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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一(4)
长蛇一样的皮鞭,抽打在那兵勇赤裸的脊背上,噼啪一声下去,就是一道血印。开始他还硬 撑着不出声,后来便一声高过一声地号叫了。天寿低头不忍再看,听老板在耳边小声说:〃 小爷,你不要怪罪刚才铺子里没人肯出头作证。我这小铺门口,天天过多少官兵,今天你运 气好,遇着了好官清官讲理的官,要不然,谁敢担保没有大祸临头哇!……饶是这样,过几 日我还是要搬搬家,万一这些当兵的不服,寻到我头上来,我可就惨啦!……〃
二十鞭打罢,受惩戒的人已经昏过去。自有他的同伴用担架抬着他归营。官兵们一个个沉着 脸,整队离开继续东进。围观的百姓欢欣鼓舞,叫好不迭:有人说,就该这么着,不然兵匪 一样,成何体统!有人大叫,这位总爷军纪严明,军令如山,他带的兵定能守住国门!天寿心 下感激,拉住那位随从,说:〃你们总爷真是当今难得的好将军!小民定要为他四处传名, 请问他尊姓大名?〃
随从笑道:〃我们总爷姓葛,名云飞,字鹏起。〃
像是谁敲了他一棒子,天寿直跳起来:〃你说什么?你们总爷叫葛云飞?〃
这小爷突然又跳又嚷,倒把随从吓一跳,说:〃是啊,新近回任所的定海葛总兵云飞!丁忧 【丁忧:遭遇父母丧事,古称丁忧。清代官制,汉官丁忧须开缺守制(即去职守孝)三 年,满官守制百日便可照旧供职。】离任才一年,又被总督大人特地请回来的。〃
〃他可是山阴人?〃
〃是啊!你个小孩子怎么知道?……〃
天寿一眼看到总兵大人正在上马,准备离去,便飞快地冲到乌龙马跟前,又怕马踢不敢靠近 ,只伸开双臂做出拦马的样子。总兵大人勒住躁动不安的马,厚重的低音带着嗡嗡响直传到 天寿耳边,令他再次惊异不已:
〃还有什么事吗?〃
〃我……你……〃天寿张张嘴,吐出两个莫名其妙、含糊不清的字,实在是因为心跳得太凶 ,又是兴奋又是激动又是害怕,脸上一阵飞红一阵煞白,一狠心,冒出了这么一句看似不着 边际的话,〃小民我……从广州来……投亲……〃
〃哦。〃总兵大人顺口应了一声,忽而又很注意地盯着天寿看。
〃小民我……姓柳,是柳知秋的儿子……〃
〃啊啊!如此说来,你是英兰的兄弟?叫什么?天寿,对不对?〃
〃是,是……〃天寿口吃吃地说,心里在盘算着要不要叫他一声姐夫。总兵大人已经仰头哈 哈大笑了,笑声也轰隆隆地仿佛远方的沉雷。他一面笑一面翻身下马,走到天寿跟前,拍拍他的肩膀:〃真想不到哇,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前些日子英兰还为得不着你们的回音发愁 呢!太好啦!太好啦!我正要回山阴家中安置一下。一同回去,一同回去!……你会骑马吗?〃
〃哦,不会,我自己雇得有船……〃
〃有船也行。我派个亲随给你带路,能一直撑到家门口!……〃
看得出来,这位威风凛凛的总兵大人,是真的高兴。天寿还是头一回接触这样阳刚气十足又 非常成熟的男子汉,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真为自己有如此英雄了得的姐夫而豪气满怀。
《梦断关河》二(1)
从赣江直追到鄱阳湖,天福也没有追上天寿的船。
站在船头,望着隐约在云雾间的庐山,望着茫茫鄱阳湖水,实在猜不透小师弟会走哪条路往 浙江寻母。他决定听从船家的主意,由鄱阳湖入长江,顺流而下,走大运河直达杭州、宁波 、镇海。林大人正在镇海前敌军营效力。
天寿的突然离去,令他嗟叹伤感,内心不无歉疚之情,有一两天,着实转侧低回,念念不能 去怀。但他这人一贯忠厚平实,大喜大悲都不会失度,颇具君子之风,十数日后,当他顺利 地驶进繁华的姑苏城东阊门码头的时候,心头的伤感已经很淡了。
苏州繁富甲于天下,阊门码头千船万艇,熙熙攘攘,热闹非常,但于热闹中,天福还是发现 一点奇特之处:码头边的一所茶楼之下,聚着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天福的泊船处,离那茶楼 不远,仔细看看,他更觉得奇怪了。
