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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1期-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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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 
  没有一个人打他电话。多少可笑。全世界的人都有事干,就他没有。全世界的人都忙,就他闲着。听得见的只有时间,倒霉的时间,像一只破马桶的漏水声,不绝不息,让他心烦意乱。而他自己,简直要在这只破马桶里淹死了。 
  说不定她早忘了。骗子。这个臃肿丑陋的女人。 
  他睃来睃去的眼睛,盯着类似的粗胖女人,盯着类似的灰色沃尔沃。好几次,他嘴角浮着笑,想象已经找到她的汽车,已经在车窗上用狗屎涂上骗子两个大字。进而把想象发挥到在所有汽车的车窗上都用狗屎涂上骗子两个大字。 
  他的疯狂的念头在她受过风寒的声音里一下消失得没了踪影,剩下的只有淡淡的愧悔。他又恢复了平常的满不在乎,恢复了在养猪场和猪对视的平静。他就是这样满不在乎地找到了西城花园周穆居住的别墅。 
  他差点没认出她来。 
  开门的把他领进院子,他只看到一堆枯黄的稻草,静静地歪在椅子扶手上。然后,短暂的愣怔之后,他才发现稻草下的一丁点脸,也是枯黄的。 
  她突然把头发烫成了这种怪样子。他在心里惊叹了一声。 
  作为问好的回报,裹在毛毯里的庞大身体动弹了一下,指点他坐到对面椅子上。椅背随便搭着一床毛毯,好像刚刚还有人用它裹着身体。想到在门口碰到的男人他突然觉得尴尬,她没有电话里那般热情也让他沮丧,很为自己这样贸然登门后悔。她果真就是他命里的福星?果真就能带给他工作? 
  但他总算坐下了,不自觉地摆正自己的两腿和两臂,好像面对的是负责招聘的行政助理或是人事科长。如果不是太不放在心上,暗地里带着抵触的情绪,好像他们全都欠了他,就是勉强保证自己不发抖。用他母亲的话说,就是总也拿不出个样子。 
  坐到周穆家宽敞的花园里,故作大方地一番左顾右盼,总算捧着开门的倒给他的茶,用还算自如的语气表扬了整个别墅区的空气——真像刚刚剥开的青豆荚,有一种新鲜的绿气。 
  啊,真好,多好的太阳。没有比太阳更好的东西了。那么长的夜,没有尽头似的,漆黑漆黑。看见它我才知道自己活着,不是死了。周穆说,在毛毯底下翻了个身。 
  是啊,真好。他直愣愣地仰起脸,又躲闪不及似地低头,仿佛被金光烫着了。训练那会,整日暴晒自己的太阳,只不过几年工夫,远得像一小片毒辣的影子。说真的,他简直忘了太阳这东西,倒是死这个字唤起他内心的惧怕:等不及工作就死了。 
  我倒不是怕死,我只是奇怪,有些人干吗那么怕,既然人人都必须死。正是这样,你想,眼前这个太阳随时可能看不见,生命随时可能“嘣”的一声断掉,掉进永远没有太阳的地方,难道人不应该活得更有意义一点? 
  想到她做过中学老师,他对她的话没有感到什么突兀。 
  可我不知道我的意义在哪里。他把目光投向围墙外,那里也蒙照着一层白花花的阳光。不知不觉又想起他的老问题,我能干些什么? 
  有多少人重视历史?有一阵,真觉得自己跟历史一样不受欢迎。年轻时不懂,人嘛,有的天生开窍晚,我后来倒还想开了,别人锣鼓喧天就锣鼓喧天,自己当好历史老师也不错。 
  他吹开浮沫,喝了口茶,问,你怎么离开学校的? 
  我那时的确生了病。这儿,她点点前额。那是种心理上的毛病,老觉得自己活得没有价值,不过根本不像辞职信上写的那么严重。手续是我丈夫办的。你想得到吗,一个人可以在同一个地方错两次。我快和他结婚了,才知道他离过婚,带着一个儿子。我家里不同意我一结婚就当人家孩子的后妈,这件事把我弄得焦头烂额。我承认我有虚荣心,他长得英俊,在机关做政工,举止文雅,很满足我的虚荣心。我没生自己的孩子,一直带着他儿子,家务有保姆帮着,不太累。我没有的是自由。他不喜欢我出去,要出去也得跟他一起,去见一个个不认识的陌生人。我喜欢的他没一样喜欢。我知道他想的是绝对的服从,而我偏不肯。我在家休息没多久,他自作主张替我把工作辞了。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冷冷的,几分钟前太阳给她的热度好像完全消失了,只在她身上留下晒出来的几个大洞。 
  那个老师,反正你也不喜欢当啊。 
  是啊,我想,辞就辞了吧。我在家呆了将近十年,是足不出产的呆法,我太害怕了,不愿意出去一次回来跟他争吵一次。唯一可见的是他儿子的大。他去北京上学前对我说,妈妈你再不能这么下去了。他不说,我自己也知道再也不能这么呆下去了。 
  所以你离了婚,自己跑出来开公司了? 
