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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东航本打算今天好好同罗玉婵谈谈,指示索明清和苏娅做了调查准备。但在门口同高见青的突然遭遇无疑分散了他的精力。他不知道这是命运的安排还是罗玉婵的安排。莫非,那个压在他心上的耻辱盖子今天一定要揭开?想想刚才罗玉婵向他介绍高见青时的样子,似乎不像知道这段隐情……他强迫自己回过神来,应付眼前尴尬的谈判。他的两脚重重地踩着地毯上楼,像是要踩熄心头蹿出的火焰。
二楼门厅兼做了展室,照片图表琳琅满目,一位副省长的提词:“大东,十年创业路”,标示了展室的主题。一顶橙色的安全帽摆放醒目,两盏射灯专门为它聚光。索明清说,这是罗总创业初期戴过的安全帽。罗玉婵就笑了,说是到国外考察,差不多所有的企业都很看重自己的历史,甚至一些饭店也都把创业初期的菜单、刀叉展示出来,高总建议我们也搞一个。我说也不要陈列我这顶帽子嘛,小姑娘们不听。
图片间隙,挂着几幅油画作品,多是欧洲格调的田园风光。贺东航心里冷笑,这是出于那个书画贩子的设计了。他刚要离去,一幅描绘中国乡村景色的油画引起了他的注意。空旷的田野,萧瑟的芦荻,恬静的农舍,几只安详的鸡羊……这画眼熟。他伫足细看不禁脸热心跳:这是卓芳的作品!他的眼前浮现出运河滩地,作画的纯情女孩……
见贺东航被这幅油画吸引,罗玉婵凑过来介绍说:“这都是高总的藏品,这幅画的画家在国外。我不懂艺术,但是画的太像我家了,小房前面还画了几只鸡。参谋长大概不知道,我就是养鸡起家的,所以就请我们高总忍痛割爱了。”
内心的伤疤被人剜了悬于大堂,刚被踩熄的火焰又蹿起来。贺东航感觉到身后有双目光盯着自己。便说:“罗总说是养鸡出身,那高总就是倒卖字画出身了,像这类画家的作品,大概收藏了不少。”
身后没有贺东航等待的应答。贺东航掉头进了客厅。
客厅宽敞明亮,家居陈设一概是洁净的乳白色。贺东航坐的是张白色软羊皮沙发,扶手和靠背上都有大线条的雕花。这使他想起房子装修之后,卓芳坚持要买的沙发就是这一种,遭到他的拒绝。想不到她的指导老师今天竟坐在这里。
苏娅从进门就发现贺东航的脸色不好看,就像他是来到一个管理很差的中队视察,随处都发现了令他不能容忍的问题。倒是索明清情绪满高,进来东摸摸、西晃晃,不时夸赞几句“高级呀”,虽没讲出高级在哪里,却也避免了冷场。
罗玉婵对贺东航的冷面孔并不惊讶。这叫“先势夺人”,以无声制有声,传递一种“我不求你”的信息。她也不急于开腔,眼睛追随着四处观赏的索明清,笑答着他的闲话。
罗玉婵现在几乎每天都要和贺东航这样的,甚至比贺东航还要显要的显要打交道;每天要同在她运筹当中流淌着的并随时都在增值的上百万甚至上千万的金钱打交道。用她的话说,这在十几年前她连想都不敢想,至多在梦中才偶尔有过。她感谢这个世道,在挣钱的机遇面前使她能够跻身竞争的圈子,而不去考究她的文化多高,出身何门,父母干什么。如同达到一定水准,她就可以报名参加奥运会,而不论肤色是黄是白是黑是红。虽说她也抱怨这种竞争并非处处平等,但这就够了,能参与就行。这要比过去根本无缘参与就对你的命运做出判决——倒霉失败,直到终生——要好过不知多少倍。
贺东航终于让索明清说明来意。索明清二腿相叠欠欠身子,算施了礼,上来便说:“老熟人了,不必拐弯抹角。我们西郊那块地,将来搞成综合战术训练场,成天动枪动炮动飞机,大东的那块地如果建住宅小区可能不安全,干脆卖给总队算了。”
罗玉婵做了个莫名其妙的表情:“我并没有卖地的意思呀!既然总队不怕飞机大炮扰民,我的50亩地可以搞个高科技蔬菜种植示范园,我派高总到澳大利亚考察过,一报市里就批。”
贺东航的脑子里嗡嗡响:澳大利亚,妈的,原来是澳大利亚……
索明清说:“有两个朋友刚问过我,武警要在西郊建机场,罗总的地他们就不买了。”
罗玉婵一点也不尴尬:“那是以前的行情了。”
苏娅感叹,把假话说得比真话还真,不知要经过几番磨炼呢!她昨天给哥哥打过电话,苏伟说,罗玉婵就是要用那块地跟武警搞交易。
贺东航沉着脸说:“罗总的意思也请说说吧。”
罗玉婵脸上露出微笑:“总队的想法我理解,但本公司无法接受。如果没有附加条件,我们不会平价让地。”
贺东航问:“罗总的条件是?”
