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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传令兵赶忙解释说,爵士先生在府署门外大街上被一个中国老头儿拦住了,老人浑身是血,手里举着一张安民告示,他说了许多话,通事不在,爵士先生说 你刚回来,请你去看看。
亨利赶到的时候,军官们都还围在那里。
须发灰白、浑身血迹泥土、满脸泪水汗水的老人,跪着,声嘶力竭不停地说着,指天画地, 挥动着手中不知从何处揭下来的安民告示。
亨利向璞鼎查爵士一句句翻译老人的话:
〃昨天,你们在全城各处贴了这张安民告示,要我们镇江百姓依旧'安居乐业',还说要对 土匪盗贼严加惩治,即使是英军扰累平民,也可立禀所在衙门官员,定予查办。我们百姓正 为告示高兴,你们一队官兵就闯进宅院,杀人抢劫奸淫妇女,无恶不作,我们一家有十口人 死于非命啊!……〃
老人哭倒在地,说不下去了。亨利翻译着,不觉面红耳赤,他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看他们的总 司令。周围的军官一片沉寂,许多双眼睛都望着璞鼎查。
《梦断关河》十二(3)
璞鼎查面无表情,沉着地说道:〃亨利医生,你让他带领我们到现场去。你带上你的医疗助 手和药箱,还有巡查官威尔斯先生和杰克森先生,我们一道去。〃
还没有进大门,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就迎面扑来。
大门内一左一右,扑倒着两名男仆的尸体,身上都有枪伤。
连接过厅、中堂和后堂的两侧长廊上,前前后后躺着三具赤身裸体的女尸,浑身是伤,下体 布满的血迹已经结成紫黑的血痂,显然是轮奸致死。
走进后堂,血腥味更加呛人:廊子的梁上悬挂着一具衣裙整齐的女尸,院子里躺着两具男尸 ,台阶上躺着一具白衣白裙、头缠白纱的女尸,手握着的锋利的匕首正插在自己的心口上, 艳丽的血在纯白的衣裙上仿佛是一朵盛开的紫牡丹。
巡查官威尔斯先生忽然惊叫出声,指着墙壁,大家这才看到,墙壁上还有着一个人。他像受 难的耶稣那样,两手两脚和胸骨被五把刺刀钉在墙壁上,好像是用血写成的中国字〃大 〃。
〃这太残忍了!〃亨利大叫着,冲到墙壁前,试图把这具尸体放下来。两名巡查官帮着他一 起拔那些插得很深又被死者的血凝住的匕首。这时,亨利仿佛听到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仿佛出自这个墙上的尸体!亨利以为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但两位巡查官也在左右回顾,面露惊 恐之色。亨利立刻凑近死者,轻轻扶起那低垂的头,他的心在胸膛中凶猛地一收缩,忍不住 惊叫出声:
〃上帝啊!……〃
这是天禄,是一年多以前在海上意外相逢的老朋友!是半年多以前在余姚、在宁波几乎失之 交臂、令他心灵震撼不已的敌国平民。但亨利永远不能忘记,这是他幼时的中国小朋友,是他们梨园四结义的好兄弟二哥!……
亨利的心跳得又猛又狠,几乎要撞破他厚厚的胸脯。亨利的泪水在咽喉鼻腔汹涌,终于冲破 眼睑和眼睫毛的封锁,落到了胸前……
《梦断关河》十三(1)
一股锥心的疼痛袭来,天寿猛然惊醒,猛然睁大了眼睛。
周围一片昏暗,她的意识也一样昏暗模糊,时续时断:是在黑夜?是在梦中?或者已经死去 ,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是躺着,躺在床上?床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总在摇晃?……这是间屋子吗?怎么这么小这么 燠热,叫人透不过气?……墙上怎么会有灯?对面椅子上是不是坐着一个人?是上界的神仙 还是地狱的小鬼?……神仙或小鬼难道也要睡觉的吗?他明明在打着鼾呢……
又一阵疼痛从下面蹿上来,天寿本想咬紧牙关忍住的,但实在受不了,哼出声来。那个神仙 或是小鬼立刻惊醒,很快走到面前,灯光被那庞大的身形遮挡,天寿视线又十分模糊,完全 不能分辨这是个什么人,是男是女,只觉得有柔软的毛巾为自己擦汗,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 挨在额头试热度,又轻轻地把脉……
她听到清脆悦耳的丁当声,那双温柔轻捷的手用闪光的小勺给她喂水。第一勺水非常非常苦 ,第二勺水又非常非常甜,以至于她一把抓住那双手,把那杯蜜水一股脑儿灌下喉咙,喉咙里的苦涩、干燥和血腥气似乎才被冲淡,她也才轻松地嘘了口气,无力地闭上酸涩的眼皮, 又坠入昏昏的沉睡之中。将睡未睡之际,还有问题溜进她的脑海:这么厉害的疼痛是从哪里 来的?那位神仙或者小鬼儿给我把脉的动作为什么那么熟呢?……没容她细想下去,睡意又 完全控制了她。
天寿再次醒来,满目明亮,她惊异地望着四周。
阵阵湿润的风送来阵阵涛声。是松涛?是江涛?
