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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两个月前英夷兵不血刃,占领余姚,城中文武早早逃之夭夭,至今贻人笑骂。如今大 人手下和县中兵勇合计不下二千四百,守城当是绰绰有余的吧?〃
〃这……〃杨守备一脸犹豫之色。
〃先请杨大人速速传令,开南北西三门,使避难百姓尽快出城,城东水、旱两门立刻关闭, 严加戒备。〃彭崧年此刻越加镇定,转脸来望着联璧说,〃联年兄,你等自将军大营来,战 守大计必有高见,同去县署如何?〃
好半天呆若木鸡的联璧,这才回过神来,与杨守备如出一辙,口中讷讷说道:〃这……〃
彭崧年居然一笑,道:〃你方才还说,若是逆夷来犯,你要谋划一番的呀!〃
联璧哑口无言,只好跟着去县署。下山之际,走在联璧前面的天禄,听得他悄悄地骂道:〃 我这张臭嘴,真他娘的乌鸦嘴!……〃
县署中济济一堂,坐满了本城军政官员,一个个惶恐不安,愁云弥漫,一些交头接耳者更是 面露惊恐之色。
最让天禄想不到的是,坚持守城一战的,只有彭崧年一个人。手握兵权的这些客兵的领兵官 们,全无彭县主守土有责的道义,一个个不是低头长叹,就是蹙眉不语;发言者或强调自己 一营新兵,尚未训练成军,或抱怨火器太少,甚至没有像样的大炮……后来杨守备支吾半天 ,替部下们总结说道:
〃我军新立,又刚从金华调来,兵弁皆未经战阵,战守怕是都难……〃
彭崧年急了,说话不再留情面:〃年来浙江兵败如山倒,遇敌即溃,闻风便逃,已成笑柄, 连扬威将军领兵南下也不肯再用浙江兵!此番再不振作,如何向朝廷交代?何颜对江东父老? 〃
这一问,营官们连一个说话的都没有了。
彭崧年向联璧频使眼色,要他说话,联璧却一直低头垂目,睡着了一般。天禄看不过去,挺 身站起,笑道:〃我等从扬威将军大营来,十数万大军已经集结,不日就要开赴浙江,可为 诸公守城之坚强后盾!……〃
一营官接口说:〃那不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嘛!〃
另一营官咕哝道:〃明知兵不如人,将不如人,枪炮兵船不如人,还强要守城出战,白白送 死!……〃
天禄心头一忽悠,想起当初跟随琦侯爷南下广州那工夫,自己心里信的、嘴里说的也是这个 话,一年多的经历,让他发生了自己也弄不清楚的改变,他一时心潮滚滚,拳头在桌上〃嘭 〃地一捶,顿时慷慨激昂:
〃大丈夫生在天地间,就算不争名不争利,难道也不争口气?!……谁说浙江无兵无将?定 海总兵葛云飞血战六日六夜,虽然壮志未酬,却英勇殉国,且不说朝廷封赠特厚,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就是他青史彪炳留芳百代受天下人敬仰的这份荣耀,死也值了!为人一世,不当 如此吗?〃
那边彭崧年也站了起来:〃本官身为余姚县令,守土有责。但我今日吁请诸位大人战守,却 也并非只为保自家头颅!九月逆夷来犯,一县大乱,百姓吃苦受罪,被抢被伤被杀,十分凄 惨。万望诸位看在余姚数万黎民百姓的分上,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守,万分守不住,便守一 天也好,哪怕守半天、守一个时辰!……下官与诸位叩头了!……〃他说着离座,倒退数步, 扑通一声跪倒,连连叩首,眼泪跟着流了满面。
《梦断关河》十二(4)
满堂的人赶紧站起身,杨守备嘴里连连说着〃不敢不敢!〃抢上去搀扶县主,并用眼睛一一 扫过他的部下营官们,终于迟疑地说:
〃那就守守看吧……〃
会议方毕,彭崧年立即着人领联璧他们三个出北门去慈溪。分手之际,联璧一扫这半晌的沉 闷委靡,又那么口若悬河喋喋不休了:
〃彭年兄,小弟是真想留下来帮你守城啊!多年苦读兵书战策,常恨英雄无用武之地,今日 大好机会,又要当面错过!实在是身负大营重任,不敢懈怠、不敢久留哇!……〃