人群中有顶翎辉煌、朝服补褂的官员,有气度雍容、服饰华贵的乡绅,有长衫翩翩、儒雅清 高的文士,站得稍远处,还有不少短褐麻鞋的工匠和乡农,真可谓四民俱全了。他们都不住 地朝远处眺望,似在等着接人。接谁呢?若是接官,为何不在接官亭?又为何不搭牌楼不结 彩?连鼓乐笙歌都不设,况且,除了新任督、抚等方面大员莅临,也无须四民都来迎候。
天福越看越觉得费解,趁着船家上岸买米买菜之际,独倚船头,观看动静。
领航的小艇,带着后面一连四只大船慢慢靠了过来。那群人官在前、士绅跟随、百姓在后, 有序地拥向码头边排列整齐,忽然安静下来,眼巴巴地等着大船落帆靠岸。第一只大船前舱顶上,飘着绣有某参领【参领:清代八旗军每旗下分五甲喇,每甲喇下属五牛禄,其 长称甲喇额真或甲喇章京、牛禄额真或牛禄章京。顺治十七年定甲喇之长汉语名为参领;牛 禄之长汉语名为佐领。参领为三品武官。】名讳的牙边三角大旗,十数名兵丁持枪带 刀排列舱前,并不见有参领服色的官员出面,这只大船就静静地靠在稍远处,似乎是在给第 二只船让位。
第二只船缓缓撑过来,船头站着那位身穿黄马褂【黄马褂:马褂中以此为最贵。除皇 帝近侍大臣侍卫因职任可穿、被称作〃职任褂子〃和〃行围褂子〃之外,臣下因功绩得皇帝 特赐的黄马褂最为尊贵,称作〃武功褂子〃,无论何时均可穿着,其事迹要载入史册。〖ZW )〗的参领和另一个身穿蓝衫的人,岸上人群立刻发出一片杂乱的声音,似在招呼,又像在 哭喊。天福猛然听得其中似乎有〃林大人〃的喊声,不由得浑身一震,急忙转眼注视那个正 在向岸上众人拱手致意的蓝衫人:中等偏低的身量,宽宽的肩头,从容不迫的气概,开朗大 度的神态,这都是天福非常熟悉、非常景仰的!但这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在这里出现?…… ……天福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又不能不相信,这正是他远涉江湖数千里,将要去投奔的 林大人!
天福的心在胸膛里跳得很凶,迅速地思索着眼前突发的事变。
这四只大船组成的船队,对于林大人四品卿衔来说,未免太小了,而且既没有显示朝廷威严 的伞、扇、旗、杖等仪从,也没有出行必须设立的衔名牌和肃静回避牌,大人自己连官衣也没有穿,莫非在协理浙江军务任上又出了什么事?……但眼前这情状,又不像是革职拿 问。若是革职戴罪,别人躲避尚且不及,怎么会有这许多人专门等在码头迎候!……
眼看林大人被人群簇拥着登上茶楼,天福赶紧上岸,跟着走向茶楼。茶楼门前的兵勇一抬手 拦住他,说今日茶楼有人包租,闲人免进。
天福想了想,顺从地后退数步,找了一处卖糕团的小食摊坐下,买一碟五色大方糕,边吃边 朝茶楼上望。这里看得清清楚楚:官员们对林大人拱手为礼,士绅文人及工匠乡农则一拨儿 一拨儿地向林大人跪拜,说些什么虽然听不清,但也能猜出都在表示谢忱,不少人在抹泪甚 至失声痛哭。林大人坐在主宾位上,从容而宁静,与众人谈论间,还有朗朗笑声传来。接着 ,人们轮番向林大人敬酒,林大人一一致谢,与众人同饮了三杯后,便告辞下楼了。那位黄 马褂参领则一直跟在林大人身边,态度恭敬,寸步不离。
在茶楼门口,林大人请众人留步,天福赶到近处,听到了他的告别辞:
〃……则徐以戴罪之身而得诸位厚爱,感激五内,铭记终生。获咎异常,即使遣戍终身,也 罪所应得。不能久留,就此别过,诸位珍重!……〃
天福听得一惊:林大人竟又受朝廷谴责,竟然要遣戍边地不成?为什么?……
他突然想起,林大人曾经任江苏巡抚,驻节苏州,勤政爱民,清廉公正,在任五年,政绩卓 然,贤名满天下。儿童走卒、妇人女子皆以林公莅任为荣,将林公所行政绩编成歌谣,最僻远的荒村野市也为之传唱。当年,林大人从河道总督升任江苏巡抚的时候,万民奔走相告, 数万人出境迎接;如今,他获咎被遣路过苏州,本地官员百姓又特意在此迎候,以表敬重爱 戴、不忘旧恩情……刹那间,小师弟悲伤的面容和绝望的眼睛在心头一闪,愧疚突然如山压 来,他必须寻找解脱的途径。一股义愤紧跟着骤然涌上,遏制不住,他猛然冲到近前,大叫 一声:
