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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托尼有没有这种感觉,应该有,约翰逊先生从来没有听见托尼喊过他“爸爸”,而是非常正式的“父亲”。
约翰逊先生似乎有太多的禁忌,到底什么禁忌,他也说不清楚,如果托尼不对他说什么,他不能、也不便问。
父子之间很少交谈,托尼的家长会,约翰逊先生参加的次数也很有限。
如果他不给托尼买点儿什么,托尼从来不向他索要。
托尼也不曾像别的男孩那样,要求约翰逊先生陪他踢一会儿足球,或是打一会儿垒球;晚上睡觉,道了“晚安”后就自行睡去,从未缠着约翰逊先生,为他读一本儿童读物……
本以为青少年时期的托尼,会像所有人的青少年时期那样,让他头疼不已,加上安吉拉天不怕、地不怕的秉性,会不会遗传给托尼也说不准,约翰逊先生先就担忧起来。谁想到托尼在学校里的成绩不错,从不与人斗殴,也不像那些问题少年,装模作样地吸烟、酗酒以示叛逆,但也不大与同学交往,好像一下就从婴儿跨进了青年,中间没有过渡。
托尼英俊、高大,永远一副不慌不忙,气闲神定的样子。
有时走在街头,也有女孩儿搭茬,毫无必要地清求帮助,“先生,对不起我的鞋带开了,能不能帮我拿一下手里的东西”;
或发出不知真假的惊喜,“好久不见了,怎么样,一起喝杯咖啡吧”,可托尼根本不认识这位“好久不见”的故友;
而有些,连理由都不准备,撞撞他的肩膀,说,“嗨,交个朋友。”
托尼是来者不拒,可对自己的言行相当负责,也就是说,从未答应过什么、也不兑现什么,上来就讲清楚,目前没有结婚的打算。与心血来潮、先干完再说的安吉拉完全不同。
似乎样样都让约翰逊先生为托尼感到自豪。
对于过去,约翰逊先生只字不提,对托尼来说,“过去”顶好是死去了。可从托尼的某些言行来看,他对“过去”非常熟悉。
好比有样事情,让约翰逊先生颇为挂心。
托尼迷恋博物馆,没事就泡博物馆,如果托尼对博物馆的喜好,有一个明确的方向,倒也让人放心。没有,托尼没有明确的偏好、倾向,各种各样的博物馆,哪一个都让他着迷。所以在约翰逊先生看来,托尼对博物馆的痴迷,像是一种寻找,连托尼自己也不清楚的、目的何为的一种寻找。
心怀“过去”的约翰逊先生,难免为此多虑。
万一托尼在哪个博物馆里,又看到一张什么要命的纸,那将如何是好?
又,大学毕业那一年,被好莱坞星探看上,但托尼断然拒绝了这个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选择了消防队员的职业。
问他为什么放弃人人梦寐以求的演艺事业,选择了消防队员这个职业。他说:“对我来说,电影明星没什么意思。”
“消防队员有意思吗?”
“火灾给人们带来多少不幸啊。”托尼深思熟虑地说。
听到这里,心怀“过去”的约翰逊先生不禁黯然。
是什么契机使托尼做了这样的选择?难道安吉拉的父母真是葬身火海,而她又是火里逃生?有些事情,好像必须经过一代又一代的验证,一代又一代的确认,最后能不能确定下来还很难说。
难道安吉拉未了的一切,还要托尼来负责到底,这是谁分派给托尼的责任?
