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茱莉对那件意外原本的忿怒早已随时间化为遗憾。“温泉很有助益,只是她得天天去才行。有时候她跛得很厉害,冬天尤其糟糕。”
“克利夫兰公爵说,她曾经是巴斯城的女皇。”
回忆在茱莉脑海中翻腾。“的确,以前韩森园常常演出戏剧,举行化妆舞会,晚宴可以持续数小时之久。”回忆退色,化为晦暗的影像。“我们会莫名其妙开怀大笑,我们会拿芝麻小事来打赌。”
他挑眉。“你?毕梧说你从不赌博。”
她满怀悔恨说:“现在不了。”
“因为你外婆行动不良。这又为什么改变你对赌博的喜好?”
他的反应太快了。随他怎么认为都行,她不会说出她对这件事的想法;那些原因太隐密、太痛苦,她半真半假告诉他:“我没有钱赌博。”她举起酒杯。“我们要敬什么事,或什么人?或许敬家父促成你我相识吧。”
他音调低而急切地说:“不,一提到他,你那聪慧的脑袋就立刻封闭起来。”他微微一笑。“咱们敬新邮车即将上路。”他与她碰杯。“同时敬那位设计了它的聪明女子。”
喜悦淹没了晦暗的思绪。“我只是想到这个主意罢了。”她凑在杯口上说:“这理由已够充裕。你不害怕进步吧?”
“当然不怕。若非有人想到使用工具和语言等等,我们现在还活在穴居时代呢!”
“同感。”
鱼端上桌,管家再度退下后,茱莉说:“你想念海上的生活吗?”
雷克叹了口气,目光缥缈。“有些事物我十分想念,有些事物却最好再也见不到。”
她放下汤匙。“你想念的是什么?”
他漫不经心的搅动着汤。“我想念天空,一望无际的蔚蓝,让人的灵魂充满了宁静。还有夜晚,常常好清朗,一颗颗星星就在眼前,几乎可以伸手抓下来配酒。”
他渴望的口气令她诧异。“听起来好美。”
“是真的好美——在许多情况下。”
她心中一动说;“其它情况呢?你不思念的是什么?”
他推开场盘。“你真的有兴趣知道?”
沉静下来的他着实讨人喜欢。“我曾经说你是养尊处优的贵族,现在你有机会证明我的谬误。”
他望着她,态度显得颇严正。“不好听哟。”他警告道。
她独立自主的本性浮现。“你这种威严的眼神也许可以让下属就范,但我可不会。”
他大笑。
“人生十之八九并不美好,”她说。“告诉我,你不喜欢的是什么?”
他用食指重新排列盘子旁边的银器。“我不想念下令鞭挞某人,因为他站岗时睡着了,危及全船弟兄:我不想念发现某个商人被海盗掳杀后的残骸。但,我尤其不想念看见英国人将非洲人赶上小船,将他们送到拉丁美洲当奴隶。”他划着一只沙拉叉上的精微刻纹。“可怜的人。”
听到他掩不住的绝望,和他所描述的冷酷景象,茱莉内心颤抖。“那就阻止他们呀!”她说。“你是英国船队的司令官,你有权下令呀!”
他摇摇头。“啊,可是我们的同胞只是沧海一粟罢了。西班牙人不遗余力地贩卖非洲人口,但是跟葡萄牙人相较,他们又比不上了。”闭上眼,他说:“但愿他们因为这些罪行下十八层地狱。”
正义感令她冲动地抓住雷克的手臂。“你一定要设法采取行动,至少阻止英国人这样做。”
他握住她的手,她意外地发现他手心湿润。
“我办不到。无论是在‘忠诚号’或任何一艘船舰上,我都办不到。”
“那,谁能办到?”她问。
“只有国会才能阻止如此罔顾人性尊敬的行为。”
“你若愿意,可以在上议院获得席位。”
“啊,可是我没把握能改变这些事。”
“你当然能,写信请愿呀!”
“我的文笔拙劣。而且贩卖非洲人为奴是一种商业行为,茱莉。英国人不会因为一个富有的贵族说它是错的,就割舍他们的既得利益。”
他的态度令她吃惊。她抽出手。“别跟我说这些,齐雷克,”她激动地说。“只有胆小怕事的懦夫才会拒绝为他相信的正义而奋斗。而我不认为你是懦夫。”
“那我是什么?”
