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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是感觉到了似的,大嫂的手忽地动了一下,我忙抬起头来,看着她,想喊她,可是嗓子里哽住了,什么也喊不出来。我看到对面的大哥也握着大嫂的手,他的眼睛直楞楞地盯着大嫂的脸,眼神空空洞洞的,没有了任何神采。
大嫂的眼皮微微动了动,然后睁开了一条缝。
“妈妈醒了!妈妈醒了!”小天在床尾站着,正对着大嫂,高兴而天真地喊了起来。
大嫂睁开了眼睛,费力地将头抬起一点,看着小天,看了好久,她的嘴唇动了动,可是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终于,她的头又无力地靠回枕上。
“大嫂,大嫂!”我叫了出来,声音象是变了调一样,“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你是不是好恨我,是不是好恨我?”我使劲眨着眼睛,想眨掉眼眶里蒙住我视线的泪水,可是眼泪一浪接一浪地疯涌出来,让我总是看不清大嫂的脸。
她的头微微地朝我侧过来,被我握着的手忽然轻轻捏了我一下,我努力睁大眼睛看着她,她的眼神依然是那么和蔼亲切,依然是那么喜爱地看着我,她又张了张嘴,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在这最后的一刻里,我多想再听她亲热地喊我一声“妹子”,多想听到她亲口原谅我的过错,可是她只能朝我摇摇头,我不懂这代表着什么,是原谅了我,还是在责备我?
“姐,你应该恨的人是我!”大哥忽然嘶哑地低喊道,“姐,我对不起你,我才是最该死的人,求你不要走,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我不是人,我辜负了你,我答应过爹要好好照顾你,可是……可是我都做了什么,我忘恩负义,对不起你,对不起爹,对不起娘,应该被天打雷劈,应该下十八层地狱……”
他眼里那深重的痛悔与自责,简直令人颤栗,他再也找不到更恶毒的字眼来诅咒自己,将头埋在大嫂的手上,痛苦地无声地抽泣。
大嫂看着他,嘴唇不停地动着,费力地想说出话来,可却是徒然的。她焦急地心疼地看着大哥,可是大哥却一直没有抬起头来。
我忽然觉得大嫂抓紧了我的手,大哥也象是觉察到般,忽地抬起头来。大嫂侧头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又转过来看了看我,接着又费劲地去看站在床尾趴在床架上的小天。小天呆呆地站在那儿,一脸的茫然,张着嘴,看着他的妈妈。
我伸出手臂枕在大嫂的脑后,好让她不那么吃力,她就那样看着小天,眼里是那么放不下,那么深切的不舍,看得眼睛似乎都发直了。我握紧了她的手,轻声地几乎是发誓般地对她说道:“大嫂,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小天的,我会让他考上大学,让他以后成为一个最有出息的人。”
大嫂收回了望着小天的眼光,看了我一眼,那眼里闪过一缕满足的笑意,然后,仿佛是悃了,倦了,想要睡去似的,她缓缓地阖上了眼睛。
她的头沉重地枕在我的手臂上,她紧抓住我的手忽然松开了,我的心陡然一片冰冷,看着她那平静的睡熟了的脸,我喊着她,我要把她喊醒,她不能就这样睡去,我还有好多好多话要对她说,还有好多好多过错要向她忏悔,我轻声地,大声地,声嘶力竭地喊着她,可是她再也不回应我,再也没有醒来……
……
从没想到春天也会这么冷的,冷得让人觉得骨头里都是无尽的寒意,风一吹,便会禁不住瑟瑟发抖。我跪坐在那座新坟前,怔怔地不能相信地看着那块冷冰冰的墓碑,那上面竟会刻着大嫂的名字,而后面那堆黑乎乎的泥土下埋葬着的竟然是那么小那么小的一坛骨灰。
我不能相信也不愿相信,那曾经瘦弱但却鲜活的生命,转瞬之间竟会化为连风都吹得散的轻尘。生命竟是这样易聚易散,易来易去,生命的过程又是这样的沉重与不易,生命与生命之间又有着这样紧密的无法分割的联系。这个平凡的,普通的,对生活总是知足感恩的女人,当她存在时,常常会忽略她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当她消逝后,人生从此有了再也无法弥补的缺憾。
大哥在坟头上添上了最后一捧泥土,轻轻地拍紧,然后走到墓碑前,跪在了我的身边。我仍然怔怔地看着墓碑上大嫂的名字,没有转过头去看他。自从大嫂去世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象忽然变成了哑巴,他不理我,也不管小天,只是默默地做着一切该做的事,他眼里的那种空洞让人感到害怕。