当天寿又感到轻轻晃动的一刹那,突然明白了,自己是在船上,这船决不是中国的船!她猛 地坐起身,一阵剧痛伴着极度的虚弱使她眼冒金花,呻吟着颓然倒在枕上,半天缓不过气来 。
门外像是凳子响,接着就有匆忙的脚步响到床前。天寿勉强睁开眼睛,意外地看到了一张圆 圆的、善良又忠厚的中国妇人的脸,那双关切的充满同情的黑眼珠定定地注视着自己,接着 就绽开了一脸温厚的笑,说道:
〃老天爷保佑,总算醒过来了!……你的伤蛮重的,不可以随便乱动,我去禀告夫人……〃
望着她穿了镶边大襟宽绸衫的背影从门边消失,天寿满心疑团,脑子里依然糊里糊涂,想不 清楚,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为什么受了这么重的伤?这个和善的妇人是谁?她要去禀告 的夫人又是谁?隐约间又想到昨夜,究竟是真还是梦幻?给自己喂水把脉的又是谁?……
急促的脚步声、低语声和着衣裙的声直到门边,一个身材高大、棕发碧眼、穿着束腰很 高的长长拖地裙的中年夷妇快步走来,高兴地笑着,对天寿伸出白白的、姿态优雅的双手, 用好听的声音很快地说着天寿不懂的话。天寿茫然地望着她,不知所措。
那中国妇人早把随带来的托盘放在床头小柜上,托盘里是一杯牛奶、一杯清水和一杯紫红色 晶莹剔透的红葡萄酒,还有一碟蛋糕、一碟奶油松饼和一个色泽美丽的水蜜桃。她听夫人说 了一段停顿下来,连忙笑着对天寿说:
〃这位是布鲁克夫人,是咱们这条船上布鲁克船长的妻子。我是夫人的女仆,就叫我陈妈好 了……夫人说,看到你醒来很高兴,能认识你这样一位可爱的中国小姑娘也很高兴。〃
天寿听得懵懵懂懂,略一回想,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小声重复道:〃中国……小姑娘? ……〃
夫人又兴奋地说了一通,陈妈继续翻译下去:〃夫人说,你的伤很重,连受伤带手术失血很 多,一定要好好养伤!亨利是一位很高明的外科医生,他做的手术你完全可以放心,一定会 痊愈,就跟没有受过伤一样!……〃
天寿又是一惊,差点儿叫出声来:〃亨利医生?〃
夫人注意地看着天寿又笑了,说:〃你果然是他的朋友。是亨利医生把你托付给我的。亨利 就像我自己的儿子一样,他的朋友就是我们全家的朋友。你想吃什么?愿意吃一点烤牛排和 炸鱼吗?……〃
听着陈妈说出夫人的问题,天寿脑海深处的一角突然一闪,仿佛又回到童年,仿佛又是在澳 门司当东家那高大华丽的餐厅,和蔼美丽的司当东夫人,为她举起了盛满红葡萄酒的晶莹美 丽的高脚杯……布鲁克夫人当然不是司当东夫人,但她们都让天寿联想起善良和温柔,想起 慈爱的母亲……
她转着眼睛看看陈妈,又望望布鲁克夫人,心里着急,想要大声喊叫,但出来的声音却是那 样微弱,那样断断续续:
〃请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我这是……怎么啦?……〃
仅仅这么几句话,天寿觉得吃力得头昏脑涨,上不来气儿,眼泪不知怎么也滚落下来。
夫人和陈妈对视一下,缓缓地在天寿床边坐下。陈妈轻轻用洁白的手巾为天寿擦去脸上的汗 和泪,同时低声又轻柔地告诉天寿:你的大腿根中了枪弹,流了许多血;又因为你是石女, 经血积留在肚子里凝成血块,也引起了很危险的炎症;你若不死于枪伤,也会因为凝血淤积 送命。亨利医生取出了留在你大腿里的枪弹,缝好了伤口;又切开你封闭的阴门,疏通了淤 血。是亨利医生救了你的命。
天寿的视听和理解此时都还很迟钝,一时没有完全听懂。看她迷惑的样子,夫人又笑着说道 :〃亨利对我说,他在你身上缝合了一道口,又开通了另一道口,作为医生,他为自己的医 术骄傲!尤其是后者,他说看到那些发紫发黑的血块,他的后背都一阵阵发凉,太可怕了, 也太及时了!……〃
《梦断关河》十三(2)
