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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车给了胡四,我听小杰说,当天晚上胡四就把车改了颜色,又在车斗上加了一个绿颜色的棚子,跟一个大乌龟差不到哪儿去。胡四要跟我算算车钱,我说以后再说吧。当时我买车的时候没花多少钱,要少了心里不平衡,要多了又觉得不够哥们儿意思,干脆先那么挂着,让他看着办。胡四给我送来了一辆微型面包,让我先开着,说以后帮我买一辆新轿车。
市场那边又出了点事儿,大昌手下的一个兄弟因为旁边的一个贩子去别的地方上了几车偏口鱼,没跟大昌打招呼就带人把那个人砍了,第二天就被派出所抓了。我给了大昌一些钱,让他去办理这事儿,然后把他好一顿训斥。我说以后大家都这么办,我还用不用做生意了?这还是小事儿,万一惹在个茬子上,人家一调查是我的人干的,我离蹲监狱又不远了。大昌不以为然,犟嘴说,你忘了你是干什么的了吧?你现在闯下的这些势力,还不都是伙计们这样一点一点帮你“霸占”下来的?现在你倒好,觉得自己是个正经生意人了,拿伙计们不当好人看了。我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可是我真的不愿意让大家再去打打杀杀的了。我对大昌说,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以后这样的事情,最好让他们跟你商量商量再干,咱们这帮老弟兄,我是一个也不愿意看到他们吃亏啊。大昌说,那怎么办?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挤咱们的买卖?不使用暴力,光给人家讲人生,讲哲学,人家听你的嘛,你在社会上混了这么久,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吧?这话把我呛得够戗,是啊,不狠起来,那帮兔崽子是不会乖乖听话的……我突然发现,我的思想出现了偏差,这样下去很快会被淘汰的,一旦沉了,永远也别想再浮上来。
那几个兄弟回来以后,我召集他们吃了一顿饭,把自己狠劲臭骂了一顿。我说我对不起大家,这阵子对大家关心太少了,又让大家为我遭罪了。然后每人奖励了一个BB机,把兄弟们感动得酒都喝不下去了,有几个直接趴在桌子上哭了。
领头的那个兄弟叫春生,借着酒劲问我:“远哥,咱们什么时候进军西区?”
这我早有打算,我摸了他的脸一把:“很快,到时候让大昌带你们占据那里。”
大家群情激昂,互相敬酒,醉得一塌糊涂。
我应付了两句就出来了,心里很难受,将来我一定要让大家过上好日子,不然对不起良心。
天暖和了,午后的阳光很柔和,我坐在酒店门口的台阶上看那轮酒盅大小的太阳。
金高离开市场了,他走得很匆忙,让我感觉像突然被抽走了一管子血。那天,我正坐在铁皮房里跟那五下棋,金高就进来了,拍拍那五的后脑勺让他出去,红着脸坐在了那五的位置上。我以为他想跟我下两盘棋,就重新摆好了棋子。金高迟迟不走子儿,我觉得他是心里难受,毕竟他妈刚刚去世,哪有心思好好下棋?我想安慰他两句,刚一开口就打住了,我不能提老太太的事儿,那样不好,他会更伤心的。金高知道我的意思,默默地拿了一个棋子在手里倒着个儿,我俩心照不宣。
我发现他的左手缠着厚厚的纱布,我没问他,他经常这样,说不定又是喝酒磕的。
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了下决心脱离当前的生活,剁掉了一根手指。
闷了一阵,金高突然开口了:“蝴蝶,我要走了。”
我以为他心里难受,想出门玩几天,没在意:“应该啊,想去哪里?”
金高依旧低着头:“牛玉文想让我去他那里,他开了个铁艺店,做厨具的。”
“啊?”我突然明白了,他是想离开这里,“为什么?”
“不为什么,”金高把头垂得更低了,“我想换个环境。”
“你他妈有毛病啊?”我一把掀了棋盘,“我哪里对不起你了?说走就走?”
“不是……”金高很不自在地收拾着散落一地的棋子,“跟你没关系。”
“那你为什么要走?”我胡乱踢着地下的棋子,“哥俩玩儿得好好的,说散就散了?”