我能理解他那种心情,大嫂是和他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的亲人,既是姐姐,又是妻子,他们之间那种表面看来平淡无奇的关系,其实内里却隐藏着深厚的无法替代的情感。就算是只和大嫂相处了一年的我,她的逝去,都给我带来巨大的悲痛和无限的遗憾,让我无法接受,无法释怀。我总是不能相信她已经走了,总是觉得她会忽然回到我们身边。
大哥点了两只蜡烛和一柱香,插在墓碑前,默默地拿起一叠纸钱在蜡烛上点燃了,纸钱燃烧起来,顷刻就化为灰烬,轻飘飘的,被风一吹,四下飘散。这个翠烟湖畔的树林里,冷幽幽的,阳光似乎照不进来,可是却也能遮风挡雨,大嫂的墓旁,还有一座坟墓,那是她早已长眠于地下的爹娘。这里曾经是他们居住过的地方,我记得大嫂好象说过,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回到过这里,如今,她回来了,可是却再也看不到美丽的翠烟湖,再也不能登上那座破旧的小木楼了。我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大嫂的音容笑貌仿佛在泪光中闪现。
小天站在不远处,背靠着一棵树,双手反抱着树身,一直看着我们,不知所措的,怯怯的。这段日子,大哥完全不管他,我也沉默着,不再象以前那样和他笑闹,他好象又变回从前那个样子了,不爱说话,也怕和人接近。
我招了招手,喊他过来,他犹豫了一下,终于松开了那棵树,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小天,来,给妈妈磕几个头。”我拉住他,温言说道。
他疑惑地看着我,问道:“妈妈在这里面?你不是说她去了天上吗?”
我心里一阵疼痛,强忍住眼泪,望着他:“是,她是在天上,在天堂里,可是她正看着你呢,你给她磕几个头,好不好?”
小天“哦”了一声,很快地跪下去朝着大嫂的墓碑磕了几个头,然后又扭头看着我。大哥一直低头烧着纸钱,不看我们,也不理我们,我伸手把小天拉了起来,拭去他额头上的泥土,对他说道:“小天去玩吧,别跑太远了。”
小天摇了摇头:“不去玩儿了,我肚子饿了。”他有些委屈地望着我。
是啊,现在不知什么时候了,大概已经过了中午,小天一定早就饿了。
我转过头去看着大哥,轻声地问道:“大哥,我们是不是先回去吃饭?小天已经饿了。”
大哥象是没有听见我的话似的,只是把一张一张的纸钱无声地抛进火堆里。
我看着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沉默了一会儿,我只好对他说道:“那我先带小天回去吃饭,一会儿再把饭给你送来。”
知道他不会回答我,我站起身来,牵着小天的手,往回走去。一路上,小天也不怎么说话,只是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这个才八岁的孩子,几乎还不懂事,可是就已经失去了母亲,如今他的生活里就只有他的爸爸,还有我这个小姨了。我也握紧了他的手,我曾经答应过大嫂,以后一定好好地照顾他,要给他加倍的爱和温暖。
我和小天吃过饭,然后把篮子拿出来,将大哥的那一份饭菜装好,准备给他送去。可是门“吱呀”一声推开了,大哥走了进来。
“大哥,你回来了,我还准备给你送饭去呢。”我迎了上去。
他不理我,径直走到床边,将床上的棉絮、被子卷了起来,用绳子捆成一个大包,又去矮橱和箱子里翻出一些衣服来,我惊愕地看着他,不知他要做什么。
“大哥,你……你收拾东西做什么?先吃饭吧,饭菜都凉了。”我心里忽然有些隐隐的害怕,看着他,希望他能跟我说句话。
他依然不吭声,只是很快地收拾着东西,我注意到他只是在收拾一些日常用品,将这些东西和铺盖卷打成一个大包,然后扛在肩上,又伸手去把已经吃完饭的小天拉起来,走向门口。直到这时,他才说了一句话:“我和小天到山顶去住,好陪着姐。”他说完就拉着小天走出门,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大哥!”我急得大喊了一声,追了上去,“还有我呢,我也要陪着大嫂,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不,你不要去。”他拉着小天继续往前走。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去?”我追上去,拦在他的身前。
他抬起眼看着我,这么多天了,这是他第一次面对我,正视我,可是他的眼神却是那么的黯然无光。很快,他又垂下眼,然后缓缓地说道:“我想去陪着姐,我已经做了太多对不起她的事,不能再让她死后还孤伶伶的,我是去赎罪的,尽管已经于事无补,可是这会让我自己的良心好过一点,而且我相信姐是在天有灵的,肯定希望我和小天能陪伴着她。如果你还要跟去,那只会加深我的罪孽,只会让姐在天之灵还不能安宁,你懂了吗?”