《梦断关河》二(2)
〃林大人!〃
林大人身边的参领反应奇快,〃嗖〃地拔出腰间长刀就砍过来,正巧天福〃扑通〃跪倒在地 ,刀锋掠过他的头顶,锐利的刀风尖啸,把他吓得面无人色。见他跪倒,参领收回刀横在天 福面前,喝道:〃汉奸!胆敢行刺?看我不把你剁成肉泥!〃
林大人几乎与参领同时喊出声:〃天福!是你吗?怎么会在这儿?……〃
天福嘴唇不住哆嗦,差点儿落泪:〃林大人,我总算找到你老人家了!……〃
无须多说,林大人只解释一句,参领大人就收了刀,天福就跟着林大人回到他的大船上,在 舱中坐定。上来送茶的,还是林大人当初带到广州两广总督任上的那位老仆,只是如今须发 全白,见到天福,频频点头,虽不说话,感慨唏嘘之容可见。
直到此时,天福才知道,广州大败的责任,最后还是落到了前任两广总督林公的身上。在浙 江前敌效力不到两个月,林大人又奉旨〃革去四品卿衔,从重发往伊犁效力赎罪〃,就要万里遣戍。现下要往镇江与家眷会齐,一同出发西行新疆。林大人说,沿途受到各处官员和门 生故旧迎候款接,很是感念,甚觉惭愧。苏州因任职多年,官民人等情谊忒厚,若不是遣戍 之身,真想到旧日三元坊的巡抚署旧居看一看,到当年督修的河道堤岸上走一走……
天福很是不平,说起他在广州之战的所见所闻,并激愤地说:〃朝廷处分太不公平!他们打 败仗、割香港、赔六百万,丢尽了天朝的脸面,不但不受处分,反而以劳绩叙功,有这种道理吗?民间都传联语讽刺笑骂,说:和议成八省弁兵齐奏凯,恩旨下一城文武尽升官!丢脸 到家了!……要是朝廷能够专任大人,英夷之事何至于决裂到这种地步!〃
林公摇头:〃话不能这样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我是始作俑者,原本难逃其责。即使我始终 其事,也未必就能成功。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我朝知彼能有多少?……这些也不必多说了。你何时离家的?柳师傅的病好些了?〃
天福低头道:〃师傅还是去世了……就安葬在香港……〃
林公轻叹,缓缓说道:〃可惜!……他原也是他那一行出类拔萃的名家……终于死有葬身之 所,也算不幸中之大幸……〃一阵沉默,主客都神色黯然。后来,林公望定天福,又说:〃 当初我约你来浙江军营,是想借重你的文字功夫,为幕僚整理抄写文书。现下只好作罢。你 如尚无去处,我荐你在苏省入一幕府如何?……〃
天福自从见到林大人,像从前一样,立刻就被他的气度、风采所折服。他身处逆境、被贬被 谪之际,毫无一般人忧谗畏讥、惶恐无措的情状,仍然从容宁静、睿智而且恳切,甚至还念 及天福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的去留,这光风霁月般磊落胸怀,温暖并感召着天福。他 赶紧站起身,拱手低头,坚决地说:
〃谢大人恩惠。但天福心愿,只是追随大人左右,别无他求!〃
林大人耸耸眉毛,说:〃我将万里西行,遣戍新疆。〃
天福心热鼻酸,声音哽咽:〃天福知道。天福情愿随大人直到伊犁戍所!〃
林大人不禁动容,再提醒一句:〃此行不只路途遥远艰难,老死戍所也未可知……〃
天福被此刻自己心头鼓荡着的义薄云天的豪气感动得热泪盈眶,说:〃天福不在乎!天福心 甘情愿!〃
林大人直视着天福,眼圈微微发红,眉间和鼻唇边的皱纹格外深,先摇摇头,又点点头,只 是在这时,天福才发现他的某种老态……但他深深地长出一口气,恢复了他的从容宁静,那突然出现的老态也瞬间即逝,他沉稳地说:
〃难得你有这份情义,林某人愧领了。我也正有要事分派你去做。〃
天福立刻精神抖擞,像当年听到林钦差的指令一样,表情庄重,全神贯注,仔细聆听,生怕 漏掉一个字。
当初林钦差的幕府,可称人杰地灵,各个幕僚都能独当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