金高终于抬起了头,眼圈红得像兔子:“蝴蝶,别往别处想,我走并不是因为你对我不好,是因为我自己的原因,”金高直直地看着我,嗓音在颤抖,“我妈这一死,我想了很多……我妈的死跟我有很大的关系,是我把她活活给气死的,从小到大我让她操碎了心……不是拘留就是劳改,刚想跟着我享几天福,她竟然死了,死得那么突然,让我连声妈都没来得及喊出来……蝴蝶,原谅我,我想好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妈在天上看着我呢,她不会让我再过这种让她操心的日子了……”
“滚!你他妈给我滚蛋!”这些话深深地刺激了我,我感觉自己都要爆炸了。
“蝴蝶,别这样,”金高不由分说,一把抱住了我,“我真的不想过这种日子了。”
“哪种日子?”我猛地推开了他,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告诉我,哪种日子?”
“别这样……”金高还想来抱我,我抬起脚把他踹到了一边。
金高颓然坐在了沙发上:“我什么也不想说了,我对不起你。”
我站在门后大口地喘气,脑子里仿佛有一根棍子在拼命地搅动,耳朵也响个不停。
金高叹了一阵气,默默地摘下腰上的BB机,轻轻放在桌子上,垂下头不说话了。
往日的情景过电影一般,磕磕绊绊地穿过我的脑海。我看见少年金高骑在一辆崭新的26自行车上,撒开把,挥舞双手呼啸而过,风将他敞开的黄军装扯向身后,猎猎作响。我看见长出两撇胡子的金高手里提着一把滴着鲜血的牛角刀,站在我的对面大声喊,快跑!我还看见了酒醉中的金高,他摇摇晃晃地打着酒嗝冲我傻笑,哥们儿,下一个干挺了谁?眼前的金高逐渐模糊,模糊成了窗玻璃上花花搭搭的冰花……我把双手抬起来,使劲地在脸上搓了两把:“大金,别急,再好好想想。”
金高不停地在大腿上按着右手的手指头,咔咔,咔咔。
我蹲在他的对面,尽量让声音柔和一些:“在哪里也是活,跟我一起不好吗?”
金高依旧按着手指头,咔咔,咔咔,咔咔。
“你走吧,”我慢慢站了起来,把桌子上的BB机递给了他,“跟着牛哥好好混。”
“不用了,”金高推回了BB机,“去了那里,这东西也就用不着了。”
“用得着,”我掀开他的衣服给他挂在腰上,“想你了我就呼你。”
“那我先走了,冷藏厂的帐我都做好了,在花子那里。”金高站了起来。
“走吧,”我拍了拍他的胳膊,“唉……人各有志啊,常回来看看。”
金高走了,我哭了,哭得昏天黑地,这是我仅有的几次伤心的哭。
我把花子喊过来,跟他对了对帐,把金高应该得的那份钱让花子给他送去了。
花子刚走,我就听见那五在外面嚷嚷:“你他妈是谁呀?蝴蝶是你叫的吗?”
一个瓦块磨铁似的声音高叫道:“我是谁?说出来吓死你——大名鼎鼎的七哥!”
呵呵,老七来了,兄弟,哥哥正需要你呢。
~第三十一章 一个伪黑社会份子~
我拉开门,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老七。这小子可真时髦,头发分成三七开,铮光瓦亮地背向脑后,一身酱紫色的西装笔挺地穿在身上,手里还提着一个比我给小杰的那个还大的大哥大。尤其让我发笑的是,这么冷的天气里,他竟然戴着一个电焊工那样的墨镜,不时抬起两根指头,潇洒地从鼻梁中间往上推一下。那五脸红脖子粗地冲他嚷嚷:“你是谁的七哥?”
老七单腿站立,另一条腿优雅地晃动着:“我能告诉你吗?你他妈个尖嘴猴儿。”
那五似乎被他的气势镇住了,唯唯诺诺地哼哼道:“那我去找远哥,我不跟你说了。”
老七像擦黑板那样摇晃了两下拿大哥大的手臂:“嗳嗳,这就对了嘛,你个傻逼。”
那五刚要往上走就看见了我:“远哥,你亲戚来了,他说他是你七哥。”
老七猛一回头:“呦,远哥在呐?”转头冲那五一咧嘴,“小子你陷害我?”
