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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在
张 洁
(本文字数:2922) 《收获》 2006年第1期
字号: 【大 中 小】
第一章
一
叶楷文绝对是让癞皮狗咬上了。
被癞皮狗咬上是什么感觉?
虽然不会像被藏獒、或牧羊犬咬上那样,一口就能让你命赴黄泉,可让癞皮狗咬上,难道就能好到哪儿去?
那是漫无止境的持久战,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持久战的最后结果,败走麦城的绝对是你,而不是那只癞皮狗。你不得不怀疑,它们是不是全读透了毛泽东先生的《论持久战》,并深得其髓?
又像与女人分手。理由不太充分,自己优柔寡断,而对方又没置你于死地、逼得你不得不上梁山,想要一刀两断的恋情反倒拖泥带水,纠缠不清。于是那段已然变味儿的恋情,就不止是寡淡,而是变馊、发霉,直至长出白毛。可最后做你老婆的恰恰是她,而不是你爱得要死要活的那个女人。
狗和狗是不一样的,女人和女人也是不一样的。
事情常常就是这个样子,你越是腻烦的东西,偏偏与你纠缠不休,“腻烦”这个词儿就是这么来的,如果触摸、触摸它们,就会感到它们的确有一种黏稠的质感。
说不定自此以后,叶楷文会研究、研究这个其貌不扬的词儿,在人们生活中的深远影响。
这次回程,并没有频繁转机,而是直接从北京飞回纽约,可是叶楷文三次把这幅屁画忘在了一切可以忘记的地方。
在北京机场check—in的时候,这幅画被他忘在了check—in的台子上。美国航空公司的航空小姐,很快就在候机厅里找到他,然后是完璧归赵,还给了他一个很有文化内容的微笑。现在是个人都自以为对中国文化有所了解,并以此为荣。如果叶楷文当时没有如此不敬地胡思乱想,很可能会找个理由、撒个谎,说那张屁画不是他的。
第二次他把这张屁画忘在了入关处,还没等他转向提取行李的路口,那位海关先生就叫住了他。就像画里卷着伊拉克人的定时炸弹,声色俱厉。
最后,忘在了提取行李的行李车上,这不,机场的工作人员又给他送回来了。
有时他觉得美国人过于负责,若想丢弃一件什么东西,怎么丢也丢弃不了。有一次从纽约去欧洲,天气突然转暖,而他还穿着一件羽绒夹克,于是就把那件羽绒夹克一再忘在候机厅的椅子上,说“一再”,是因为那些具有非常责任心的工作人员,不断提醒他忘记了自己的夹克。
这次大概是那位守在行李车旁的黑人老头多事。租用行李车的时候,没有三块零钱,只好在自动收款机里放进五块纸币,等着找钱那一会儿,让黑人老头记住了他。尽管无数中国人定居美国,毕竟一个黄面孔与一个白面孔相比起来,还是非同寻常。
所以,当人们发现行李车上的画卷时,黑人老头很容易想到他可能就是失主,加上正事不顶劲,办起杂事却游刃有余的FBI,找到这幅画的失主并不难。
如此这般解释,被这张屁画缠上的缘由未尝不可。
其实有些事情没有理由,而是非如此不可。
叶楷文没那么混账,也不是对这张屁画嫌弃到非丢弃不可的程度,而是没有拿它当回事儿,但从无论如何也将它丢弃不了的迹象看来,他就是不想拿它当回事儿也不行了。
“对不起,盒子有些破损,不知道原来就是这个样子,还是我们保存得不够好。”机场的工作人员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说,他年轻的脸,整个就是一盘阳光照耀下的向日葵。
是道歉还是开脱?即便保管不善、盒子破损又怎样,叶楷文根本就不介意,也不会和航空公司计较什么。
无意之间一抬头,叶楷文的心一动,方才还是明晃晃的一盘向日葵,眨眼之间变成了深秋的一轮残荷,怎么看、怎么像是送他这幅屁画的那位老先生。叶楷文摇了摇脑袋,想,自己大概花了眼,明明一个年纪轻轻的白人,怎么会变成北京的那位老先生?
