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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杨过赤手空拳,单手独臂,已与法王的铜铁双轮拆到四百招以上。两人所练的武功虽截然不同,但均是愈斗力气愈长,轮影掌风,笼盖了高台之顶,台脚下冲上来的黑烟直熏入三人眼中。杨过虽无兵刃,却是始终不落下风。法王激斗中觉那高台微微摇晃,心知是台脚为火焚毁,顷刻间便要倒坍,那时势必和杨过、郭襄同归于尽,又见杨过掌法越变越奇,再过百余招,只怕便将为他所制,情急之下,毒念陡起,猛地里铁轮向杨过右肩砸下,乘他沉肩御避,右手铜轮突然飞出,击向郭襄面门,她被绑在木桩之上,全身动弹不得,如何能避?
杨过大吃一惊,急忙纵起,挥右袖将铜轮击落。但高手厮拚,实是半分相差不得,他只求相救郭襄,全身门户洞开,法王长身探臂,铁轮的利口划向杨过左腿。杨过身在半空,急出右足,踢向敌人手腕。法王铁轮斜翻,这一下杨过也无法避过,嗤的一响,右足小腿中轮,登时血如泉涌,受伤不轻。郭襄“啊”的一声惊叫。法王已掏出钖轮,仍是双轮在手,直上直下,径向郭襄攻来。原来他知杨过虽然受伤,仍非片刻之间能将他制服,当下只是袭击郭襄,使杨过奋力相救,手忙脚乱,处于全然挨打的局面,郭襄叫道:“大哥哥,你别管我,只须杀了这藏僧给我报仇。”但听杨过“啊”的一声,肩头又中一轮,这一下伤得更重,左臂几乎抬不起来。
小龙女和神雕在台下守护,和周伯通合力驱赶蒙古射手,使他们不能向杨过和郭襄放箭。但她全副心神,却始终放在杨过身上,一面挥剑杀敌,时时抬头望一眼高台顶上剧斗的情形,突然间只见杨过满身鲜血,心头突的一跳,险些儿魂飞天外。这时木梯早已烧断,无法上去助战,她心头一片茫然,只是舞剑砍杀,脑海中却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此时到底在做什么。
杨过面临极大险境,数次要想使出神妙无伦的“黯然销魂掌”来摧败强敌,但这路掌法身与心合,她自与小龙女相会之后,喜悦欢乐,那里还有半分“黯然销魂”的心情?虽在危急之中,仍是没有昔日分离时那一份相思之苦,他之一招一式,使出去总是差之厘毫,发挥不出威力。
他在高台上空手搏击、肩腿受伤的情景,郭靖等也都望见了,只是相距过远,如何能插翅飞上相助?黄蓉心念一动,抢过耶律齐手中长剑,拋给郭靖,叫道:“射上去给过儿!”郭靖接过长剑,将剑柄扣在弓弦之上,左手隐隐托定,右手一拉一放,飕的一声响,那长剑白光闪闪,破空飞去。这长剑剑身甚重,形状不同弩箭,若非郭靖神力神射,怎能送得上高台?
那长剑呼呼声响,直向杨过身后射去。杨过右手袖子一卷,裹住了剑身,正好法王一轮砸到,杨过左手接住长剑,从双轮之间刺了出去。那知他左肩受伤之后,展动不灵,这剑既非玄铁重剑,又不是锋锐无伦的青灵宝剑,法王双轮一绞,拍的一响,又已将长剑折断。众人在台下看得清楚,无不大惊失色。
杨过心知今日已然无幸,非但救不了郭襄,连自己这条性命也要赔在台上,凄然向小龙女望了一眼,叫道:“龙儿,别了别了,你自己保重。”便在此时,法王一轮砸向他的脑门。杨过心下万念俱灰,没精打采的挥由一卷,拍出一掌,只听得噗的一声,这一掌正好击在法王肩头。忽听得台下周伯通大声叫道:“好一招‘拖泥带水’啊!”杨过一怔,这才醒觉,原来自己明知要死,失魂落魄,随手一招,恰好使出了“黯然销魂掌”中的“拖泥带水”。须知这套掌法心使臂臂使拳全由心意主宰,那一日在万花谷中,周伯通因无此心情,虽然他天下武学无所不窥,终是领悟不到其中的妙境。杨过自和小龙女重逢,这路掌法已失神效,直到此刻生死关头,心中想到从此便和小龙女永别,哀痛欲绝之际,这“黯然销魂掌”的大威力才不知不觉的发扬了出来。
法王肩头中了他一掌,身子一晃,心下大奇,立即又和身扑上。杨过退步避开,跟着“魂不守舍”、“倒行逆施”、“若有所失”。连出三招,跟着是一招“行尸走肉”,踢出一脚。这一脚发出时恍恍惚惚,隐隐约约,若有若无,若往若还,法王那里避得过了?