彭崧年一脸倦意,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强笑着说:〃我岂不知轻重!在县署多留你这半个 时辰,无非想请年兄禀告将军,彭崧年已尽力了!……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后果殊难预 料……你等快些走吧,年兄珍重!……〃
雪后原野,冷风飕飕,把穿惯皮毛大褂的联璧和濮贻孙冻得直流清鼻涕。
离开余姚城时,彭崧年告诉他们,九月里英夷破城后,带得城里城外刁民土匪蜂起,至今不 得安生,穿着体面的士绅最易受劫遭抢,所以好心给他们找了三套下人穿的旧棉袄旧坎肩破 棉袍,还有布靴风帽和破毡帽。联璧身份最高,穿上棉袍戴上风帽,就像乡下的穷塾师,濮 贻孙和天禄则全然是穷苦农夫的模样了。
天禄见他的两个伙伴耸肩缩脖,脸色泛青,吸溜吸溜地直吸鼻涕,联璧还袖着双手,一步步 走得十分艰难,不由得笑道:〃再照你们这种走法儿,非冻死不可!甩开胳膊跨大步,跟着 我跑一阵儿,准保就不冷啦!〃
二人无奈,只得听天禄摆布,跑了不多会儿,呼呼直喘,三个人还轮着滑跟头摔屁股蹲儿, 好在积雪厚,摔得不疼,倒也不怎么冷了。
〃呜〃
〃呜〃
拖得长长的、如同牛吼的汽笛声,从南边远远传来。三人一对视,都很紧张:自打余姚城出 来,他们一直朝北走,尽力远离姚江,就为避免跟英夷大兵船照面。而眼下汽笛声竟还能听 见,那就是说还没离开江边。
三人快跑几步,就近躲到一处乱坟堆里。天禄挑了一棵最高的树爬上去望,攀到树顶,才 看到了大约一里路外的姚江,江中果然有一前一后两只火轮船,顶上烟筒突突冒着黑烟,响着汽笛,后头各拖着五六只小兵船逆水西进。船头上有个穿红衣裳的家伙,拿着个细长的黑 筒子朝四外看呢。天禄知道那是夷人的望远镜,赶紧从树上出溜下来,趴在坟头后面对同伴 说明情形,然后说:
〃不行,咱们还得朝北走!哪怕绕点儿路到慈溪呢,这儿离姚江还是太近!〃
〃对对,〃联璧接着说,〃万一洋鬼子动了什么鬼心思,跑岸上来,或者又揞上一支走陆路 的步军,咱们可就惨了!……〃
他们跑跑停停,跌跌撞撞,一路经过几处岔路口,很少碰到行人,反正一个劲儿朝北,总不 会错。虽然天上没有太阳,也觉得已经走得时近黄昏,商量着找个小村问问路,喝口水,或者歇上一夜,明天再赶路。
上了山坡,隐约可辨的道路向右弯,远处出现丛丛竹林。有竹林就有人家,有人家就会有村 庄,就会有小食铺、小酒馆!三人顿时振奋,加快了从深深的积雪中拔脚前行的速度。
不想,竹林中突然冲出来一群红衣服的夷兵,端着枪大喊大叫着朝他们跑过来。联璧吓得一 屁股坐在雪地上,再也不得动弹;濮贻孙快得出奇,扭头就跑;天禄则如同在广州躲英夷炮 火一样立刻迅速匍匐在雪地上,迫使自己冷静地观察思索。英夷鬼子在大喊大叫,在用腔调 古怪的中国话吼着〃站住!〃
〃砰!砰!〃两枪轰响,子弹尖啸着从天禄和联璧头上飞过,追向仍在拼命逃走的濮贻孙。濮 贻孙惊叫一声〃妈呀!〃也摔倒了。
红衣夷兵从四面包围过来,三人只能束手就擒。濮贻孙脸色惨白,吓得不轻,幸好没有受伤 ;天禄一脸沮丧,看着围近来的英夷,赶紧做出满脸恐惧惊慌的样子浑身发抖;联璧四肢瘫 软,怎么也站不起来,一个黑夷上来拉他,吓得他见鬼一样怪叫一声,猛地缩到天禄背后, 倒叫那黑夷吃了一惊。
夷兵在俘虏们身上简单一搜查,便用绳子把三人倒背了双手拴成一串,由两个夷兵端着枪押 着朝竹林走去。竹林的那边真的有人家有村庄,村庄里真的有酒招子有小食铺杂货店,但是 只有夷兵在来来往往,村民想必早吓得跑光了。
他们给关进一间黑洞洞的柴房,门外加锁,夷兵还留下看守。
柴房里昏暗得互相看不清身形,谁也无心说话,只濮贻孙不住地长吁短叹。天禄起身把柴房 四周摸索了一遍,没有窗口也没有洞口,刚触摸到门扇,带得外面的铜锁丁当响,门外的夷 兵就哗啦一声拉着枪栓吼骂,就算听不懂他骂的什么,也知道想出去绝无可能。
天禄重重地坐回原处,却听得联璧竟嘤嘤地哭泣出声,还断断续续地小声说:
