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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1期-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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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道院般幽静的灰色生活中偶尔也泛起涟漪。我,黛安娜教授,也瓦教授,若是度假回来,或好久不见,无论在系里,家里或校园里,碰见时都要行法式礼。也瓦教授身上从上到下散发着一种法裔男教授的独特魅力:步履的姿态;语调的磁性;衣着的雅致;待人的风度。早年在法国念的书,后在密歇根大学获法国文学博士,现任法国文学终身教授。跟黛安娜教授一样,他对我非常友好,千方百计试图把我的客座位置转换成终身的,在力所能及的前提下,两人都在校长室反复替我游说。在他们的眼里我很不错,因为我美国化了,我“他们”化了(西化了),我被西方文化同化了。那天校长发话了:我看见了,玛蒂尔德(我的法文名字)不但年轻,而且才华出众,但终身教授的事非同寻常,更不是我一人能说了算的。跟别的同僚一样,也瓦教授偶尔也来我办公室坐,我对他的感激之心重如山:我知道在一百多个选手中,阿尔滨这个位置若不是他的推荐和拥护,是不会落在我这个外国人身上的。炉火纯青的法文,每一次都把我们间的谈话推向专业外的领域…… 
  那个星期四晚上法文系有重要活动。不仅是一年一度的法式晚餐会,届时正巧又是美国一个大使(驻欧洲的一个国家)到我校演讲,被黛安娜教授邀请参加我们的晚会。按以往的规律,晚餐会的操作有系里两位来自法国的助理全权承担,我们三个法语教授概不过问。当晚的I…House(国际学生屋)装扮得法里法气,埃菲尔纸铁塔上亮着一闪一闪的灯,法国歌像B…52轰炸机般振荡着整个大厅。厅里人来人往到处可以听见法语交流的说笑声,搭成口字型的长西餐桌上早已铺上了白桌布,并放有好几面三色旗(法国国旗),几簇鲜花。法国大菜的架势也有一点儿:两把刀;三把叉;一大勺(汤);一小勺(甜点)……那晚的惊讶接踵而来,入席时,我发现自己居然被安排坐在大使先生旁边,也瓦教授自然而然地紧挨着我。晚会开始了,由黛安娜教授祝词,然后大使先生讲话。开始举杯了,我跟大使先生正式寒暄起来: 
  我能跟您用法语交流吗? 
  我小心翼翼地避免问他是否操一口流利的法语。 
  对不起,不能说,但能看得懂。 
  开始上汤了,我和也瓦教授几乎在同时发现放在面前的菜单不对劲,因为当晚的甜点是: 
  ——Voulez…vous coucheravec moi ce soir? 
  这是一句法国人家喻户晓的话,来自于六十年代一首流行歌曲,直译为:今晚您想不想跟我睡觉?我和也瓦正张大嘴巴,相互对视着,用眼光交流着彼此的惊讶:这两个助手真是太法国腔了,把这样赤裸裸的话放在桌面上?大使先生凑过来: 
  我们的甜点是什么? 
  一句不好听的话。 
  你能翻译一下吗? 
  今晚您想不想跟我睡觉? 
  我和大使开怀大笑,他向我举起酒杯。 
  那年底特律的冬天尤其冷,似乎阴天也特别频繁。午饭后,天空阴云密布,西北风呼啸,天开始渐渐变黑。系里的那条走廊冷飕飕,没有人停留谈话。两位法国助理先后来到我办公室,汇报了近来的工作,也聊了聊天。临走时笑着对我说,这儿的天气冰冻得像北极,我飞快地加了一句:犹如我的心。他们大笑着离开了。下课了,我第一个推开教室门,穿过长廊回到系里。寒冷使我拱肩缩脖,秘书在敲门: 
  教授,你有一张条。 
  她递过来一张中文条,几张高中毕业文凭,和它们的英语译文,并说有个小伙子来找过我,想让我把这些文凭译成英文。作为教授,学校网页上有我的出生地、生长和文化背景的介绍,于是常给我招来一些陌生中国人:在美陷入困境,需要帮助。刚开始时我尽力而为,日子久了,我感到招架不住,办公室是我通常接待这些人的地方,但若要常这样,我怕系里有话,然而我不能把他们请到我家,像我请皓晶一样……有人敲门,一个二十来岁的福建小伙,在“新中国”餐馆打工的,工作服上散发着浓重的油腻味。站在门边跟秘书微笑着挥挥手,示意不要倒咖啡,我顺手带上了门: 
  我不是搞翻译的,英文不是我的专业语言,再说你这些文凭在国内已被译成了英文。 
  没有用。 
  拘谨地坐在我对面的皮沙发椅上,他接着说: 
  他们不承认,一定要这儿的教授,法官,银行行长翻的才行,我想请您帮帮忙。 
  我瘫软在太师椅上,四肢放松,一腿架在另一条上,并来回有节奏地晃着。既然我为了我的今天投资了我的青春,这必须是有回报的: 
  把我的大名签上不是免费的。 
  多少? 
