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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处不过三个月,天寿却把一生的敬慕都付给了他。
葛云飞亲手在随身佩带的一对宝刀上各镌刻了两个字:〃昭勇〃、〃成忠〃,这就是葛云飞 的写照,正是他忠勇的化身。天寿全心全意地认定,只要葛云飞在,定海就一定能守住!
守住定海,葛云飞定能得朝廷重用;朝廷重用了葛云飞,就一定能打败英夷鬼子,把他们赶 走;赶走英夷,香港就不会丢,天寿就能回到可爱的听泉居。
天寿不知道姐夫从前是什么样子,只这两个月,眼见他又瘦了一圈儿、黑了几分,眼睛更亮 ,说话更少。现在天寿从他脸上读到的,是大功初成的满意。天寿知道,一年前英夷撤出定 海时,把清军的所有火炮、水师舰船和防御工事毁坏殆尽,已成一片废墟;舟山岛能有今天 ,葛云飞挥洒了多少心血!
果然,葛云飞脸上露出罕见的笑容,嘴里轻轻地说:〃铁壁铜墙!……〃他慢慢收回远望的 目光,投向面前,停留在天寿身上,说:〃我看到你跑马,不错。日子不长,练成这样很难 得。〃
受到将军的夸奖,天寿心慌慌的,红着脸低了头,知道自己摔下马鞍姐夫没看见。又听葛云 飞问道:〃武功呢?〃
徐保抢着说:〃禀将军,小爷身形瘦小,练武走的轻灵路子。如今练得自卫有余了!〃他觉 得言犹未尽,还得说两句,〃没想到小爷看上去那么娇弱,真能吃苦!这两个月,除了吃饭 睡觉,就是练武练骑马,'摔爬滚打',天天跟个泥猴儿一个样,伤了也不吭声,极是难得 !〃
葛云飞点点头,说:〃好。还是那句老话,只要你见仗立功,杀得一个逆夷,就列名报捷奏 本,定能挣个武功出身、正途前程。〃
天寿低头答道:〃是。〃他吃苦受累、忍受伤痛、奋发图强,不就是为了这个吗?这是他从 痛苦的迷梦中醒来之后心头最明亮的憧憬。
离开宁波来到定海,有文武两途由他选择:或入幕府为幕僚,或速成骑术武功上战场。他一 咬牙选了后者。英兰委婉地劝道,独子不当兵乃是常情,入幕也能立功。不劝则已,越劝他 越坚定,还硬邦邦地宣称:〃我这人别的好处没有,只剩不怕苦不怕死这两样儿了!〃他本 是学戏的,从小挨打惯了,皮肉之苦对他算不得什么;至于不怕死,他没有解释,他心里头 需要忍受的苦楚,可比区区跌打损伤深得多,有的时候真跟死相差不远了。
葛云飞又转向簇拥着他的部下:〃不独天寿,诸位奋勇杀敌,但凡建功,必能列名捷本,朝 廷决计不吝封赠!〃周围一片情绪高昂的谢恩。葛云飞哗啦一下抽出腰间长刀,向晚霞映照 的海空一挥,神采奕奕地大声号召:〃大丈夫为国立功,正其时也!〃
〃为国立功!〃
〃为国立功!〃
……
他的部下高高举起手中的旗帜和刀剑长枪,大声应答欢呼,带得十里土城和震远炮台处处旌 旗飞舞,欢声雷动,此起彼伏,像大海汹涌的波涛,在山海间久久地回荡。天寿嘶哑的吼叫 完全被淹没在巨大的欢呼声浪中,一时间鼻酸心热,眼泪夺眶而出……
天寿随着葛云飞一行,沿着土城慢步走向久安门。将军向天寿微微俯下身子,说:〃你姐姐 着人捎话,我们今天回城去看看。她很不放心你。〃
天寿心里又别扭上来,孩子般略扭了扭身子,说:〃她不放心的是你!〃
周围腾起一片轻笑的小浪花。葛云飞黑脸微红,一时显得尴尬,咕哝一声〃这孩子!〃同时 松开了手中的缰绳。乌龙马墨亮的脑袋微微一昂,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扫了小红马一眼,尥开大步跑了起来。小红马心领神会,立刻跟上,整个骑队轻快地奔驰在夕阳中。
赌气话也就说说而已,天寿当然不敢违了将军的意思。
回城途中,将军还是在两马靠得很近的时候,轻声问天寿:〃你还在生你姐姐的气?……你 该知道的,她是个很不寻常的女子,她是真心为你好。〃
天寿却低着头,默默无语。
天寿一直闷闷不乐。