罗玉婵以手指胸:“把总队的工程交给我做,大东完全具备资质。”
贺东航追问:“然后你再从工程里挣钱?”他自以为提了一个对方难以启齿作答的问题。
显然,贺东航的挑衅激怒了罗玉婵,她挺了挺腰板,淡然一笑:“这话换成‘我再从工程中获取相应的利益’更准确,而且这个利益必须比50亩地的原规划获利要丰厚。”
罗玉婵的快速反击噎住了贺东航,想想又不好把关系搞僵,就尽可能换了笑脸道:“罗总要知道,武警的钱可是政府的钱,是K省人民的钱。”
罗玉婵也笑了:“贺参谋长要知道,我罗玉婵也是K省人民的一分子啊。”
一直没吭声的高见青盯着索明清说:“我们不挣政府的钱挣谁的钱?各位首长的钱大概不会让我们挣。”
贺东航的火气又蹿上来了,更可气的是,对这明显的讥讽,索明清还木呆呆地点头!
高见青继续说:“政府拨钱给武警,武警拿钱建营房,我们公司来承建,获取合法利润养活员工,维持再生产,这属于社会的二次分配。武警在我们南邻搞飞机大炮,已经损害了本公司的利益,我们的要求不是合情合理的吗?”
贺东航一时语塞。不能有效组织反击,心里恨恨的。
高见青又加了一把火:“贺参谋长不要把挣钱想得那么肮脏,我们不挣钱拿什么给政府上税?大家都不上税,政府拿什么养你们?我们合法挣钱就是给社会给国家做贡献,不见得就不比你们高尚。”
索明清连忙打圆场:“总队的资金并不宽裕,要办的事很多,抠紧一点也情理之中嘛。”
甘冲英也帮着搅局:“百年大计,质量第一。挣钱多少还要看管理,但营房质量必须全优,10年不落后。”
看着贺东航陷于尴尬,两个副手又前言不搭后语,罗玉婵心里暗笑。她知道这个回合自己占了上风,就对高见青嗔怪道:“高总说得太理性了,贺参谋长并没有说挣钱可耻嘛。”
听着两个副手不知所云,贺东航自己冲上去。他盯住高见青说:“高总的启蒙还算精到,可惜少了针对性。创造一个合法挣钱的社会环境,也是武警职责所系。合法挣钱当然应该鼓励,可憎的是靠钱去干违法的事。”
高见青的俩眼并不撤退:“关于违法的命题,我想单独向你讨教。”他连称谓也略去了。
罗玉婵惊叫起来:“参谋长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大东做了什么违法之事!”
苏娅说话了。她先朝罗玉婵、高见青微微颔首:“今天轮不到我说话,但见罗总高总快人快语又很精通市场,也想学习一下。部队有句老话,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半分钱能办好的事,何必花一分?省下的半分干什么了?再去办别的事,再投入市场,参加另一次‘二次分配’。罗总提出把总队西郊的工程全包给你,这既不可能,也没有道理。西郊非可耕土地的市场价格我们调查了,总队工程的总造价罗总也能估算出来。”苏娅说了这两个数。“悬殊如此之大,怎么可能把工程一刀切给你们呢?”
罗玉婵本想拖一拖再摊牌,不想苏娅如此直奔主题,说话这样全局。她强笑着:“我不知道这组数字苏主任是怎么算出来的。如果总队真的这样认为,那咱就没法再谈了,是不是高总?”