夫人的这段话太英国味了,陈妈翻译起来很困难,说出来天寿依然似懂非懂,说:〃你是说 ……亨利医生……他给我治了……治了两个病?……〃
陈妈笑道:〃这下你总明白了吧?等你养好伤,就再也不是石女了!你就能跟所有的小姐姑 娘们一样出嫁成亲,生儿养女啦!〃
天寿脸色顿时惨白如纸,嘴唇没了血色,耳朵也嗡嗡乱响,只觉得心在腔子里轰隆轰隆跳得 又重又快又乱,只觉得血气在胸臆间四散横流乱滚乱窜。她很想再说些什么,再问些什么, 但眼前一黑,又昏了过去。
陈妈惊慌地掐人中,捏指尖,又摸着天寿的额头,不安地对布鲁克夫人说:她又开始发热了 。布鲁克夫人忧心地说,这时候发烧可不好,是不是伤口感染了?小杰克正好在船上,叫他 跑一趟去请亨利医生来看看。
她们不明白,天寿失血过多的身体和虚弱的心理都承受不了这样重大的刺激。一次大手术之 后伴随而来的发热发烧,也就由此诱发起来。
天寿于是陷入三个昼夜的高热昏迷之中,在死亡的边沿挣扎。
她在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的视听和意识中,能感受到自己受着精心的护理,陈妈像对待自己的 女儿一样为她擦洗,给她喂水喂药喂饭,并帮她翻身,要她俯卧着小便,以避免污染了刀口 ,并在她第一次清醒以后,担当了每天的伤口换药工作。布鲁克夫人每天好几次来看望她, 带来牛奶和点心,还带来这个季节难得的冰块给她冷敷止疼。
但是,每天夜晚,从天黑到黎明,陪伴在她床前的,都是亨利医生。
她知道亨利在履行着医生的所有职责量体温数脉搏观察病况,给她这病人及时调整用药 ;她知道亨利在做着陈妈和布鲁克夫人白天所做的一切;她知道在忙完了所有的事情之后,亨利就会坐在她的床边,静静地注视着她,她甚至能感受到那目光像初春的阳光一样温柔地 抚摸着自己的脸庞,心中便有片刻的宁谧和奇怪的安全感。但不时袭来的高热又会破坏这一 切,使她变得狂躁绝望,对自己的处境难以忍受,恨不得立刻就死掉,逃离可怕的痛苦,逃 离可怕的人世。
在那次最凶猛的高烧袭击中,天寿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了,搜罗了残存的气息,对着 俯身望着自己的那双疲倦的布满血丝而又情真意切的眼睛,轻轻地说道:〃小三哥,我不行了,我就要死了……是你破了我的石女身,我真高兴!……谢谢你!只好下辈子再相聚了 ……〃
〃不!〃亨利医生大叫,把天寿那双冰凉的小手紧紧地合在自己的一双大手中,〃不!你不会 死!我不让你死!听到了吗?我不让你死!……〃
天寿此时有种奇怪的感觉,一股温热正从小三哥的手心里源源不断地输向自己的体内,仿佛 有个声音在她耳边说:小三哥不让你死,你就不要死;小三哥为你做了那么多事,让你获得 了真正的女儿身,你要是死了,太对不起他了吧?……天寿努力对自己说着不要死不许 死不能死,慢慢又跌入昏睡……
一夜大雨,洗却了大江两岸的炎热,黎明时分,清凉又湿润的风,吹进天寿的洁白的小舱房 ,也吹醒了她。
她刚出了一身透汗,遍体清凉,缠绕了她许多天的高热和烦躁全都退去,她不但浑身轻松, 精神也极畅快,而且,她自觉有一件大事、一件喜庆存在心中,令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兴奋。是什么事情呢?她还没有睁开眼睛,在静静地想。
她的心蓦然间似牡丹怒放,一片灿烂她不再是石女了!她从此是真正的女孩儿家了!她的 双手隔着柔软的白棉布睡袍那是布鲁克夫人用自己的几件新睡袍特意为她改制的轻 轻抚摸着伤口和刀口,它们已经不那么疼痛,已经有点发痒了,那就是说,已经生出新的肌 肤,就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