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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一起来的,手中还拿着锹镐等工具,略微一 想,心中感念不已,说:〃你又来镇江,必是为英兰姐迁葬的。这样最好。依着她的心愿, 自然与姐夫合葬才是……〃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口:让姐姐与天禄师兄同葬一园,总不大 合适……
葛成闻得此语,竟局促不安、满脸难堪起来,嘴里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一句囫囵话。天寿 疑心,立逼着葛成把话说明。葛成抹着老泪,神情十分尴尬,终于嗫嚅着说道:
〃小爷莫要怪着老奴,老奴实在不得已……老奴送箱笼回山阴,太夫人和夫人查验后大发雷 霆,说丢了另两箱也就罢了,却把最要紧的一箱失了,英兰之罪不可饶恕!……〃
天寿怒道:〃什么?!二十箱财物只失三箱,又是镇江这样的大灾大难!她们怎么能如此苛刻 ……不近人情!〃她差一点要说没有心肝,终于还是憋回去了。
〃老奴也是这样劝的,但太夫人和夫人说,怎么偏偏失了那只装了皇封诰命敕书和全家人全 套礼服吉服的箱笼?这不是诚心要塌葛府的台吗?又听说丧葬费用是夷人给的,太夫人和夫 人更是怒不可遏,说葛家世代清白,绝不许夷鬼玷污,也绝不许受敌方丝毫好处!立命老奴 率人来平坟毁碑!……〃
〃天哪!……〃天寿想要喊叫,胸口被极厚重极酸楚的硬块堵住,连出声也很困难。
〃老奴一辈子不曾忤过主人,这次拼死进言,招得夫人大怒,说要革我出府!后来还是太夫 人动了恻隐之心,说平坟的事也就罢了,但墓碑不能立。老奴一再恳求,太夫人才答应,只 需把写有葛门二字的一截墓碑凿去毁掉……〃葛成说得老泪纵横,一下子扑倒在英兰墓前, 又哭又诉,〃英兰夫人,实在是太委屈你了!老奴有罪,实在对你不起!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 算还给你!……你忠孝勇烈,天下少有,定能超升仙界,脱离苦海,定能投生宦门,来世一 辈子荣华富贵!……〃
葛成一面祝告,一面连连叩头。在侧的天寿,拼命拧着眉头,咬住嘴唇,甚至憋住气,不让 满眶的泪水流下来。她不能在葛成面前落泪,因为她绝不能让葛家的夫人太夫人知道,她, 英兰的小妹,会把她们的愤怒放在心上,决不!
刚才在城里,听邻居说里长已为英兰申报朝廷旌表的时候,她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当初 太夫人的许诺有没有下文?如果实现,就当柳天寿柳摇金已经死去,她重新做人是不是还能 活下去?……此刻她真为这一闪念羞愧!镇江围城中小校场杀人之时,她不是已经恨透了也 看透了害民的朝廷、害民的官?一个能脱离下九流的正途出身,竟成了她无法抗拒的诱惑? 真是天大的笑话!……想着想着,她嘿嘿嘿嘿地冷笑了,笑得很长,很愤怒,很恶毒;笑得 葛成低头跪在那里发抖,不敢看她一眼。
《梦断关河》十八(4)
她突然收住了笑,后退了好几步,冷冷地抱着胳膊靠着土围墙默默站定。葛成赶紧向她叩头 告了罪,开始做他不得不做的活儿:命工匠把英兰的墓碑刨出、凿断,再重新埋好立住;之后,再次向九个坟头一一叩头烧纸,最后又凄然向天寿跪拜告辞,也一言不发两人都已 无话可说了……
葛成他们的脚步声刚消失,天寿就跳起来,恨不得把他在九个坟头上烧的纸钱全都扫开扬掉 。但转而一想,七名婢仆在人世间都穷苦了一辈子,到了那个世界,多一文钱都有多一文钱 的好处,我何苦要做这刻薄人呢?葛成毕竟是好心,他一个家生奴仆,还能怎么样?