见了在府门率众迎候的英兰,他不过点点头。同回到堂屋,茶后,英兰照例令人送上她多年 不放弃的手磨豆浆,热腾腾香甜盈室,他也只是勉强一笑。在灯火通明的花厅,英兰为他们 接风,摆出那么多拿手菜,特别是她亲手点的极白极嫩的豆腐,葛云飞赞不绝口,天寿却只 是埋头吃,吃得很多。连极少说笑的葛云飞也破例打趣说:〃把麾下的兵饿成这个样子,当 姐姐的怕不要找我拼命!〃英兰掩嘴笑道:〃我们家就这一棵独苗苗,要有个好歹不找你找 谁!〃两人笑着同看天寿,天寿脸上仍然淡淡的。后来英兰说起山阴家中尽皆安好,只青儿 自天寿走后颇不自在,老说要回老家。天寿于是才开口说:〃青儿原不是买的,说好是雇, 他要回去理当给人家盘缠。〃英兰笑道:〃人家要见你一面才肯走呢。〃天寿当下也就无话 。
《梦断关河》六(3)
天寿并没有多喝酒,但自觉昏昏然,肢体发软,浑身疼痛,便托醉提前离席而去。回到他那 糊得像雪洞般洁白清爽的小屋里,一下就摊手摊脚地倒在软软的床榻上了,迷迷糊糊地望着湖色罗纱帐顶,眼前如翻画页,重复着席间的景象:
姐夫望着姐姐目不转睛,满脸赞赏,紫色的大嘴不时紧抿,努力要锁住笑意不让它外流;
姐姐回报以含情脉脉的笑,还有桃花似的两腮和红润得几乎要破的嘴唇;
每当姐姐布菜斟酒,他们的手无意间相触之际,天寿都能感到一种奇特的震颤,使得他们脸 膛泛红,眼睛更亮;
每当他们的目光相碰时,天寿便似听到撞击的噼啪响,看到其间爆出的轻微火花;随后二者 就如同粘接在一起,很难拆分得开。
身置其间,天寿痛感自己的多余。
自己离开后席间会是怎样?天寿只想了个开头就不愿再想,再想下去,心头发痛。他愤愤然 低语道:真所谓酒入愁肠人自醉呀!……
才要翻身,各处疼痛骤然袭来,疼得他龇牙咧嘴。独自在屋,无人在侧,他无须强忍,不由 得泪流满面,长声呻吟。起身宽衣解带,细细察看,浑身上下,青伤红伤紫瘢连成一片,惨不忍睹,已经认不出原来的肤色了。揽镜照照面容,皮肤粗糙,嘴唇干裂,眉毛头发焦黄, 这还是他吗?……想想当年水葱一般娇嫩,鲜花一般艳丽,天仙一般轻俏飘逸的柳摇金,实 在心酸难忍。他恨恨地把镜子倒扣着塞进枕头,痛痛地哭了一场……
哭罢,心里轻松了些,伤痛却更甚。命仆役提来一大桶热水,倒进小屋屋角的木浴盆中,关 了大门,放下小屋的帷帘,再点亮三支红烛,为自己疗伤:用热气熏蒸肩腿的肿块,用绒布巾热敷各处大片的淤血。他心甘情愿吃苦受罪,靠着内心的骄傲和倔强支撑着,在人前一声 不哼,极力表现得谈笑自若。然而此刻,他一面轮流调换着布满全身各处的热敷巾,一面静 静地流泪,感受着满心的孤独和凄凉……
红烛矮下去一多半,天寿听得英兰敲门叫他,赶紧收拾好自己,把疗伤的小屋门关好,做出 刚从床上起身的样子,去开了门;随后眼皮都不抬,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回到卧室,重新躺 倒,仿佛他一直因醉而卧。
姐姐在推他,不得已,睁开了眼,只见英兰坐在床边,眼睛亮如晨星,满脸红晕尚未散尽, 双鬓蓬松如云,最是两片弯弯的嘴唇,嫣红夺目,嘴角深深内凹,那极力掩饰仍然灿烂的醉 心畅意的笑,看得天寿心惊胆战,不愿逼视,翻身向里躺着,不肯做声。
〃小弟,你就这么大气性?我几次谢罪,你还不依不饶?……那日是我不好,不该动手,话 也说得重了,可你细想想,总是一片好心呀!……俗话说,长姐如母,咱家就你这么个独子 ,父母又都去了,我不心疼谁心疼,我不管教谁管教?〃
天寿一动不动,仍不出声。
英兰像男人那样对着小弟打躬作揖,赔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还不成吗?那日实在 是气头上,下手的时候就后悔了,可已经收不住了!知道你的脸蛋儿金贵,从小儿到大连爹妈都不敢碰一手指头的……看你到定海以后这么吃苦拼命,没人不夸,姐姐甭提多高兴了, 也总算是放心了!……哎呀,看你衣裳剐破这么些口子,我给你补补……〃
英兰拿起搭在床头的外衫,天寿突然起身要夺,英兰玩笑地闪身一躲,拿那外衫抖了抖,竟 抖出一张白绫。英兰一把拾起,展开一看,白绫上血迹斑斑,两个血写的大字赫然在目:砺志!