他休想再玩语言游戏。“你是个想勾引我的聪明男子。”
他对她悲哀地一笑,拿起酒杯。“难说,我已经失去了魅力。”
不,他没有,但她绝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你重视哪些本质,茱莉?”
她不记得有任何人问过她这个问题。但答案很简单。“诚实,独立自主,忠实。”
他举杯佯作敬礼状。“作为你的丈夫,我保证不会过份压抑你的独立自主。”
他休想用狡诈的方法引她入瓮。“这么说,我该将就接受三分之一满意度喽?那么诚实和忠实呢?你无法给我这两项。”
“我当然可以。”他说。
“那么老实告诉我,”她反唇道。“家父用什么勒索你?”
清脆一声响,酒杯的长颈在他手中断裂,下半截掉在桌上颤动不停。“我只老实告诉你,安茱莉。我想要你,而且请令尊下地狱去吧。”
她感觉自己有如一盘棋赛中的棋子兼奖品。她伤心地说:“这么说,我们又重弹勾引的旧调喽?我老实告诉你,齐雷克,你无法勾引我,因为我不打算跟你单独相处。”
他挥手比着房间。“我们现在就是独处啊!”
“哈,你还不至于狗急跳墙,在克利夫兰公爵的餐厅里就毁了我的名节,毁掉你我的名节。”
“我可以在你家毁你名节。”
他坚决的眼神令她惊恐,但她拒绝退缩。“别威胁我。”
他靠回椅背上,从容的姿势却掩不住他眼中残留的坚决。“这不是威胁,是允诺。”
“我们等着瞧。”
十二道菜在他们勉力作礼貌交谈中用毕,但是令茱莉悲哀的是,他们再也没有恢复早先的自然。他重述他的车夫替他儿子赢得一位子爵之女为妻,她则报以墨林和嘉生的故事。待杏仁软冻上桌时,蓝毕梧抵达。
手握白帽,巴斯之王说:“公爵夫人说茱莉小姐在此地用餐,请我送她安全返家。”
雷克打个呵欠。“是啊,这个晚上真漫长。”
茱莉佯作疲惫以掩饰她的失望,她婉拒了点心,随毕梧离去。一小时后,她辗转入睡。
次晨醒来,她发现梳妆台上放了一个银盘。她拿起圆顶盖子,发现一块杏仁软冻。
是日稍晚她出外巡回取信时,将干净盘子交还给雷克爵爷。“你如何把它送进我房间的?”她质问。
“我亲自送去的。”
“没有人看见你?”
他咧嘴笑得像个侠盗一般,吻她的鼻尖。“我非常小心。”
“我禁止你再这样做。”
他看她的目光似乎表示,他若乐意可以偷袭并征服法国。
次晨,她又发现一幅图画。大写的签名写在一个山形图案内,那图画是齐家的徽记。
第七章
经众人同意,女士穿着围裙出现公众场合,应免受男士的调戏。
蓝毕梧,巴斯城规
数日阴冷,灿烂的阳光好不容易破云而出,射入茱莉办公室的扇形窗户。冰柱自屋顶融化,懒懒地滴落,乱人心神,她不得不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她的目光落在她的桌上和桌上的东西。中央摆着一叠皇家邮件的时刻表,每一站各自不同。对民众而言,这份时刻表是有用的工具;对盗匪而言,它们是袭劫邮车的行事历。
她必须在今晚把文件送交庞杜比付印,然后分送至本区内各站。想到跟敌人做生意,她下巴绷紧,但是庞杜比雇用的刻印工是巴斯城最优秀的,而她又不肯为了个人的偏见而将就次级品。
时刻表的右边放着齐雷克的荒谬图画。
风格类似霍加斯,雷克画了一个酷似茱莉的女子慵懒地躺在床上,头发紊乱,嘴角隐含幸福的微笑,眼神狂野。
恐惧震撼她。她的手发抖,画纸悉?作响,因为那眼神酷似潘裘丽以为无人旁观时凝望蓝毕梧的目光。
怨怒重甸甸压着茱莉的心。他怎能将她画成如此羞人的姿势?她一直期望有一天会带着这般的爱和热情凝望某个男人,但他将是她自己选择的忠诚丈夫,不是她父亲的棋手。
想到父亲,她抓起图画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她感到些许快意了,于是转而注意桌上的另一件东西:萧凯若给雷克爵爷的回函。道格从伦敦返抵巴斯,立刻将信交给茱莉。
他对那个娇小女子的描述,以及她对雷克爵爷的信函出人意料的反应,依旧萦绕茱莉的脑海。厚颜无耻的女人!那略带紫丁花香,字迹有如家庭教师的信封,刺激着茱莉。哦,她会亲自送交这封信,以确保安全,而且她也有自己的口信要传给他。
房门推开,庞杜比步入房间。鲜少人闯入大厦楼上的这个角落。这是她的领土,她厌恨他的入侵。
“日安,茱莉。”
她一把按住信函,拨入抽屉中。“你从不敲门吗?”