高见青混浊地嗯了一声:“切一刀,怎么切?”这实际是让步了。
罗玉婵说:“武警的工程是政府行为嘛,当然不可能与民争利。”
贺东航皱皱眉:“武警做的是工程发包,谈不上与民争利,但是可以适当让利。”
甘冲英道:“我也是这个意思,适当让利。”
高见青说:“除了包给我们的一块,其余的对大东公司也要优惠。”
“怎么优惠?”贺东航逼视着高见青。这是今天坐下之后他第二次正眼看他。
“议标。”罗玉婵看着甘冲英。
甘冲英看着索明清:“我看可以,至少……”
贺东航拍着沙发扶手站起来:“我看不可以。切剩下的工程也不是小数,应该公开招标。欢迎大东公司来投标,同等条件下——可以优惠。”
索明清上了甘冲英的车。车一开他就问,看出什么问题没有?甘冲英说,我觉得老贺跟那个高见青不对劲。索明清说,我分析高见青就是夺走贺参座老婆的人。甘冲英一惊,问你怎么看出来的?索明清说看眼,你品品他盯着高总的眼神。甘冲英信服了。他的情绪挺好,但一带上车门就要求自己沉下脸来,说老贺真他妈窝囊,罗玉婵要干什么?索明清说,对女人的行为不能用正常思维分析。甘冲英说,这个女人不简单,没个拼拼杀杀的劲头,她也到不了今天这一步。索明清问,你不会对人家有什么想法吧?甘冲英说,啥想法?商人嘛,今后你可要盯紧点。又叮嘱索明清,今天的事回去不要说。他知道,按正常情况,下午下班前索明清就能向三大部传达完毕。索明清说绝对保持沉默,老索这点水平是有的。
甘冲英招呼司机:“到一枝花饭庄,请索部长喝羊汤去。”
目送武警的车渐远,罗玉婵冷笑一声:“今天让你来谈是对了,你还想推辞呢!”
高见青沉着脸问:“我和他那事你知道?”
“想知道的我都会知道。让你来就在心理上胜他一筹,你是他的胜利者嘛。”
高见青说今天没谈好。罗玉婵问还能怎么好?他们就是傻到家,也不会把工程全包给咱们。今天的目的达到了。下一步,要想法把切的这块尽可能搞大,再是全力以赴竞标,工作要从办具体事的人做起。
“对今天这些人呢?”
“分而治之。你还记得那天钓鱼你给我讲的了?不,不是渔竿也不是漂,是不同的鱼要用不同的饵料。”
正值中午下班,车流处于高峰期,贺东航的丰田越野上不了快车道。他打开警笛警灯,硬往车流插去。一个晒得黑黑的瘦交警打手势阻住一侧的车,示意贺东航过去,还朝他敬礼。武警总队司令部的一号车,重要路口的交警都认识。一号车不仅出任务多,每逢盛夏和春节,还带人慰问他们呢。武警和交警都归公安厅长齐健领导,本质上是一家人。
苏娅来总队之后,几次听贺东航强调,没有紧急任务不准使用警笛警灯,以免扰民。解放军那边也时有笑话传过来:瞧瞧,武警呜里哇啦找酒店呢!
她断定贺东航心里有事。
丰田越野一路惊叫着到了西郊,下了大路沿便道又颠簸一段,来到总队和大东公司的地界上。他俩都没下车。贺东航摁下车窗,点着了烟。少顷,淡蓝色的烟雾像匹展开的缎子朝窗外飘。
“说。”苏娅打破沉默。
“说什么?”
“高见青。”
“猜。”
“跟卓芳有关。”
“根据?”
“你在军队地方好像没什么仇家。他还是个搞画的。”
“加10分。”贺东航哼了一声。
苏娅递过一瓶矿泉水,耐心等他平静下来。
“这个人跟卓芳上过床,被我堵屋里了。”
贺东航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苏娅别过脸看窗外,嗓子眼里火辣辣的。不便再问细节,便问了高见青的情况。贺东航说,他父亲是省里的老人,过世多年了——他用的是“过世”,而不是“死”——母亲还在,就住在省委某号院,也算是咱们的目标。他大学学的是工艺美术,水平不算顶级,毕业在报社当了美编,后来停薪留职自己干了。
“卓芳和孩子现在怎么样?”苏娅避开高见青。
贺东航说他跟卓芳基本不通话,贺兵也不知道他和他妈离婚了,对父母亲也没说这么深,只讲了卓芳有外遇,老爷子的血压还好几天不正常呢。贺兵一年的学费不会少于10万人民币,这半年他一共只寄了一万多块钱。就算卓芳打工、卖画有些收入,但不会够的。
“高见青在寄钱?”
“有可能。但卓芳不会白要,也许是借。”贺东航讲了卓芳对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