那五一溜烟跑了:“妈的,又来了一个‘二唬头’。”
我站着没动,依旧保持微笑的姿势,冷眼看着老七。
老七开始不自在了,小偷似的将墨镜摘下来,挂到了上衣口袋里:“我,我……”
我嘬了一下嘴巴,一偏头:“进来说话。”
“远哥,你别不高兴,”老七一进门就慌忙解释,“我没说我是你的七哥,我……”
“呵呵,兄弟见外了,”我丢给他一根烟,“你就是说了也无所谓啊,不就是一个称呼嘛。”
“那也不敢,”老七颠上来,啪地打着了打火机,“远哥抽烟,我就一个孩子,啥也不懂。”
我推开他的手,自己点上烟,示意他坐在我的对面:“找我有事儿吗?”
老七见我不冷不热的样子,有点儿不知所措:“这……不是你让我来上班的吗?”
这小子倒是挺守信用,我淡然一笑:“今天就算正式加盟了?”
老七连忙站起来点头哈腰:“是啊是啊,今天算是正式投奔远哥来啦。”
“你那边都安排好了?别耽误了你自己的事儿啊。”
“我能有什么事儿?本来就在家闲着。”
“不会吧?闲着还玩儿大哥大?”
“咳,假的,”老七将大哥大往屁股底下掖了掖,“电话分机,我一个兄弟的。”
我操,这都什么玩意儿,我想笑又没笑出来,叹口气说:“你行,派头足。”
老七对我这句话好象很满意:“就是就是,在看守所他们都这么说,连小广……”
我冲他摆了摆手:“别提你家小广哥,我听了别扭。你想在我这里干点儿什么活呢?”
老七像个汉奸那样打了一个立正:“一切听从远哥吩咐。”
“下基层吧,”我早就给他设计好了,一本正经地说,“在下面锻炼锻炼,有好处。”
“行,我什么都能干,穿上围裙是小工,拎起斧头是杀手,样样精通。”
“看见刚才跟你吵吵的那五了吗?先跟着他干上一阵子吧。”
“卖鱼?”老七不相信似的瞪直了眼,“不是有人卖吗?”
“人手不够,你没看见多少摊子?”
“这……”老七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安排他,一脸茫然,“卖鱼啊,卖鱼?”
我把身子往后一仰,装出一付关心他的样子:“很辛苦啊,兄弟,很辛苦。一定要注意身体,别太劳累了,该休息休息就休息休息,别让钱累着人,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我记得上学的时候,老师就跟我讲过,列宁同志说,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那意思就是一定要休息好,啊,休息好。再就是,一定要跟同志们搞好关系,可不能动不动就让人家喊你七哥,咱们都是阶级弟兄,不能搞论资排辈那一套。你想想,如果别人喊你七哥了,那五怎么办?人家那五还是五哥呢,是不是这个道理?”
老七让我这一通说教弄得很难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几乎都冒出汗来了:“远哥,别说了别说了,我全听你的还不成吗?唉,我怎么觉得你这些话像个国家干部说的?列宁没那么说过吧?列宁说,没打过劳改的不是好人这倒是真的,也不对,人家苏联没有劳改队吧?他是怎么说的来着?没蹲过监狱的不是好人?简直胡说八道嘛,蹲过监狱的都他妈是雷锋?”
看来这小子的脑子也够乱的,我换个话题问:“老七,你以前跟谁玩儿?”
一听这话,老七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马彬。”
马彬我知道,83年严打之前,他是有限的几个大哥级的人物之一,后来被黄胡子压下去了。
我点点头:“哦,马哥现在还好吗?”
老七把头垂得更低了:“他死了,被人杀了……”
老七说,马彬从这个市场走了以后,孙朝阳和凤三都曾经找过他,让他跟着他们干,马彬不愿意,他掉不下那个价儿来,因为以前他们都是平起平坐的人物。后来马彬就联合铁子跟黄胡子约了几次仗,除了丢下几个伤号,没捞到一点儿便宜。他的心还是太软了啊,该出手的时候不狠也不果断……老七茫然地扫了我一眼,接着说:“铁子彻底沉了以后,他回了原来的单位上班去了。去年八月结了婚,结婚的时候,他老婆就怀着孕,年前生了一个儿子。差几天过年的时候,他出门给孩子买奶粉,那天下着大雪,他刚买上奶粉,就被一个人用枪从后面顶住了脑袋……公安把他的尸体抬上车的时候,他已经凉了。”
这个话题太沉重,我苦笑一声,又换了个话题:“不说他了,你手下还有几个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