我怔住了,瞪大眼睛看着他,好一会儿不能明白,不能思考,一股寒意从心底幽幽升起。赎罪?罪孽?他已经把自己看成一个罪人了吗?他认为大嫂的死是他造成的吗?
“不,大哥,”我低喊了起来,“你不要这样,大嫂她……她的去世不是你造成的。”我心里好害怕,说不出的害怕。
“不,是我造成的,如果不是我忽略了她,如果不是因为我只顾着自己自私的快乐,几乎忘了她的存在,她不会这么快就离去,如果我用心地好好地照顾她,她还可以活很久很久。是我,是我让她的生命提前结束,是我……我甚至没有让她享受过哪怕是一秒钟的幸福和快乐,我罪孽深重,永远也无法原谅!”他也低喊着,声音哑得可怕,他的脸发青,太阳穴上的血管鼓胀着。
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重重地鞭打着我的心,他的自责和忏悔象是在清清楚楚地揭示着我所犯下的罪行。我被击倒了,踉跄着退了两步,羞愧与负疚让我顿时说不出话,抬不起头来。
小天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和大哥的话语还有神态一定吓坏了他,他大声地哭着,哭声里尽是惶恐与不安。我看着他,好想过去安慰他,可是却伸不出手,迈不动脚。
大哥拉着小天走了,小天一边哭一边回头喊着:“小姨,小姨……”他的哭喊声清楚地在山林里回荡着,说不出的凄惶与无助。我站在那儿,眼看着他们越走越远,一颗心仿佛跌入了冰窖,整个人无法动弹,似乎已经被牢牢地钉上了末日审判的十字架,等待着的将是地狱炼火的焚烧。
我从山中来(完结篇) 文 / 绿蝶
天才蒙蒙亮,我就冲出门去了。雨后的山涧里,溪水涨宽了,路是湿滑的,我跌了好几跤,紧紧地将日记本抱在胸前,生怕弄脏了弄湿了。
总算到了山顶,太阳已从山峰间冒出了头,翠烟湖上彩雾缭绕,可我无心去观赏那奇丽的景色,径直往小木楼跑去。腐朽的木梯在我的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不堪重负的声音,推开那扇已经有些破损的门,空荡荡的屋子里昏暗的,有着一股淡淡的霉味,那张大床上,只有小天蜷在那儿,睡得正香,大哥不在屋里,我呆了呆,又跑出门去。
刚一进树林,就闻到了香烛的味道,再往前走,就看见大哥了。他跪在大嫂的坟前,正在烧着那些仿佛永远也烧不完的纸钱,纸钱的灰烬已经堆成了一个很大的火堆,冒着大股大股的青烟。他垂着头,背也微弯着,那个样子,就象是一个罪人正在忏悔无法原谅的罪行。
我的心顿时揪紧了,慢慢地走过去,也跪了下来。大哥一惊,转过头来看着我,他的脸憔悴得吓人,双眼深抠了下去,眼里布满了血丝,两颊凹陷,唇边腮上尽是胡茬儿。我的心里一阵疼痛,简直不敢直视他。
“你怎么又来了?”他的声音嘶哑的,低沉的。
“我……我想来看看你。”我深吸了一口气,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你……我说过,叫你不要来的,你怎么不听?”大哥回过头去,低垂着眼,盯着面前那堆焚烧着的纸钱。
我看着他,又看着那块冷冰冰的墓碑,那上面是大哥亲手刻上去的字:
“爱妻毕氏灵芝之墓
夫长生泣立”
我那颗原本激动兴奋的心忽然冷却了下来,已经到了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