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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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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断关河》十四(5)   
  他们脚下的山路,一直不离那条从听泉居下来的山溪。天寿蹲在溪水边,把手放进清澈晶莹 的水中,咬着嘴唇,听着在泠泠水声中天福的转述,心里既感动又觉得不是滋味,慢慢撩起 溪水洗脸,热烘烘的面孔经冷水一激,才舒服了许多。 
  他们起步再走的时候,山路弯弯,进入一片野生树林,浅浅绿阴为他们遮盖了越来越毒的正 午的阳光。他们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天福也就声音更低、说话更慢了:〃他说,台上夫妻弄假成真,也算是一段梨园佳话呀!……他还点着我的鼻子说,你不娶她我可就要娶她了!只是 有你在她不肯嫁我就是了,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哇!……都吹灯躺下了,他又补了一句, 说是以后咱们埋的那钱若是还要分的话,我那一份就算是贺仪,祝你们白头到老、子孙兴旺 吧!……〃 
  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只有两人的脚步声、紧张的呼吸声,还有泉水的泠泠低唱、风吹树 叶的沙沙作响。 
  〃师弟,……你,你怎么不说话呢?……天禄他说得对不对呀?〃 
  天寿沉默片刻,说:〃我……我不知道!〃一转身,飞跑而去。 
  〃师弟!小师弟!〃天福追在后面喊叫。 
  天寿直跑到路边那棵大榕树下,跑不动了,双手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上,张着嘴喘气不止, 一闭眼,泪水滚滚落下。 
  天福见状,又惊又叹,说:〃师弟,愿意不愿意的,你都不要这么哭了嘛!这些日子,你天 天哭夜夜哭,再哭可伤身啊!……〃 
  天寿一手蒙脸,仍不说话。 
  〃师弟,你听我说,〃天福万分诚挚地柔声说,〃这么多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比你 小师弟更清楚的。天禄的话要是真的,只要师弟你肯,我就非娶你不可!你想想看,我跟你 ,命都能换的交情,还有什么说的!……〃 
  天寿抹净脸上的泪水,仰头朝上瞧瞧,答非所问地说:〃能看到咱们的听泉居了……明天就 要离开了……〃然后收回目光看着地面,又轻声地说,〃让我好好想一想,好吗?……〃 
  天寿抬头看到的不是听泉居,低头也没看见路边灿烂的野花。她心里窝着一团乱麻,理不出 头绪;她眼前浮动着许多零乱的画图,其中也有二师兄天禄那总带着滑稽笑容的脸,还有在 这副笑容后面涌动着的一腔磊落之气。   
  《梦断关河》十五(1)   
  天寿的好好想一想,竟想了许多天。 
  因为当他们回到听泉居的时候,神色紧张的雨香在等着他们,带来了封四爷的亲笔信,告诉 他们官府近日就要派人来香港拿他们兄弟,还将四处张贴缉拿文告和人像,要他们赶快离开 广东,越快越好!这样一来,第二天一大早离开香港岛,就成了紧张的逃亡。 
  他们并没有做任何犯法的事,却不得不像逃犯一样提心吊胆、小心翼翼、避开一切可能的危 险,水陆兼程,尽快逃离险境。这样,他们没有心绪也没有时间商量他们自己的事。他们依 然如兄弟两个出游一般,在外人眼里很平常,于他们自己也很方便。 
  他们从香港岛先到澳门,在那里搭乘了一艘到佛山卖陶器的货船;到了佛山又租用客船,直 达韶关。天寿很想去看看当年他们住过的那处客栈,天福很谨慎,不让去,催促赶紧换乘小 客船,往南雄州进发。 
  在南雄州弃船登陆,雇挑夫,寻向导,翻越大庾岭,走一百二十里山路,终于又乘上了小客 船,但这已是江西的船了,他们终于逃出了险地,总算松了口气。 
  尽管是在逃亡途中,但凡租用客船,天寿总是另租一条,与天福的船一前一后相随而行。天 福明白师弟避嫌的用意,这使他更敬重天寿的品格,万一遇到什么危险,也有回旋余地,所以从不表示反对。他对天寿一如既往,关怀备至,饮食寒温、衣裳增减,无不体贴入微,更 多了几分极力克制的温存,每每望着天寿,眼睛里总是一片怜爱和深情,而一感到天寿有所 觉察,又很快移开目光…… 