〃我……我真是个……真是个乌鸦嘴呀!……这下子可真是玩儿完了!……要是打我身上搜出 大营的印札,咱们可就没命啦!……〃
〃那还不快扔喽!〃濮贻孙着急地说。
〃不行!〃天禄反对,〃若能脱身,怎么去宁波办事,回大营复命?〃
〃脱身?〃濮贻孙丧气地说,〃看这样子,不拿咱们杀了祭旗就算客气,别做梦了!〃
《梦断关河》十二(5)new
〃啊?!祭旗?……〃联璧声调都变了,抽泣得话都说不下去了。
〃联师爷,把印札给我收着,万一叫搜出来,我担着,不与你们相干!〃天禄凑近联璧小声 说。他与英夷多少打过交道,虽不敢说今天被捉肯定没有生命危险,但觉得抓役的可能更 大。联璧和濮贻孙这么惊慌失措,很容易露马脚,不如自己接过来保险,也能让他们两个心 安,少出纰漏。
联璧连忙从贴身小衣内掏出印札摸索着交给天禄,感激地说:〃多谢你了,天禄!……早就 听说你为人义气,够朋友,果然!……我联璧若能脱得此难,决不敢忘记你天禄的大恩大德 !若是此难难脱……就可怜我的一双小儿女了!……〃
听联璧呜呜咽咽地又哭出了声,天禄连忙安慰道:〃快不要如此!眼下还不知道夷兵抓我们 为的什么,何必自寻烦恼!且看他们后面如何处置,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活人还能叫尿憋死!总有办法可想,别着急。〃
沉默片刻,濮贻孙叹道:〃数个时辰之前,还在痛饮美酒、大吃鱼翅宴呢!谁想到转眼间竟 成牢囚,想喝一口冷水都不能够!人生起落如此,真不可解呀!……联师爷,闻听人说你 原贵为额驸,为何来军前投效?战阵乃兵刀险地,你也不像是个刀头上舔血的粗莽汉呀?…… ……〃
濮贻孙话虽客气,骨子里不无嘲弄联璧怕死的意思。天禄虽然一向觉得联璧为人深不可测, 不可交,但同处险境,濮贻孙这样说话也令他不满,便接着濮贻孙的话头,问了些更柔和些 的问题:
〃联师爷舐犊情深,可见有情有义!……你那一双小儿女,想必是郡主娘娘留下的?〃
联璧长叹:〃唉!要是那样,我何必来大营投效,吃这苦受这累!〃
天禄和濮贻孙知道这触到联璧的伤心处,也就都不做声了。联璧却不知怎的,绵绵不断地自 说身世,有时候竟声泪俱下,让听的人都心酸难忍。
〃世人都当额驸爷是天下最有运气的人,不知几辈子修来的,其实呢,空有贵名,里头的苦 处真是说都说不清!……我家那主子下嫁我的时候才十三岁,不怕你们笑话,全然是个情窦 未开的小女孩儿。朝廷赐给的郡主府是她的,额驸只能住府中的外舍,主子不宣召就不能入 内。每宣召一次,额驸要花好多银子,就是郡主也得掏一大堆钱……〃
〃有这种事?你们是夫妻呀!〃天禄觉得奇怪,闻所未闻。
〃那是富贵夫妻互赠礼品的意思。〃濮贻孙俨然无所不知的口气。
〃唉!哪里呀!那些银子叫做规费,都是用来贿赂郡主府管家婆的!喏,就是宫中从小跟着郡 主的保姆。我家那主子的保姆,最是凶狠贪婪,规矩又特别大,开头那一年,我们夫妻只聚 过三回,虽说也同了枕席,却都有名无实,主子又年幼害怕,我又心虚胆战,旁边又站着个 母老虎一样的保姆,连说话喘气儿都不敢,哪里成得了事!……〃
黑暗中,他们互相看不到表情,只听濮贻孙嘴中啧啧有声,实在哭笑不得。
〃主子下嫁第二年,我痛下本钱,除了规费,又特意孝敬保姆两匹锦缎,在进府那日带了裁 缝去给她老人家量体裁衣,专门嘱咐裁缝上灯以后再细细量裁,我跟主子才算头一回有了夫妻之实。主子初尝滋味,娇羞之态,真令我终身难忘……〃
天禄笑道:〃正头夫妻竟像偷情也似的!真是天下奇闻。〃
〃谁说不是呢!〃联璧竟不以为忤,继续说,〃我们相约月月相聚,谁知下一次宣召竟在半 年之后。保姆又如影随形地跟在旁边,主子偷空儿悄悄对我说,好几次想要宣召,都被保姆 以种种理由拒阻,主子多说了两句,竟被保姆责骂,说女孩儿家想男人想疯了,实实无耻, 有损皇家体面!王爷福晋把女儿交保姆照应,她保姆就得严加管教!……主子说到后来眼泪汪 汪,说实在是不敢,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