  这些人说话的风格是赤裸裸的,我大可不必脸红,秀才遇到兵要比兵还兵: 
  三十五美金一页。 
  可以。 
  把他打发走后我晚去了健身房半小时,照抄了五张同样文凭的译文,共十页三百五十美金,只加了一句话: 
  ——The above information is a tree translationfrom a Chinese diploma.Dr.MathildeKang,Visiting  Assistant Professor. 
  (我证明上述内容是中文文凭的准确翻译。玛蒂尔德·康博士,副教授,访问学者。) 
  那个学期的故事似乎特别多一点。那天在办公室,我一边脱大衣一边听留言,阿拉斯加的阿瑟尼亚(Arsenio)的声音传了出来:玛蒂尔德,我需要你的恩赐,我的材料递进了南达科他(SouthDakota)大学,我将竞选外文系系主任,我需要你为我写一封推荐信,若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提供几个要领:a)……,b)……,c)…… 
  这是教授间的正当交易。在我竞争阿尔滨位置时,三封推荐信中的一封来自阿瑟尼亚,其内容也是经我提议的。迫在眉睫,我停下手头的所有工作,花了近两小时起草那封信,随后马上发去阿拉斯加,让阿瑟尼亚过目,待他稍作修正后,我用学校的公文纸打印成文,让秘书当即送去了邮局。材料齐了以后,他进入了竞赛漩涡,经过两轮淘汰后,他成为最后选手,要和另外两名选手角逐,还必须接受对方学校的审查,这使他陷入了忐忑不安中。两天里来了四封邮件,询问南达科他大学是否找过我谈话;袒露了等待被裁决的恐惧,他尤其担心的是南达科他大学必定会和同校的马格利特教授谈话,他和马格利特有着历史性的恶劣关系,阿瑟尼亚被马格利特的同伙指控性骚扰,开过一场“批斗会”。他觉得大祸临头,担心会了结自己的候选资格。我更清楚的是,他对“活着走出阿拉斯加”所寄的精神期望。此事若不成功,将找不到安抚的词句。于是,一下午在讲台上沉重地寻找对策,这似乎成了一种习惯,在阿尔滨我经常魂不在讲台上。提前两分钟散了场,我飞快地拨通了阿拉斯加他办公室的电话: 
  你不能束手待毙,找她去!在达科他大学找她之前,你先摊牌,寻找一条求和的途径。 
  我没能找到这样一条途径。 
  坚强,亲爱的朋友,你久经沙场,这一刻将决定你的命运;冲过去,敲开她的门说,我们来做个交易吧,我申请了达科他大学外文系系主任的位置,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并不是个好“小伙子”,但你若能说几句话,以至于我能在你面’前永久消失的话,这对你,对我,对我们系都有好处…… 
  他真的冲了过去,成功了这笔交易,达科他大学录用了他。2002年1月,阿瑟尼亚携带夫人定居于南达科他州。从那天开始,他也知道,他欠我一笔债。 
  阿尔滨平铺直叙的日子也终于有个尽头:放假了,可以回上海玩了。举行完毕业典礼,我就奔机场。这种场合教授们要穿博土服,戴高帽子,并在众目睽睽之下随着阿尔滨校歌步人大厅,坐在主席台上,听校长训话。台下坐有家长,学生,以及校方请来的嘉宾。这博士服美国人穿都大,我穿着像盖了一条大黑被,不仅使我呼吸困难还给我以魔鬼下凡的感觉。博士帽很大,帽檐两旁有丝带往下垂。记得那次登上台,待全体教授坐下以后,校长红光满面地向各位来宾致辞。我们校长是位显赫的政治家,年薪二十六万美金,一门课不上专搞政治:教授们背后说他没务过正业。他那政治味又浓又长的演说对没有野心、热爱学术的教授们来说是一种灾难。 
  无所事事,我拿眼斜了一下别人:有的从大黑袖里刷地拿出一本书开始聚精会神地看;有的从博士服里拿出一笔记本开始写字;也有的干脆两眼盯着天花板发呆……本来就有抵触情绪,再加上他那高深的英文,带文学修辞的词汇,使我对他的演讲一窍不通。正在琢磨着怎样打发时光,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见一张条被递到了我的右肩上,打开一看: 
  ——这个演讲跟他去年的那个一样。 
  伊丽 
  伊丽是我校亚洲历史终身教授,比我大两岁,也是唯一与我一样的华人教授(她住安娜港),由于生长在美国,她的中文有时令我诧异。 
  ——伊丽,你看了我的电子邮件了吗? 
  ——读了,写得非常好,我会跟你们系长谈的。 
  ——哦,中文叫校长,院长,但系主任,不叫系长。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像上次跟你说的,不能说“穿眼镜”要说“戴眼镜”一样。 
  ……掌声打断了我和伊丽间“热烈”的递条,校长终于出完了风头,乐队马上奏起了阿尔滨校歌,我们全体起立虔诚地唱着,为学校的繁荣昌盛祈祷: 
  阿尔滨,哦,我亲爱的阿尔滨 
  你是我思想的圣地 
  感情的摇篮 
  你赋予我智慧和爱 
  阿尔滨时光已被大浪冲到身后,这是我青春的最后一段绝唱,多少苦涩,几度危机。愿上帝恩赐百折不挠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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