英兰脸色大变,盯着早已干得呈褐色的血字,手在颤抖,嘴唇也在颤抖。她轻声地问:〃是 你的?〃
天寿扭开脸,点点头。
〃你的血?〃
天寿生气地回脸瞥她一眼,复又躺下,不说话。
〃什么时候?〃
天寿气呼呼地说:〃从状元坊回来那天!〃
英兰立刻想起那些日子天寿的右手常包着手绢,问他不回答,谁看也不许。此时她一把扯过 小弟的手,凑近灯烛,中指上咬痕宛在,伤口已呈白色。
什么都不用说了,英兰拿着血书,颤声叫道:〃我的好兄弟!……〃她呜咽着热泪横流,啪 嗒啪嗒,好几滴落在天寿脸上。她赶紧用手去抹,使袖去擦。
今天姐姐主动来和解,天寿心里本已软了,只是嘴上还不肯服软。此时,他怒气全消,慢慢 回过头,轻声说:〃你待我千好万好,我都心领了;就是打我骂我,我也悟得过来。我是恼你出口伤人!……十多年分离,老天爷开恩让咱们巧巧地碰上了重逢了,你可好,又使大棒 子硬给打散了!……她再贱再不好,终归是亲骨肉呀!想一想,咱们在这世上,还有多少亲人可疼?……〃
说到这儿,天寿心酸难忍,赶紧住嘴闭眼,以免哽咽落泪。
英兰白如串珠的小牙咬住了丰腴的嘴唇,望着幼弟轻轻叹气摇头,静默片刻,说道:〃我知 道我做得过了头,太绝情,可当时不得不如此。天寿,你得明白,〃英兰越发认真地加重语 气,〃年少人血气方刚,所戒在色。那日在状元坊,我看你心醉神迷,样子古怪,本来就挺 担心;媚兰那卧室那床那屋里的迷魂香,还有她说的那些话,岂不是火上浇油?你要是把持 不住,陷进去怎么得了?所以得下狠心快刀斩乱麻!再说,媚兰也实在会蛊惑人心,实在是 坏人心术呀!……〃
《梦断关河》六(4)
天寿心想,英兰发火其实主要还是因为媚兰瞧不起做妾伤了她的脸面,而她原本自认为比媚 兰身份高,对富丽堂皇的状元坊气不忿儿。这话他当然不能说出来,只翻身坐起,替大姐姐 辩解:〃也许她就是性情如此呢?你早先在城关卖身葬母,若遇到的不是姐夫,是青楼妓馆 要买你,你怎么办?〃
英兰想了想,说:〃待他们出钱安葬了母亲,我便去做他们的婢女还债就是了,决不肯卖身 接客的!〃
天寿点点头:〃这也是你的性情了。……那你为什么又肯卖身给姐夫呢?〃
英兰红了脸,嗔道:〃看你说的是什么话!〃
天寿笑道:〃话虽难听,却是实情。若是感恩图报的话,也好去他府上为奴为婢几年还债的 嘛。是也不是?〃
英兰红着脸沉吟片刻,终于一摆脑袋,豁达地说:〃我到他身边快两年了,你如今也不是个 孩子,这儿也没旁人,姐就对你实说也没什么……媚兰说得不对,男女间并不像她说的'都是那么一回事',全然不是!只有有缘分的男女,才有真情爱,那份心头感受,岂是媚兰这 路人能够知道!她也不配!〃
天寿好奇地问:〃你跟姐夫是有缘分有真情爱的了?〃
〃是,〃英兰目光闪闪,回答得毫不迟疑,〃我愿为他赴汤蹈火!〃
〃那他呢?他对你也一样吗?〃
〃是,我们心意相通。他不用多说,我都明白。〃
〃可他还有那么多别的女人呢!〃
〃我不在乎。他的心在我身上。〃
天寿呆呆地看着英兰,好一会儿,故意一笑,说:〃要是我也是个女人,要是我也想嫁给姐 夫……你愿意吗?你会不会吃醋?……〃
英兰也笑了:〃可惜你不是呀!不然,倒真想我们姐妹做一对娥皇女英,共同辅佐大舜呢!〃
〃哼,只怕不是真心话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两个月以来横在姐弟间的嫌隙也就渐渐消融了。英兰正待多给兄弟几句 鼓励,门外脚步匆匆,几名仆妇在门前躬身禀告:老爷马上要出城回营,请奶奶过去,请小 爷赶紧收拾跟着一起走。
出了什么事?仆妇们说不清楚,只说营里有紧急公文送到。
英兰天寿赶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