招呼之后,就坐在宫间美子的斜对面,昨夜我疏忽了对宫间美子的注意,今天我自然特别集中注意力来看她。
在我第一个印象,她有一颗孩子气活泼的面庞;后来我发觉她有柔和的下颐与悲悯的嘴角;现在我觉得这两种观察完全没有错,只因为她始终保持着沉静与庄严,使她的面庞,竟调和了两种不同的美点。这就是说这样的脸庞如果太多嫣笑与表情,一定失之于轻佻;如果不是这样的脸庞,那么她的沉静与庄严就会失之于死板。我现在觉得我意料中她的年龄是很正确的,因为从这脸庞来猜,我可以少猜几岁,但从她这沉静与庄严来猜,我可以多猜几岁,而我现在所猜的只正是二者的调和,我猜她是二十二岁,今天她又穿和服,我觉得比穿晚礼服要年轻。
就在我们随便谈话之中,我同她的视线接触。她避开了我的视线,我发现她面部的特点还是在眼睛,她的眼睛瘦长,似乎嫌小,但她睫毛很浓,而又略略上斜,因此我觉得所有她具有的神秘,就在那里面无疑,而这也凭空增加了她脸庞的高贵成分。昨夜在饭桌上所见到她面上的游涟,今天一点也不曾透露,而我所发现她嘴角悲悯的意味,则似乎在首肯一种意见时常常浮起。
本佐似乎觉得我太注意宫间美子了,他说:
“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说着,又看宫间美子问:“宫间小姐,我现在忽然想到昨天在面具下,我们曾经跳过不少次舞。”
“你以为么?”宫间把眼睛上斜一下反问,她的谈话常常用这样简短的方式,使我无法去继续接近她。于是我望着本佐,大胆地说:
“我从宫间小姐的下颐想到她在面具下的韵味。”
“这有什么关系呢?”本佐笑着说。
“我只是想到宫间小姐的面孔是多么不宜于照相,而又是多么易于被画家抓住特征的典型?”
本佐笑了,大家在注意我的话,不十分懂国语的日人神情上要本佐翻译,本佐为我译述了一遍。
宫间美子对我看着,忽然透露一种新鲜的漪涟,这在今天还是第一次,又是把眼睛高贵地上斜一下说:
“你太相信你自己的意见了。”
此后我们的话就中断,客人间有日语的对白,我非常恨我自己不会日语,无法控制这谈话的局面,后来我忽然想到一个计划,私下同本佐说:
“我可以同你说几句话么?”
于是本佐就带我到另外一间房里。我坐下说:
“今天你觉得我奇怪吗?”
“什么?”
“我希望你原谅我。”
“原谅什么?”
“为我对宫间美子的注意。”
“这要我原谅么?”
“而事实上,不瞒你说,我今天来拜访你就是为她。”
“怎么? 你对她钟情了么?”
“也许。总之我想多知道她一点,多接近她一点。”
“你是说……”
“还用我说吗? 我很后悔昨天在这里吃饭。你知道我是很难对一个异性发生兴趣的。”
“这不是你自己的事情吗? 今天她在我这里,是你很好的机会了。”
“但是我不想追求有夫之妇,或者是有情郎的姑娘的。”
“这我可以担保没有。她从东京来了才几月。”
“不是来找情郎?”
“她只是来游历就是,她的伯父是报道的部长。”
“她就住在她伯父地方吗?”
“是的。”
“在什么地方?”
“愚园路。”
“那么我求你。”我说:“今天让我送她回去可以么?”
本佐沉吟了一下,但接着说:
“但是我只能从旁提示一下,其他的努力靠你,而愿意不愿意则在她。”
“自然。”我说:“谢谢你。”
“这可要好好请客的。”本佐笑着说。
接着我们就回到客厅里。五点半的时候,有人告辞,宫间美子也站起来,本佐在廊里找大衣给人,我走在宫间的前面,本佐很自然的把宫间的大衣交给我,是一件黑呢氅毛狐领的大衣,我接过来就为宫间穿上,我低声说:
“可是我有光荣送你回家吗,宫间小姐?”
但是宫间的答语很高声,我相信她是有意要给本佐听见:
“你方便么? 先生。”
本佐这时正在衣架边,他说:
“好极了。假如你车子方便,偏劳你送宫间小姐回去。”
“这是我光荣的任务。”我说。
宫间小姐并没有异议,也没有说第二句话,她就同别人告辞,低着头走在先出去的客人后面。我夹着大衣就匆匆同大家告别,走在她的后面,本佐就走在我的后面送我们。
我为宫间开车门,宫间就上去了。我关上门,从右面坐在宫间的旁边,把大衣抛在后座,我开始开动我的车子。
我把车子开得很慢,想找话同宫间谈谈,但竟没有,一直到开出一条马路,我说:
“一直到府上吗?”
“谢谢你。 “她说:“啊,你知道我家住在愚园路吗?”
“假如依照东方的习俗 ,”我说:“我现在邀你晚饭是不是冒昧呢?”
“我从来不曾这样早吃饭 ,”她说:“而且今天在本佐先生家里我们吃了茶点。”
“是不是我可以先请你在别处坐谈一会,等到饭后才回家呢?”
“这是你们中国的礼貌吗?”
“我想这只是我个人对于你一种请求。”
“那么,对不起 ,”她说:“在我个人的习惯中,一切的约会都要先征求家长的同意的。”
“对不起 ,”我说:“在我们中国,高贵小姐们对付男子的邀请只有正或反的答语,因为假如用某种推托的话,愚笨的男子常常会误会,比方我现在说我希望你肯打一个电话到家里去。”
“那么我就告诉你,假如要证明我没有拒绝你的好意,明天下午我可以接受你的约会。”
“谢谢你。”我说:“那么明天下午四点钟我来接你。”
“五点钟怎么样?”
“在我是同样的光荣。”我说。
我于是一直驶车到愚园路,在忆定盘路口她叫我停下。在她下车时,她说:
“一四七○号 A 二号,明天五点钟我等你。”
我看她在一家花铺的弄内进去。于是我驾车回寓。我对于今天的收获很满意,我想有一二个钟头的睡眠再去吃饭,饭后到白苹地方去。
归途中,我始终想不出宫间美子给我的印象里的异常之点。她今天在车上的谈话,还是用不很纯粹的国语,处处把话说得缓慢或者省略,以掩盖她对于中国话的拙劣。假如她有朝村登水子的国语修养,这样伪作的确是奇迹,她如果将纯粹“会”装作纯粹 “不会”, 可以不难,而装作半会半不会,则的确使我很惊奇,除此以外,我并不觉得她有特殊的魔力。我似乎很有把握来对待这个敌手,所以在自恃中得到了宽慰。回到寓所,我有很好的一小时半的安睡。
九点钟的时候,我在白苹地方。梅瀛子与白苹都没有来,阿美在外面,我一个人坐着,心中浮起许多奇怪的不宁的思绪。这些思绪都非常紊乱,我想到到北平去的计划,我想到海伦,我想到这整个的战争,从我个人想到整个的世界,又从整个的世界想到世界的每一角,又从世界的每一角想到我们特殊的一角,于是想到我们的工作,想到白苹与梅瀛子,想到宫间美子。一个人思想的速度该是世界上最速的运动,光与电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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