  天寿从小受大师兄保护,习惯了大师兄的友爱,从来都以为理所当然而不以为意的。可只有 到了今天,父母亲人或亡或散,心头方受重创而无限悲凉,又是在危机四伏的逃亡途中,她才真正感到了大师兄情谊的可贵,感到了极大的安慰。天福没有旧话重提,这无论是因为他 不愿惹师弟伤心,还是因为逃亡中不应分神,天寿都很感激。 
  只有一次例外。 
  那是翻越大庾岭的时候。 
  小童仆青儿和虾仔随挑行李的脚夫走在前面,天福天寿随后跟着。因为将出广东省界,就要 脱离险境,兄弟两个轻松了许多,连整日愁眉不展的天寿都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师弟的微笑,竟使天福大为感动,他的目光如春阳般和煦温暖,抚慰着天寿消瘦的面庞,轻 声地说道:〃那次天禄对我说了你的那句话上台是真人、下台才做戏,我还当是玩笑呢 ,原来……唉,怪不得你从小儿就唱不得《离魂》,不是痛哭失声就是晕倒场上!你心里也 太苦了!……〃 
  天寿面颊浮上两朵红云,低着头只管走路,并不出声。 
  天福满心怜惜压制不住,一下就握住了师弟的小手,握得很紧,声音颤抖着低语道:〃师弟 !我……我实在……〃 
  天寿连连说:〃别,别!〃赶紧抽出自己的手。 
  天福骤然间红了脸,红得比天寿更凶。他扭开了头,好半天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是 我不好……情不自禁,实在不是故意的,师弟你别生气……〃 
  这倒叫天寿一阵阵心慌意乱,似小鹿在胸口乱撞…… 
  他们终于顺利到达江西南部的大城赣州。看到这里街巷纵横,居民稠密,市面繁荣,百货丛 集,茶楼酒楼触目皆是,灯红酒绿,一片丰昌景象。问起路人,竟无人知道洋鬼子打中国进 广东的事,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们紧绷绷的心才算完全放开了,有了笑容,有了笑声, 连说话的声音都大了。所以,为继续北上去租客船的时候,天福忍不住对天寿说: 
  〃到了这儿,没事儿了。要不,咱们就租一条船吧,好省点儿船钱。〃 
  逃亡以来天寿第一次显得这么轻松愉快,对天福俏皮地抿嘴一笑,说:〃想什么呢?咱们也 不缺那几个船钱!不成!〃 
  那双水灵灵的眼睛里含着天福很少见到的娇嗔和妩媚,令他好一阵心摇神荡,不知哪里来的 机灵,竟不由自主地悄声说:〃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躲得过初一,还躲得过 十五不成!〃 
  〃师兄,你坏!〃天寿瞟了天福一眼,一扭身子,给了他一个后脑勺儿。但天福看到,天寿 那细细的脖子都红了。天福为人向来端庄平和温厚,除了在台上演戏唱曲,从不说这种含意暧昧、调侃戏弄的话。戏班子里什么人都有,聚在一起常说脏话唱荤曲儿,拿男女奸情当下 酒菜,每逢其时,天福也从来是神态自若,微笑不语,从不搀和,最令小师弟心仪,今天这 是怎么啦?……天福有些后悔,一时不知所措。 
  租好了船,安置好童仆行李,与船家定好明天天明起程。天寿说该找地方好好玩一玩,好好 饮一回美酒、吃顿像样的饭。天福连连赞同,说应该庆贺。船家指给他们赣州有名的古迹郁 孤台,还说郁孤台边的绿园酒楼,全城数第一。 
  天福天寿先到绿园酒楼吃了饭,之后相随着从容登台。 
  登上郁孤台眺望,虽然不能如听泉居看海那般辽阔远大,但在台上可俯瞰赣州城的千门万户 、树色人影,也可以远望章、贡二水交汇,汹涌澎湃,同入滔滔赣江的雄伟气象。正值夕阳 斜射,水面一片金光,江岸上城堞、石桥和城外高高低低的田地村落、树林山丘,都被染上 红晕,映着蓝湛湛的天空,格外明亮好看。台上石碑刻有宋代大词人辛弃疾流传千古的《菩 萨蛮》,使这里更成为文人墨客携侣同游、诗酒唱酬的胜地,因而此时尚有少量游客,还在 那里仰观俯视,浅斟低吟,谈笑风生,很是潇洒。天福羡慕地看着他们,对天寿说:   
  《梦断关河》十五(2)   
  〃这想必是个诗社,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人生难得呀!……日后,我也能入诗社起诗社了 ……〃 