不过有件事又让约翰逊先生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托尼是不同的。
托尼十八岁那年,法院将安吉拉留下的那张说绘画也可、说是一张奇怪的纸也可,交给了托尼。托尼把那张带来祸害的纸,放进了阁楼,此后,这张纸再也没有露面,托尼更是不再提起。
“你不打算继续探究它的根源吗?”约翰逊先生问托尼——不如说是试探。
这张纸绝对是个不祥之物。从内心来说,约翰逊先生希望托尼永远不要掺和安吉拉的寻根之梦,谁知道在毫无结果的寻觅中,托尼会不会重复他和安吉拉的悲剧,或遭遇其他的不幸。
“不。”
“那曾经是妈妈的心愿。”如果不是这张纸的出现,他们几乎不提安吉拉。
“对不起,对我来说,这张纸没什么意思。”
约翰逊先生暗暗吁了一口气,安吉拉的愿望怕是难以实现了。
晚年约翰逊先生中风在床,从此只能在轮椅上过生活。
其他两个儿子前来探望一下就走了,反正,有医疗保险公司,大不了还可以去老人院。然后就是电话里的嘘寒问暖,圣诞节也会像往常那样,寄些文不对题的礼物,仅此而已……也不奇怪,大家都忙着生活。
那天,为了够取炉子上的水壶,约翰逊先生从轮椅上跌了下来,壶里的水洒了一地,地上很滑,他试了几次,都难以回到轮椅上去。
坐在地上发呆,不知如何才能回到轮椅上的那段时间里,他不得不想,怕是到了去老人院的时候。不,他不感到悲伤,即便他的家庭没有后来的变故,两个儿子哪个也不可能照顾他的晚年。自立,永远是美国人的生命特质。看看周围的老人,不论老到什么程度,最后都是在“自立”中结束自己的一生。
此时,门却意外地开了,托尼走了进来。强健的托尼,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弄回了轮椅。
“谢谢,谢谢。你来得正好,我正打算和你谈谈去老人院的问题。”
“谢什么?不要提老人院的事,你哪儿也不去,就呆在家里。”不要说与那两个儿子的态度迥然不同,也一点儿不合乎美国人的人之常情。
“可是……”
托尼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虽是不惊不怪,却是不容置辩、极具权威的一眼,说:“可是什么?我马上搬回来住。”原来,这里还有另一个托尼,与他从前所知不同的托尼。
托尼换了一个大尺寸的电视,又将电视摆进约翰逊先生的卧室。
除了播放橄榄球赛,托尼才会带着几瓶啤酒走进他的卧室,与他边看边饮。
即便橄榄球赛拚得火热,即便托尼喜爱的球队输了,他也会安静如常,不像许多球迷那样,摔桌子打板凳。
如果他问托尼:“你说,哪个队会赢?”
托尼只是笑而不答。
此外,除了帮助他就餐、洗澡、如厕,托尼不进他的卧室。尽管生活不很富裕,托尼还是请了一个护工,以便他外出工作时,照顾约翰逊先生的起居。
约翰逊先生这才知道,托尼的后背竟是这样宽厚。
背着他上下楼梯,背着他上医院,天气好的时候,还会带他到街心公园散散心。更为意外的是,时不时还会带他到酒吧喝几杯。约翰逊先生没有多余的嗜好,惟酒吧小坐尔,不是那种为白领准备的酒吧,而是蓝领酒吧。那里的豪饮才叫豪饮,别有一番尽兴。因为下酒的小食,是各种嗓子里发出的、毫不掩饰的泄火,或欢快、或抱怨、或诅咒、或哭泣、或豪情万丈、或无声沉溺……汇成的声色;是缭绕的酒气、烟气、汗气、怨气……调制的桑拿,能与那些气味、声色同甘共苦一番,于心足矣。凡此种种,又像一个水泄不通的壳儿,密密实实地包裹着他。所以在这蔑视规范、推波助澜、水涨船高,说不定被哪个因发泄至极而狂的人所误伤的环境里,约翰逊先生反倒有了一种安全感。
可是回到家里,托尼又会一头扎进自己的卧室,与他毫不相关似的。
约翰逊先生难免失落。难道托尼对他关照如此,只是仁爱使然,没有亲情?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盼望和托尼之间的亲情?约翰逊先生问自己。
弥留之际,托尼一直拉着他的手,叫了一声:“爸爸,”这是托尼第一次叫他爸爸。接着又说:“我爱你。”
约翰逊先生流下了眼泪,“我能问个为什么吗?”
“因为妈妈爱你。她为什么爱你,总有她的道理,这道理差不多也该是我的道理。”这也是托尼第一次主动提起妈妈。
托尼怎么知道安吉拉爱他?