他把公事皮包挟在腋下,动手脱去手套。“你不必跟我隐瞒你的情书,亲爱的,”他那种熟捻的口吻,即使经过六年之久也总是教她恼火。“不过,这倒很讽刺,你不认为吗?”
他用手揩试书架,然后检查手指上是否有灰尘。
他戴了一顶灰色的时髦假发,鬓角设计了三个鸽馨,颈背上整齐系着马尾巴。他脸上一向不擦粉,那是浪费,因为杜比生就一副毫无暇疵的白皮肤。他的衣着素来高雅,色调保守。今天他穿着深蓝色丝绒长裤和手工外套。多亏了茱莉,他在巴斯生意兴隆。
他皱着眉,径自拿起她的一只铅笔。
“你的礼貌跟脚生冻疮的轿夫不相上下。”
“真是伶牙俐齿,茱莉,不过这话并不稀奇,大家都这么说。啊,今天早上在十字浴室,你外婆还在夸奖你的聪明,告诉大家你是多么忙碌。可怜吶,她不得不请个护理员——一个陌生人,照她的话说——扶着她站在水中。”
可怜的文娜。的确。茱莉感激她外婆协助她的用心。不过最近文娜的努力总是遭到反弹。她想到为了雷克爵爷的信函造成的那幕插曲。只等确定再度标到经营邮局的特许权,打发雷克爵爷上路,茱莉向自己允诺,一定要花较多时间陪伴文娜。在那之前,茱莉可以雇一名伴护陪外婆去浴室。但首先茱莉得对付她的敌人。“谢谢你的这次报告,杜比。”
他握拳将手套揉成一团。“你无礼依旧。”
暗自恭贺自己,她将新的时刻表推向他。“我想这才是你来的目的。”
“你不必谢我替你省了一趟路,我刚才到附近办事。”他不等别人邀请,径自坐在门边的牧师椅上,扭头打量墙壁。“你该装窗帘,漆上油漆。这房间实在太光秃秃了。”
连年纪最小的邮童也能舒适自在地坐在这办公室,不必怕会弄坏任何东西或弄脏任何家具。何况,她买不起金线绒布窗帘或铺着陶丽座垫的厚重沙发。她瞪着他。“这是办公室的地方,不是俱乐部或休闲场所。我就喜欢这房间的样子。”
“随你,趁你现在还能主事。”
他的嘲讽激恼了她。“我需要尽快取得印好的时刻表。”
“这些年来,你真的改变了不少哦,茱莉?以前是舞会上的美女,现在是满口公事,公事,公事。”
“没错,我有工作要做。你请便吧。”
他故作没有听到说;“可是我还没有告诉你我来这里的原因。”
“如果是谈我经营邮局之事,我不想听。如果是关于我的过去,我更不想听。”
“我认为,”他挪揄地说。“你跟雷克爵爷结了婚,就没有时间经营邮务,庇护街头小混混了——如果你那满是污点的过去并未让他不敢娶你。”
弱者,她心想。他绝不会承认多年前她所遭遇之事他也要负一份责任。她保持微笑道:“我认为,你该注意你自己的事——时刻表。”她递给他。
他一把扯去纸张,审视每一张。
隐忍着恼怒,她说:“你可以带走它。”
他张口要回答,却又停住了。他聚精会神看其中一张时刻表。“从伦敦到布伦佛的时间你写错了,太慢了。”他看看下一张,又一张。“看!亨斯罗到柯林溪这一段也错了。”
茱莉微笑,因为杜比以为邮件仍用马匹寄送。马车虽然较慢,服务将有所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