  你以为这么简单?再说,他还需要我呢,好撑着他家庭美满的样子。不是看我吃到这份上,到今天大概还离不掉。我受够了。宁可住黑屋子。这儿,她点着眼睛旁边的青紫,说,他揪着我使劲往地上撞,我爬出去打报警电话,丢尽了他的面子,我们这才算真完了。 
  那你还敢结婚?他惊奇地问。 
  这不一样。她仰起头,看着树梢上的几片叶子,剧烈的金光让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好像在思索不一样的地方。突然一掀毯子,用让他吃惊的速度跳下椅子进屋了。再回来,头发已经梳整齐,人也清俊了好多。 
  开门的端来奶壶,一碟切片面包,几颗颜色大小各异的药片。 
  他解释来之前已经吃过了,一口接着一口喝下滚烫的茶,心里隐约觉得不对劲,却唯唯诺诺,听着她歇斯底里般的申述。 
  我出来办公司已经三十九岁了。三十九岁。很少有女人到了这个年纪还不认命的。我只是知道,再不出来,我就死了,活活憋死了。我又不比别人笨,为什么不?除了你自己,谁阻止得了你?只要我愿意,没有搞不定的。看准那些软蛋,拣出来捏,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他们都爱面子,一般不会让你下不来台。我碰到过骗子,但也有人信得过我,和我建立了长期关系。刚开始,我只有两台机器,现在我有了二十五台机器。我的订单很多,美国,加拿大,可我最想的还是结婚,生一个自己的孩子…… 
  直到出了西城花园,他耳朵里依旧响着一团往外突突乱冒的声音。几次想打断,又觉得不妥放弃了。工作的事她只字不提,好像忘记叫他来的目的了。可能他根本会错了意,她叫他来,就是要他听她说话的。她只是想说话。就是想说说话而已。 
  毕竟因为周穆,他在宝来电器公司的经理办公室坐了半个钟头。女经理显然对他不甚满意。她说的模棱两可的话——回家等消息,无非是推托。这也是他多次应聘的经验。周穆关于有些人天生开窍晚的话,给了他很大的安慰。可能他也是吧。开窍晚,要比别人多花掉许多时间才能弄懂一些事。反倒不急了。 
  路过好哇依,他突然想到应该给周穆买个礼物。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毕竟她帮了他。店堂里挤来挤去的都是些中学生,他最后看中了一个银灯笼。标价不怎么贵,可见不是真的银,有着银的成色和光泽而已。不过很漂亮。蜡烛的火光透过银的小空洞,又温暖又精致,可以放在床头当床头灯用。 
  他原来想去邮局寄的,不过算算寄费吓了一跳,还不如自己跑一趟呢。他倒了几次车,才在郊区找到周穆的厂子。厂房很旧了,几个工人正在拆一件新到的机器,厂门口乱得要命。如果不是停在院子里的周穆的汽车,他真怕找错地方了。他把盒子交给保安,再三请他转交,就走了。 
  路上,他突然又想到那个二百元薪水的招聘。周穆厂里的工人大概就是拿这个工资吧。他心里又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安慰。周穆没有把他招进她这个破厂里做工人,说明她觉得他的价值比这个大。 
  他并没想着周穆打给他电话,也没想着她喜欢那个银灯笼。无论如何那和他没关系了。他还得继续找工作,不能再吃他父母的。确实,到她来找他,中间隔着漫长的一段时间。不知不觉天已经有点暖了,他母亲帮他把冬衣收起来,才又看见带帽的黑色棉外套,想起喊住周穆的中午。 
  她在电话里说灯笼收到了,问他为什么不进去坐坐,她那天在。 
  怕耽误你的时间,他说。这是真话。 
  挂断电话前,他随口问了一句你在哪儿。她说在某酒店,有应酬,喝多了,又问他在哪儿。他看了看电脑,看了看Q上新认识的女友,只说在家,劝她少喝点。 
  哪能少喝呢?她笑,紧接着是一阵不可收拾的呕吐。他还在喂喂,电话断了。再打,却没人接了。 
  他突然坐不住。我有事情了。他打了个88,下了线。 
  他知道酒店的位置。离他住的地方不是很远,他走着去的,在停车场找周穆的汽车花了点时间。先是站,站累了,便坐到汽车斜对面的街沿上。 