天寿默默打开了行囊,把祭奠用品一一取出,又在两个大坟前方正中位置把它们一一郑重摆 好:插好招魂的白幡,摆好上香的香炉,四碟祭菜祭果顺序排列,酒壶和酒杯放在下首。在祭品的最上方,她找来一块四方平整的大青石,从行囊深处掏出了那把钢刀,那把留着仇人 血迹的锈迹斑斑的刀,无比庄重地放在了上面,随后点燃了线香,跪下去双手擎香,低声祝 告道:
〃英兰姐,二师兄,小青儿,还有同日遇难的春莺、夏荷、秋霞、冬梅,还有二位我叫不出 名字的兄弟,我给你们报仇了!我用仇人的血祭你们来了!你们在九泉之下,就安心瞑目吧! ……〃
把青烟袅袅的香插进香炉,又奠酒三杯,之后,天寿开始烧纸锭纸钱,直到那一串串金锭银 锭和一沓沓纸钱都变成了黑色的灰烬……
为了这一天,她朝思暮想,吃尽辛苦、历尽艰险、受尽折磨,这一天终于来到,她的愿望终 于实现,她本以为自己一定会痛哭,会发狂,会捶胸顿足,大喊大叫,不料事到临头,竟这 般冷静,这般清醒,就连刚才拼命要忍住的泪水,此刻也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葛家来凿碑,给了她太大的冲击。她搂着双膝,静静地坐在地上望着那一堆灰烬发呆……
……英兰姐殚精竭虑,为葛家费尽了心血,舍生忘死夺尸于敌垒,壮烈捐躯保家于刀丛,可 在葛家的夫人太夫人眼里,竟一钱不值。人都为你家送了命,你却要平坟毁碑!还借口维护 家世清白、不受夷鬼之惠!那么,我天寿这一番报仇雪恨,能抵得了英兰姐几分?人们能怎 么看?又值得什么?……
可是,为了报仇,她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
她从小学戏,相信《长生殿》的开篇里那阕《满江红》所言:〃问古今情场,有谁个真心到 底?但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两情哪论生与死,万里不分南共北,笑人间男女叹缘悭,无 情尔!〃
当她像个下贱的娼妇去靠近和讨好威廉的时候,她知道正在冒着失去亨利的巨大危险。但她 确信她与亨利是〃精诚不散〃的真正有情人,她的用心总会真相大白。她唱过那么多次《浣 纱记》,西施为报仇去做吴王的宫妃,事成归来,范蠡仍践旧约,夫妇二人泛舟五湖,亨利 还会不如范蠡?
逃到秦淮卖艺的时候,她还只想着千万不要因自己的一时不慎露了马脚,招致被夷人拿获, 连累亨利和布鲁克夫妇。逃离金陵的途中,她才仔细地想了一遍,竟发现自己已落入了永不 能自拔的泥淖之中:她刻骨铭心地爱恋着、要将自己的终身托付他、无时无刻不盼着见到的 亨利,却正是她永远不能够去寻找、不能够去见面的人!她见到亨利,就意味着亨利将被判罪甚至丧命!想清楚这一点,她惊呆了。这太可怕也太残酷了!
如果说,在常州的那些日子,她还存着一丝侥幸;那么英夷舰队退出长江口、撤离中国的消 息,则使她完全绝望了。她甚至无法知道,她的身负重伤的亨利是否还活在人世间。
时至今日,天寿觉得,亨利,是上天为了报偿她此生的苦楚而赐给她的最大恩惠。不然为什 么让他们相隔数万里的人相识相亲?为什么在十年之后让他们一而再地重逢?又怎么会在绝 不可能的机会中,让亨利解了她的石女之厄?这都是天意啊!她却为了报仇,错过了,舍弃 了!难道世上还有第二个只属于她的亨利吗?没有了,她这一辈子再没希望了……
她肝肠寸断心痛欲裂,早就在打算到亲人们的坟前告祭之后,就结束自己的生命。活着了无 生趣,无尽的痛苦从早到晚折磨着,她已不能再忍受。
而她今天完成了告祭的心愿,竟一点没有体味到复仇的快意。
那么,与她的所失相比,她的所得也即她的复仇,究竟值得不值得?
她失去的是爱,得到的是仇。
她失去的是生,得到的是死。
但,如果她不去复仇,就按她的心愿嫁给了亨利呢?
那她怎么能面对九泉之下的父母亲人?
她怎么能心安理得地、自尊自爱地活在世上?
……
那么,无论她怎么做,都只有一条死路等她去走。这可怕的命运就这样紧紧地缠住了她,死 死地罩在她的头顶上。
也许,从大英帝国的舰队开到中国的南海时,这一切就注定了?
也许,从她作为一个梨园弟子成名于天朝开始衰微之际,这一切就注定了?
也许,从她这样一个残缺的女人生来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一切就注定了?
为了摆脱这注定了的可怕命运,她曾经怎样挣扎和搏斗!一次又一次,胡昭华、大师兄、葛 姐夫、二师兄,直到亨利。
《梦断关河》十八(5)
全都失败了!
既然不给她活路,为什么要把她生到这个人世上来?
