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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大香小香这一对孪生姐妹被卖以后,人贩子以为奇货可居,说这是花魁的料,留广 州可惜了,要卖给识货的主儿,定能卖个好价钱,所以早早就离了广州,要把她们卖到青楼 的发祥地扬州,一处叫杏春院的有名坊间学艺。还告诉她们若能从那里学成出来,琴棋书画 、吹拉弹唱必定出类拔萃,技压群芳,以后,红官人名校书的日子,一定好过得不得了,笃定赛过神仙。
大香当然不信这些鬼话,但小香信,还巴不得早一日进那杏春院,好显一显她早就能吹拉弹 唱的本事,说话间就以红官人名校书自居了。大香骂她下流没出息,她全不在乎,倒说:咱家世代唱戏,那就有出息不下流了?戏子见了妓家照规矩还得叫姑姑呢,我要是成了红官人 名校书,比原来的辈分儿还高呢!
《梦断关河》七(4)
大香拿这同胞亲妹妹一点办法没有,骂她她不理睬,劝她她不听,说多了她还嫌烦还翻脸。 但她一门心思要成名妓,成天高高兴兴、喜眉笑脸的样子,倒帮了大香的忙。人贩子哪里分 得清她俩,只当这对姐妹花都心甘情愿地盼着过好日子,棒打也不走呢,对她们也就越来越 不提防。
大香早就拿定主意,宁死也不入娼门!便趁着人贩子一时高兴带她们上岸的机会逃跑了。跑 到江边一问,离扬州不过百里水程,还有被抓回去的危险,当时就上了一条过江的小船,心 想隔着大江就再也找不着她了。
不想那日风浪太大,船行江心,把不住舵,一下子就翻了,大香会一点水,但大江滔滔,风 急浪高,她那点水性哪里够用,喝了不知多少口水,到再没力气挣扎的时候,也就不想再挣 扎着活下去了,倒觉得死了更痛快。
她被救上船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终究年轻气盛,她还是活了过来。一睁眼发现周围雕梁 画栋、绣帷低垂,只当是被杏春院抓回来了,吓得直哆嗦。后来一位面目慈祥、身着官衣的 中年妇人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这是一艘官船的时候,她才松了口气,放声大哭。
这是海都统初上任所的官船,这位中年妇人便是海都统的夫人。
海夫人信佛,不只烧香拜佛、吃斋念佛,一生都讲行善。海夫人虽有两个儿子和四个孙子, 却一辈子没养过女儿,所以听了大香的哭诉,便自作主张,收留她在身边做了贴身侍女。
海夫人十分喜爱大香,本想收养她做义女,但遭到海都统的反对,因为大香是不折不扣的汉 人,而海都统一家是世世代代血统纯粹的满洲旗人……
听大香说了一遍,大家都悲喜交加,一会儿落泪一会儿笑。
天禄不由得黯然神伤,叹道:〃这样看起来,我在苏州遇到的那位珠娘,笃定就是小香了! ……可惜当时没有多问,若说破认实了,还能设法救她……〃
英兰苦笑道:〃只怕救她不得,她自家情愿,便天王老子也无法可想呀!〃
天禄说:〃我看她那境遇……也是怪可怜的。〃
大香问清缘由,也摇头说:〃虽然一时可怜,若是从良出来,哪里有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的 日子好过?不能出人头地,她决不肯的呀!……只能随她去了。〃
想到大姐姐、四姐姐都为了出人头地走到卖笑为娼的路上,天寿心里又是一阵酸痛,痛定之 后,那做男人的决心又坚硬了许多。
英兰叹道:〃咱们一家四分五裂,我心里哪天不记挂!只是方才见到你,还有上回在海都统 府中见到你,实在太不像了,哪里敢认呢?〃