叶楷文独身一人无牵无挂地活了几十年,这种生活让他得以从诸多“纠缠”中解脱,为此他还小有得意,尤其在看到周围的人,被许多“纠缠”烦恼不已的时候。可这件不大不小的事,让他感到了摆脱什么,并不十分容易,除非脱离这个人际社会,可是作为一个人,谁又能摆脱这个人际社会。
定睛再看,又的的确确是那个给他送画的、年纪轻轻的白人。哎,不是自己花眼又是什么。
“没有关系,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叶楷文语调有些游移、神色有点恍惚地说。在肯定自己眼花之后,叶楷文的两道目光,仍然满怀狐疑地在对方脸上扫来扫去。
刚才还在想,“其实有些事情没有理由,而是非如此不可”,看来过于武断,就老先生那张突然重现的脸来说,哪里是没有理由。
不过,那张脸的确是重现、而不是他花了眼?叶楷文不能肯定。一贯遇事不惊,不大喜欢与“过心”这种字眼挂钩的叶楷文,不但优柔寡断起来,竟还有了一些挂心的感觉。
二
叶楷文很快就会知道,“没有关系,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的说法,是大错特错。
三
说起来,这幅画来得有点怪。
如今叶楷文有了钱。
而且循规蹈矩,来路干净,与早年那些同窗费尽心力赚的钱相比,真可以说是心安理得。
有钱之后,就想在北京买个四合院。父母已经进入老年,自己常年不在他们身边,难尽孝道,如果能为他们安度晚年创造一点条件也好。
除了供父母安度晚年,叶楷文还有个打算,开办一所私人博物馆,也算没有白白辜负内己多年的收藏。
如今在北京买个有气势的四合院极其不易,且价格昂贵,好在他如今有了这个经济能力。
终于在后海看中一处,典型的清代四梁八柱、砖木结构,特别门楼上的镂空砖雕,极其精美。庭院里花草繁茂,绿树成荫,竟还有两棵玉兰、一棵海棠。
那是几套院的大宅子,每重院都有东西厢房,中院上房为九楹,何等的气派、敞亮。虽比不得乾隆宠臣和坤府邸一路十三进的壮观,町这样的规模在京城怕也难找了,办个私人博物馆足矣,风格、韵味与他的收藏很是对衬。
再说一路十三进的府邸即便有,能卖给私人吗?当局终于认识到保护文化遗产的意义,算是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所有手续都已办齐,只有跨院一间小偏房里住着的那位九十多岁老人不肯搬离,再高的搬迁费对他也毫无诱惑。
按老人的说法,他没有多少日于了,不想搬动。
叶楷文与老人见了面。清雅的面庞,高高的颧骨,深凹的眼窝——他不想说就像一具风干尸——无一不在传递着远年的,与现而今的人间毫无关联的、也不肯苟同的过去。
孱弱的身胚,颤颤巍巍,如一只即将沉没的破帆船,从未有过平定的瞬间。说起话来,气息之微弱、声音之飘游,几乎难以送达与之对面交谈的人。
这还算是一个有血有肉的躯体吗?
诚如老人所说,他的确没有太多日子了,是人都能看出这一点。
叶楷文并不介意有没有人死在这个宅子里,追究起来,哪一处老房子里没有死过人,说不定还是凶死。
何况他对老人印象非常好。说不上是枉下结论,谁能马上给初次见面的人下结论,说他好还是不好?单说这样一张没有目的脸,现在已不多见。也只能说这是一张没有目的脸,有没有别的,他怎么知道。
而叶楷文本人,或是他的父母一时又搬不进来。
院子虽好,却破败得一塌糊涂。这就是中国建筑的遗憾,统统都是砖木结构,砖木结构建筑的寿命能有二百年就算不错,像故宫那样的建筑,能够苟延残喘到如今,也是不断维修的结果。
如果不进行大修、特修,以及安装现代生活所需要的上下水道,供电、供暖设施,是无法进入文明生活的。这些事情办下来,怎么也得一年……于是他对老人说:“别担心,您就住这儿吧,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真的,喜欢诗词的父亲没准还有了一位谈话对象呢。紧接着又哂然一笑,他怎么就能断定此人可以谈诗论画呢?
老人也不说谢,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他的好意,只是在叶楷文又来院子勘察时,请他进了那间偏房。
房子里有一股怪味儿,叶楷文不由地抽了抽鼻子,可这种怪味儿又不仅仅是气味,游移、腐旧、戒忌……说不上来,至于摆设,简陋而又简陋,与这个仪态万方的院子以及老人的儒雅风度极不搭调。
老人开门见山:“我也没有什么好多说的,也不是为了感谢你对我的关照,而是觉得你就是那位我该托付的人。”
于是返身从同样摇摇晃晃的木桌上,慢条斯理地拿起一个画筒,又从画筒里抽出这幅丢了三次也没丢掉的屁画。
以叶楷文见过、经手过的画来说,这幅画的出身不但谈不到“名贵”,简直就不值得过眼。
对于古董、书法、绘画的感觉,叶楷文如今是得天独厚。
说的是如今。
想当初他与古董、绘画,毫无牵连、一窍不通,也绝对不会答应一个不知底细的老头子,在自己的房产里住下来,谁知道他的日子是不是真不多了。
他不似鉴定行里的那些人,强记硬背历代著名书画家的姓名、字、号、别号、印章特点;无时不在揣摩如何识别印章:大篆、小篆、鸟篆、金文篆刻;纸、绢、墨、裱不同年代的特质……其实,从题、跋、序、印记这些细节里,往往就能找到伪作的蛛丝马迹,比方那些有意模糊的印章。还有更为拙劣的伪作,有幅所谓郑板桥的竹、字,一幅中楷六尺条幅,上面居然有几百个字,首先风格就不对……这样的赝品,还用得着费心思去评断吗?
再说这些细节,如今都可通过技术手段解决,何必用那个死劲。
最简便的办法,就是用软X光测试一下。软X光光波较长,穿透力较弱,中国字画上又常有印章,印泥中含有的金属汞,在软X射线下便会显现。那些年代久远、在目测中销声匿迹的印章,便将无处销遁,从那些重现的印章中,自然可以得知有关画作真伪的信息以及它的若干历史……
鉴定水准的高低,其实决定于鉴定者本人的素质。除了需要具备一定的经验,关键是把握艺术品的神采,这才是鉴定的最高境界。
假画固然可造,但绝无意境,不必多费手段,着眼便知分晓,这种精神上的分野,是过于功利的现代人,越来越无法跨越的高度。
也就是说,一个好鉴赏家应该是一个好艺术家。
而做一个好艺术家容易吗?
叶楷文不能说自己是一个好艺术家,他只能说,不知什么缘由,突然之间自己就具备了这种辨别真伪、优劣的直觉、禀赋。
这种突如其来的直觉、禀赋,有时让叶楷文相当不安,从他的经验来说,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总有一天他得为这种突如其来的“便宜”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无从得知。叶楷文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付出了代价。
比如他突然就不能做爱了,好不容易有个就要谈婚论嫁的女人,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