天寿仰天大叫:〃老天!你不公!你不公啊!!〃随后,她扑通倒地,大哭……
这是她一生中最热也最冷的泪。
……
〃走开走开!不要碰我的孩子!〃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声,〃我是来上坟的,没带余钱打 发你!〃
天寿起身,看到墓园外一个背孩子的女人正在对那个弓腰驼背的肮脏老乞丐挥手叫嚷。老乞 丐慢慢走开时,女人已快步走进了墓园。
一照面,天寿和女人一齐愣住
〃老天爷!是小妹!你还活着!〃大香高叫着扑过来,搂住天寿,姐儿俩抱头痛哭。这一哭, 把大香背上的孩子吓着了,挥着小手哇哇哭叫起来,弄得大香赶紧把他从背上解下,抱在怀 里哄着,好一会儿,孩子才算安静下来。
大香姐还在!她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毕竟还有亲人!天寿抹着泪笑道:〃三姐姐,真想不到…… ……〃她竭力忍住颤抖的嘴唇和泉涌般的泪水,强迫自己平静一些,才接着说,〃你都有孩子了……〃
大香一面收拾自己的眼泪鼻涕,一面笑着说:〃这是我家小主人!〃
〃什么?小主人?〃天寿不解地问。
大香笑容消失了,叹道:〃主母决意同主人一道自焚殉国之时,说这小孙子不该遭此一劫, 便将孩子托付给我,要我日后将他送给他的父母,也就是主人主母的长子长媳。主人主母还 修书一封,遗命孩子的父亲将我收了房,好抚养这孩子长大成人。他已经来接,我们明天就 要跟他回他的任所,今天特地来向英兰姐和天禄师兄告辞。〃
天寿不觉问了一句:〃海都统果真自焚殉难了?〃
〃那绝对没错,我就在跟前!前些日子,夷鬼还没有退走呢,朝廷就派员秘密到城中查询此 事,我还作了证的!有人胡说海大人没死,逃走了,有的还说不是自焚是给乱民杀了,全都 是心怀私仇的刁民造谣生事!听我的,没错儿!……〃大香手脚十分麻利,一边说着,一 边再把孩子背上,就着天寿摆设好了的祭位,上菜上果、烧香奠酒,跪叩之后,烧了纸锭纸 钱,随后,就地坐在天寿对面,看着她直笑,说:〃看见你还活着,比什么都好!……都说 你给夷鬼弄走了,不是叫黑夷鬼挖了心胆去下酒,就是中了白夷鬼的迷药,噗地化成黑夷鬼 ,就成了他们的人!阿弥陀佛!总算躲过这一大劫!……你是怎么回来的?怎么找到英兰姐姐 和天禄师兄的阴宅的?〃
天寿壅塞胸中的千言万语,顿时找到了出口,在惟一的亲姐姐面前,她怎么能不一吐为快! 她滔滔不绝地说了又说:她的经历,她的情感磨难,她的迷惑,她面临的绝望。她细细诉说 ,热泪横流……
大香的脸色却渐渐变了,越变越冷淡,越变越难看,以至天寿不得不慢慢地住了口,疑惑地 望着自己的姐姐。姐姐的脸板了起来,严厉地看着她,说:
〃你这样……不是成了个汉奸了吗?〃
天寿不禁打了个冷战:〃你说什么?……我刺死了仇人,我为咱家遇害的亲人报了仇!我…… 〃
〃你报的是私仇!〃大香神情凛然,〃国家的大仇、君父的大仇你可曾放在心上?大节有亏 ,报这点私仇折不下你的罪过!除非你刺死夷鬼的首领,叫他害怕了我天朝,从此俯首称臣 再不作乱,才算你为国为君父立了一功!〃
天寿心里一片迷乱:〃我的罪过?……我是汉奸?……〃
〃你受夷鬼的恩惠,吃他的,穿他的,用他的,不是汉奸是什么?连女人家最不可给外人看 的地方,也竟让夷鬼在那里动手动脚动刀子,这跟受夷鬼玷污有什么不一样?你已经是失节之妇,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是……〃天寿急得口吃吃地几乎说不成话,终于还是冲口而出,〃咱爹爹要我发过毒誓 :一旦有人破了我的石女之身,不管这人是老是少、有病有伤,哪怕他已经有十个老婆,也 得嫁给他!〃
大香眼睛都瞪圆了:〃你还想要嫁给夷鬼?!那你不成了个鬼婆了?我们柳家再穷再贱再下 九流,也容不得一个鬼婆!〃
天寿陡然静下来,感受到血液在全身流得又急又猛,呼呼作响,仿佛狂风中的烈焰。她的唇 边竟透出一丝笑意,说:〃三姐姐,你要是我,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