天寿凄然一笑:〃我还记得,早年从京里往广州的船上,你和小香还为裹脚布吵闹哩,乍一 见你一双大脚,又这么富富态态的,整个儿一个旗下大姑娘,又是海夫人的贴身大丫头,想也不敢想呀!〃
天禄也嘻嘻笑着说:〃把你从前那么多年说的话加一块儿,也没今儿听你说的多!原来你就 像个没嘴儿葫芦,成天不出一声儿,眼下呢,跟个喜鹊子一样,喳喳喳,喳喳喳,又清脆又畅快,也不在小香以下啦!〃
大家都笑了。
大香于是笑着说道,海大人府里规矩大,无论奴婢仆役,都照旗下规矩管着,海夫人虽宠着 她,也不敢逆了海大人,所以她一进府头一件事就是放脚。开始她还偷偷地哭了好几回,后来习惯了,倒觉着又轻松又自在,走路快了干事利落了,要是再叫缠脚,她还真不愿意了呢 。
第二件事就是练说话,海夫人身边大事小事她都得伺候着,出门去要交代,进门来要回话, 都得清楚明白,不开口也得开口,日子久了,也就会说话了。
海大人一家是满洲人的脾性儿,天天吃肉喝奶;身为夫人贴身丫头,她也只得肉奶不离口。 她从小跟着爹妈,讲究喝绿茶吃清淡,骤然这么油腻肥鲜,不到半年就跟吹气儿似的胖起来 ,胖得自己都快认不得自己了。她为这个也暗暗掉过泪,可夫人说,长得胖才富态,富态才 兴家。她想想也对,便也心安理得,肥油肥肉都不忌口,时间长了,倒觉着肉比菜好吃,肥肉比瘦肉更香。
听她这么说着,纵然城内的危急情势压在头顶,大家又忍不住地笑叹一番,好些日子没这么 开怀说笑了。大香还补充说:〃见我这么快就长成个胖丫头,连从来不见笑脸的海大人都瞧 着我笑了呢!〃
天禄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海大人还会笑吗?不要吓死人!〃
大香没有听出天禄的话外音,认真地说:〃海大人笑起来是挺不好看的,可他倒真是个大忠 臣!〃
天禄扭头不顾,天寿惊讶地望着她,只有英兰微微点头。
三人的不同表情使大香迫不及待地继续说下去:
〃真的,他真是个大忠臣。不过性子急、脾气暴,可为武将的旗人,谁不这样?一听说夷兵 犯境,他就恨不得立刻亲赴战场杀敌保国,还上奏本请皇上调他到广东效命呢!每回传来官 兵败退、弃地不守的消息,他都在家里跺脚大骂半天,气得不吃饭不睡觉,人整个儿瘦下去 一圈儿!这回朝廷命他守京口,我亲耳听他好多次对夫人说,定要与京口共存亡,决不后退 一步!让那些临阵脱逃的孬种看看,羞死他们!……〃
《梦断关河》七(5)
〃匹夫之勇,有何难哉!〃天禄又是一笑,〃他身为京口都统,统领一军,只此就能算忠臣 ,还是大忠臣!这忠臣也真好当。〃
〃国家危难之际,众人皆逃而能独力支撑大局的,还不是忠臣?〃大香理直气壮,〃我们海 大人从不克扣军饷,从不收礼受贿,一来到京口就先修好城墙,严令部属日夜训练,这还不 是忠臣?不过他终究受制于人,许多事情做不成,不然,他忠臣的名声更盛!〃
大香不愧是海都统府熏陶出来的大丫头,连这些男人们才关心的天下大势,说起来也头头是 道。天寿好奇地问:〃他做不成的事情你也知道?〃
大香根本没注意天寿话里有话,头一扬,自信地说:〃夫人说的,那还有错?夫人说,海大 人要求招募水勇巡查江面,制府大人不准;海大人要求拨款铸炮,制府大人也不准;后来海大人又要求给手下兵勇加饷以激励士气,反遭制府大人弹劾,说他市恩买名,得了个降两级 留任的处分。前些日海大人还上奏朝廷,要在鹅鼻嘴阻塞长江水道,不许夷船深入内境,也 被驳回。到如今,只有固守城池一法了。他天天早出晚归,巡城巡营,哪有片刻安宁!如今 ,官宦富商人家,连平民百姓在内,都想方设法逃难出城,海大人严禁家眷不许一人出城, 海夫人带着孙少爷就在府中……你们说,海大人还称不上是忠臣吗?〃
大香嘴里的海大人,跟天禄天寿英兰看到和感觉到的完全是两个人!大香就在海大人身边, 知道得更近切更清楚,她又何必编假话来欺骗自家的亲人呢?