  出来好几拨人了,她也终于出来了,顶着他熟悉的那头蓬乱的稻草,被几个人围着。他仍坐着,只等那些人走开,就过去。她嘻嘻哈哈笑着,手搂过离她最近的那个男人。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哄笑声像炸开了一大串鞭炮。 
  相同的待遇每个男人都享受了一遍。他不知道这些人是否就是她所说的软蛋。车灯打花了她的脸,他甚至连她是不是周穆也不清楚了。最后一个男人也开着车走了。周穆摇晃着脑袋朝汽车钻去的时候,看见了他。 
  她干吗那么恼火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关上车门,发动机的尾气喷了他一头一脸。夜色下,他的脸白净而缺乏血色。 
  他有点难受。又坐了一会才起来,刚出停车场,周穆的汽车划过空空的车道,朝他拐过来。 
  周穆不能把车开得像喝酒前一样稳当,他有点怕,车翻下路基不是多余的担心。她不说话,他也不说。一言不发看着车灯把前面的道路劈开了,树叶的影子幽灵似的在眼前飘忽闪动。 
  他能感觉到周穆把车开出了城,往东的方向。路越来越荒凉,和车门一般高的蒿草不停地刮着后视镜。等他哆哆嗦嗦下了车,才明白她是把车开到东海荒凉的海岸线来了。这女人开起车来真不要命。他想。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好大一片海水,不过漆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头顶的星星,一大颗一大颗,淡而白,密密麻麻,多得让人激动。 
  这是他带我来过的地方,稍有空闲,我就来看看。我一向羡慕志同道合的夫妻,他们有不止一个的共同爱好。我已经想到,他跟我的一切只不过是出于他的设计。可这儿多美,美得想躺下去,变成石头。 
  她掖掖衣服,果然躺下去了。躺平之前难为情地笑了笑,很小很贴切地融进蒿草掩盖下的乱石。 
  他无法拒绝这样的诱惑,虽然不大习惯。人扑向大地是需要勇气的。不过和天空平行的感觉好得让人忘乎所以。看来,人有时候应该放低自己一些。他隔了她一些距离也躺了下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之间的距离消失了。不知道她是怎么挪过来的,他觉得已经挨着她的身体了,他几乎不敢睁开眼睛。五月份的海边,晚上的气温还是非常低的,这一大片奇形怪状的岩石,只有他们还在往外散发持续不断的体温。正在他紧张之际,他感觉周穆已坐了起来。他听到周穆说,我们走吧。 
  那后来有十几天的样子,对她的邀请他开始还有些犹豫,他没有在电话里说自己已经找到工作了,好像那非常难以启口似的。拖了两天,下了班闷在家里也是无事可做,便又去了。 
  开门的,还是讲四川话的小姑娘,她把他迎进客厅。 
  时间已是傍晚,斜光晚照的。七八张宫廷式样的硬木椅靠窗散放着,他想起电影里欧洲贵族最喜欢这样坐着交头接耳,选了最边上一张坐下。海边回去以后,他很少想起她,想起也只有说不清楚的难过。 
  电话响得很是时候。那时他正抚摸着玻璃杯上的花纹,回答她的提问。还能什么样子?老样子咯。她笑着,说已经想到自己说了句蠢话,扭过身去接电话。他觉得她侧过去的样子是不想让他听见,忙避进角落,假装浏览房间的陈设。但是她捂住听筒,直朝他摆手,那样子好像不想他继续呆在边上。他于是慌忙起身,出了客厅,朝四边胡乱看了看,往客厅左边去,那儿有一扇小门,连着一架小楼梯。 
  听不到了。他的耳朵里只有远处传来的一两声鸟叫,虫子的嗡营。好像站在野外。他一点不记得怎么上去的。等他发现自己紧紧靠在一起的两个脚尖,已经站在一块空阔的镶着金色和蓝色花纹的地毯上了。四边只有一幅巨大的富贵牡丹图,镶金嵌玉的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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