  天寿微笑不语。 
  天福说:〃你不信?其实我一直想有这么一天呀!〃天福拉天寿坐在栏杆下的长条凳上,说 ,〃有些事我从没有说过,实在是觉得惭愧,有辱先祖……我家五代以前还是官宦人家,做 过一任太守的。就是到了祖父,年轻时候也曾考取过秀才,无论如何也该维持个书香门第…… ……可他老人家屡试不中,便改做生意,竟赔了个一败涂地,不上三年工夫,家败人亡。我还 不到两岁,父亲就亡故了,六岁那年又死了母亲。舅舅把我卖到戏班,可叹我家四世单传, 只剩我这一条根,竟又堕入了风尘!……若不是柳师傅认为螟蛉,收作徒弟,我怕是早成饿 殍,倒毙路旁啦!……〃 
  天寿笑道:〃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没有江湖气,仿佛翩翩佳公子,原来真是有来头的哟!所谓 出污泥而不染,是不是?〃 
  天福感叹道:〃洁身自好,乃士人之本分。师弟你不也一直奉为座右铭的嘛!即便下九流, 也自有清浊之分……本以为此生出籍无望,不想得林大人青睐,跳出梨园,也算是老天开眼 ,不幸中之万幸了。我定要借此一线生机,重新光耀门楣,告慰祖宗于九泉之下!〃 
  天寿听得十分入神,也很感动,说:〃当为师兄壮志雄心浮一大白!〃 
  天福慨然一笑,要天寿一起注意听那些游客吟诗,不想人家说的江西话,竟一句听不懂。两 人便转过去看墙上的题咏,诗也有词也有,好的也有,打油的也有,天寿却极不满意,说, 竟没有一句能为师兄一吐胸中块垒,也实在辜负了郁孤台。天福望着滔滔江水,情不自禁地 吟出了使郁孤台扬名天下的那首《菩萨蛮》:〃郁孤台下清江水……〃 
  他才吟了一句,天寿已按捺不住满腔激烈情怀,只觉得逸兴遄飞,竟用《菩萨蛮》的曲牌, 将它唱了出来: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 
  清越的歌喉、浓郁的韵味,把游客们都吸引过来,驻足在他们周围静听。歌声方停,一片击 节叫好,立刻有好几个游客来询问。天福不愿多事,推说是行路人,听不懂大家的话,领着 天寿匆匆下台而去。 
  但天寿兴犹未尽,说绿园酒楼的酒美菜香,又去买了一小坛封缸酒,捧着用鲜荷叶包裹的熏 肉、烧鸭、卤鹅、白切鸡,还有一包五香豆腐干,笑眯眯地对天福说:〃回船上去自己庆贺 ,开开心心,一醉方休!〃 
  封缸酒真好,不愧此地名酒,又浓又甜又糯,透亮的琥珀色酒液,浓厚得挂在杯壁,芳香透 脑。月色真好,照得江面银光万点,照得船头亮如白昼。使得原本在中舱客厅里对酌的天福 天寿,不由得把美酒佳肴和坐垫一起搬到船头,相对饮酒赏月。已有七分酒意的天寿,酡颜 醉色,俊目含水,不住地笑着,手舞足蹈地对月长吟: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天福也有几分醉意,笑道:〃师弟,从今而后,你我当是醉后不分散了!〃 
  天寿停了动作,回转身直直地盯着天福。月光从背后画出天寿的身形和面庞的轮廓,仿佛给 她镶了一道明亮的银边,衬映之下,面部显得黯淡而神秘,平日清澈明净的眼睛似乎蒙上一 层暗蓝,内中有水银珠在滚动,十分不安定。她轻声地、但非常直率地问:〃师兄,你当真 要娶我?〃 
  逃亡途中,天寿一直在问自己:敢不敢再冒一次险,不认命呢? 
  胡家书房院的大霹雳在他心上劈开的伤口刚刚愈合,师兄的求婚就接踵而来。明明自己命犯 孤鸾,偏偏还桃花运不断,这不是老天爷故意折磨人吗? 
  但,大师兄绝不是胡大爷! 
  大师兄不是纨子弟。 
  大师兄没有断袖【断袖:汉哀帝宠幸董贤,共寝时董贤压住了哀帝的衣袖,哀帝起身 怕惊醒董贤,割断衣袖。后世便以〃断袖〃喻男宠。】之癖。 
  大师兄从来宽厚温良,真挚诚恳。 
  大师兄儒雅大方、风度翩翩,有天寿最熟悉最喜爱的书卷之气。 
  最要紧的是,大师兄与小师弟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知根知底,相互依恋之情割不开扯不断 ;后来又一起历经磨难,如今的天寿越发离不开大师兄了。 
  那日对爹爹发下重誓之前,爹爹曾经说过:〃除非你师兄愿意娶你。可你若应了,人家要受 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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