天寿叹道:〃不听三姐姐说道,真不知道海大人是这个样儿!……我还是不明白,忠臣总还 得爱民如子吧?动不动地捉汉奸乱杀人,这会子又关闭城门禁百姓出入,弄得人心大乱…… 你说,这算是什么事?〃
大香张张嘴,没有出声,好半晌,终于低声地说道:〃我只对你们讲,你们可别说出去!…… ……海大人出身山海关旗人世家,他早就认定,自满洲入关以来,汉人从来就没有真的俯首称 臣过,暗中多存着叛逆之心。眼下国家危难,汉人必定要趁机造反,和夷人勾结一气,互为 表里,危害大清。他说逆夷占定海才不几天,定海汉人竟学着夷人,穿起了窄袖短衣窄长裤 ,岂不是明证?所以他对此看得极重极严,蛛丝马迹也要立灭眼前,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 过一个,为保大局,非如此不可!不然内外受敌……〃
天禄笑着一口接过来:〃知道了,海大人眼中果然看汉人都是汉奸!怪不得夷船入江就赶紧 闭城。怕夷人派汉奸入城,许出不许进就是了,怎么出城也不许?〃
大香迟疑道:〃海大人怕城中防守布置被出城汉人泄露给夷人……〃
天禄冷笑:〃如何?我等可不都是汉奸了?我猜海大人还有一层意思,既然百姓都是大清臣 民,理当效忠朝廷,与城共存亡,与海大人共存亡!对不对?他做殉国忠臣,有满城无辜百姓陪绑垫背,也真不寂寞了!〃
大香脸色有些变,说:〃看这意思,你们是想要走?〃
天禄道:〃你说呢?〃
大香沉默片刻,说:〃论理说,不该走。〃
天禄突然剑眉高耸,眼睛盯住大香,口气激烈地说:〃你知道不知道,要不是英兰姐和天寿 冒险阻刑,我早就被你的海大人〃他用手掌在自己脖子上一砍,〃哪里还有命来!他既 拿我当汉奸,我凭什么要陪他去死?〃
大香一时语塞,空气骤然有些紧张。
英兰赶紧打圆场,笑道:〃天禄你从小就仗着伶牙俐齿欺负大香,三年不见面儿,好不容易 见着了,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听妹妹这么替海大人分忧,可知他对你很不错,你在府中,身份不低吧?〃
天寿说得更直露:〃大香姐姐怕已是通房大丫头了!〃
大香毫不难为情地说:〃不是。夫人倒有这意思,可海大人收房从来不要汉女,说是祖宗立 下的规矩不能破,万不能乱了海家的种。〃
天寿不怀好意地笑道:〃那你还是乐意嫁他的了?〃
大香略有些扭捏,但很是开诚布公:〃他终究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若能嫁他就嫁他。〃
英兰心里纳罕:在旗人家不过三年光景,真学着旗下大姑娘的爽快劲儿了。她故意取笑道: 〃那,大师兄呢?那也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呀。〃
大香一怔,忙问:〃大师兄呢?他现在在哪儿呢?〃
当初,柳知秋收天福天禄两个徒弟,原本有意招养老女婿的,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明白。 姐妹间说私话就没有顾忌,常拿这事互相取笑。英兰狡狯地一笑,说:〃好哇,这半天也不 见你问问爹妈,就只惦着大师兄了?〃
这回大香真磨不开,红了脸,连忙问道:〃咱爹咱妈可好?爹的鸦片可戒了没有?娘的身子 骨儿强不强?夷人打广州那阵子,我实在挺惦记家里的……〃
英兰知道,为了把她们姐儿俩卖了顶鸦片债,大香心里肯定一直记恨父亲;而由于孩子们中 间属大香沉默寡言不会讨好,娘也最不心疼她,所以她对父母感情淡漠可想而知。英兰便简单地说起爹娘分手各自过世的情形,大香终究还是听得又哭了一场。哭罢以后,大香又问:
〃那你们呢?你们怎么在一起的?大师兄为什么没跟你们在一块儿?〃
《梦断关河》七(6)
从英兰提起大师兄,天禄天寿表情就大不自在,此时更是扭脸转头,像没听见大香的问话。 英兰笑道:〃天禄,你替我到茶房叫送茶点来。我们姐儿仨还要说说体己话呢!〃〃姐儿仨?〃大香迷惑不解,看看天禄低头出门而去,又看着天寿的脸像月季花似的红了又 红,她更是如堕五里雾中。天寿难为情地张着双臂朝她扑过来,要搂抱她,她吓得连连倒退 ,喝道:〃天寿!你干什么!你疯了吗?……〃
《梦断关河》八(1)
关闭城门后,直到第三天,并无夷船的踪影,更没有夷人攻城的消息。
城内的局面却越来越险恶了。
开放的城门只剩下了两处,从每天共开三个时辰变成每门只开不到一个时辰,何时开还没定 准。等候出城避难的百姓,夜夜露宿城门四周,自巷达街,男女丛睡,天气炎热,小孩啼哭 ,老人病倒,景况很是悲惨。
城内店铺全都关闭,连吃食小摊菜蔬担子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使日常间靠买点心当早饭、买 饽饽做正餐的镇江人恐慌一片,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