不过约翰逊先生知道,什么都不必担心了,不论对于“过去”,还是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托尼自有道理。
托尼是什么?托尼是一块敦实的巨石,难怪上个世纪那些老房子,多半用这样的石头垒砌房子的地基。
约翰逊先生走得十分安详,也可以说是满足,尽管他根本没有闹明白,他是不是爱过安吉拉,包括托尼。
不论怎么说,安吉拉这份多余的爱,几十年来,让他伤透了脑筋。
四
第七大道那栋楼房的火势不小,为消防队的营救工作,增添了许多困难,但在消防队员奋不顾身的努力下,被困在楼里的居民如数撤出,当指挥官发出可以撤离的命令后,托尼又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进行了最后的清查,看看是否还有未曾发现、有待救援的人……果然听见一阵阵微弱、吃力的喘息和呛咳,幸亏他还没有离去。
顺着声音寻去,隔着火势,模模糊糊看到地上趴着一个活物,再向前去,但见一只狗,默默地、艰苦卓绝地向着可能逃命的方向爬着,它显然受了伤,无法奔腾迅跑。
托尼喊道:“嗨!这里。”
它听见了、也看见了托尼,明白了这里是它的求生之路,便调转方向,朝托尼爬来,仍然是不声不响。
或许这是一只残疾狗,比如失音,不然不会在听到托尼的呼叫后,还是没有求救的表示。
尽管情势危急,生命垂危,它既不狂吠也不哀鸣,只是一味地奋力爬行。
它无声无息、艰苦卓绝的拚搏,让托尼肃然起敬,他什么也没多想,穿过火焰,抱起了它……
就在此时,一根尚未燃尽、带着火苗的巨木落下,砸在他的腿上。托尼马上知道,他的腿被砸断了。可他生生用这条断了的腿,紧抱着那只受伤的狗,“走”到搭着云梯的窗前,翻过窗,从云梯上下来了。
事后,托尼自己都无法明白,这条断腿,居然为他干出如此了不起的事情。
后有媒体记者采访,说到自己的表现,不过是他的职责,换了另一个消防队员,也会这样做。托尼说:“如果问什么是消防队员的职责,好像就是拯救他人的生命财产,必要时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
而且,如果没有那只狗,什么都不会发生,也就是说,他也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托尼又一再声明,发现那只狗,只是撤离前的习惯使然,无论如何不肯承认自己有意为之。“你想,哪个消防队员在撤离之前,他的眼睛不会扫视一下四周?”
记者又问:“为一只狗砸断了自己的腿,关于这一点你是怎么想的?”
托尼说:“生命对我们有多么重要,对一只狗就有多么重要。”
其实,当医生为他接好腿骨、打上石膏,又为他处理了烧伤的皮肤后,第一个冲进病房的不是记者,而是被他营救的那只狗,像他一样的毛发焦糊、凌乱,腿上打着石膏。
狗儿蹿上他的病床,咬住他的衣袖,并将他的衣袖扭来扭去,嘴里不停地发出各种声音。
原来它不是哑巴。
托尼听得懂这种语言,那是天下有天良的动物,在某种时刻的共同语言。托尼相信,在火焰中有着那样表现的狗,它此时此刻的情感,一定能让所有的人柔肠寸断。
“伙计,你真是一只勇敢的狗。”托尼对它说。
紧随其后的,是一位貌不惊人、连感谢的话也说不清楚的女子,一位就差一副眼镜的学究女人。否则不会对已然十分清楚的从属关系,没有必要地自我介绍说:“嗨,我是托尼的主人,海伦。”
除了她,谁还能是这只狗的主人。
“你是说,它的名字叫托尼?”
“是的,这个名字不怎么有意思……给它起过好几个名字,它都不喜欢,只认可托尼这个名字。”
这时托尼伸出手来,和海伦握了握,自我介绍道:“托尼·约翰逊。”
海伦张大了本来就不小的嘴,“对不起,我不知道……竟有这样凑巧的事。”
“很高兴我们同名,你不觉得我们很相像吗?”
“……我和托尼都非常、非常感谢你,真对不起,为托尼让你受了伤。”
每当海伦说到“托尼”这两个字,托尼就得想一想,她是对哪个、又是为哪个托尼说话。“你是说……”
“不,我是说这个托尼,我的托尼……”她忽然打住,这句话显然不大合适。
然后他们就没话可说,为了表示她的感激之情,海伦不便马上走人,他们只得轮流抚摸着托尼焦糊凌乱的毛发。它的尾巴,随着两人轮流的抚摸,时而拍向海伦,时而拍向托尼,一副非常受用,打算就此安营扎寨的样子。
这种无话可谈的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