砰的一响,正好踢中他胸口“膻中穴”上,法王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出,直翻下高台。
宋军和蒙古军见了,不约而同的齐声大叫,只不过宋军乃是欢呼,蒙古将士却是惊喊。
这时那高台连连摇晃,格格剧响,杨过知道事急,不及去解郭襄之缚,一掌推出,击断了绑着她的那根木桩,将她连桩抱起,叫道:“雕兄!接咱们一接!”看准了神雕之背,涌身便跳,那神雕双翅一扑,跃起三丈,牠虽然体重不能飞翔,这一跃却也有数人之高,杨过和郭襄稳稳落在牠背上,缓缓着地。便在此时,烟火飞腾,巨响连作,那高台也坍了下来。
法王被杨过踢下高台,虽然身受重伤,还是死里逃生,强忍一口气,一个打滚,正想翻身站起,忽听得背后一人哈哈大笑,将他拦腰抱住,按在地下,跟着只觉千针万箭,一齐刺人体内。原来按住他的,正是老顽童周伯通,他身上穿著桃花岛的至宝软猬甲,这副宝甲不但刀枪不入,而且生满尖刺,犹如刺猬一般,法王本已重伤,再给老顽童这么一抱一按,那里还有命在?高台一倒,周伯通纵身跃开,法王便被压在火柱之下。
黄蓉见爱女终于死里逃生,不禁喜极而泣,心里对杨过的感激,真是难以言宣,便是要自己为他死了,也所甘愿,忙奔到女儿身旁,割断她身上的绑缚。郭靖、黄药师、一灯大师、郭芙等也无不精神大振。高台下的蒙古军见主将一死,登时散乱,再给五路宋兵来回一冲,当下溃不成军。郭靖攘臂大呼:“回救襄阳,去杀了那鞑子皇帝。”宋军应声吶喊,掉头向正在攻城的蒙古军冲去。
小龙女撕下衣襟给杨过裹伤,双手颤抖,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杨过微笑道:“你在台下的耽心受惊,比我在台上恶战还更苦些。”只听得宋军喊声犹如惊天动地,猛向蒙古军冲锋。杨过凝目遥望,但见敌军部伍严整,人数又多过宋军数倍,宋军如潮水般冲了一次又一次,却那里撼动得动敌军分毫?
杨过叫道:“龙儿,巨奸虽毙,敌军未败,咱们再战,你累不累?”这四句话前三句慷慨激昂,最后一句却转成了温柔体贴的调子。小龙女淡淡一笑,说道:“你说上,便上吧!”忽然身旁一个少女声音说道:“大哥哥,你的龙姊姊真是美得像天仙一般。”小龙女转头向郭襄一笑,说道:“小妹子,多谢你替我们祝祷重会。你大哥哥尽说你好,定要带我到襄阳来见你一见。”郭襄叹了口气,道:“也真有你,才配得上他。”小龙女挽住她左手,跟她甚是亲热。小龙女本来不论对谁都是冷冷的不大理睬,但一路上听杨过不停夸赞郭襄,又见她小小年纪,虽身处绝险之境,仍是凛然不惧,对她也便与众不同。
杨过牵过几匹死了主人四下乱窜的战马,说道:“我来开路,一齐冲吧!”一跃上马,当先驰去。小龙女和郭襄各乘一匹,跟在他的身后。三个人奔驰向南,但见数百道云梯竖在襄阳城墙外,蒙古兵如蚂蚁般正向上爬。三人驰上一个小丘,纵目四望,忽见西首千余蒙古精兵,围住了耶律齐率领的二百来人。这些蒙古兵均使弧形长刀,刀光如雪,将耶律齐的部属一个个劈下马来。郭芙领着一队兵欲要冲入相救,却被蒙古两个千人队硬生生拦住,夫妻俩遥遥的相互望见,却是不能相聚。郭芙眼见丈夫身旁的士卒越来越少,一颗心不住的下沉,须知战阵中千军万马相斗,若是落了单被围,武功再高也必无幸。
杨过叫道:“郭大姑娘,你向我磕三个响头,我便去救你丈夫出来。”依着郭芙平素骄纵的性儿,别说磕头,宁可死了,也不肯在咀上向杨过服输,但这时见丈夫命在须臾,更不迟疑,纵马上了小丘,翻身下马,双膝跪倒便要磕头。杨过了吃了一惊,急忙扶起,心下深悔自己出言轻薄,忙道:“是我的不是,你别当真。耶律兄和我一见如故,焉有不救之理?”飞身下丘,在战场上将一匹匹健马牵过,一共牵了八匹,前四匹、后四匹,排成两列,跟着一跃上了马背,单手提着八根缰绳,一声呼哨,向敌军刀阵中冲了进去。
宋时战阵之中,原有连环甲马一法,当年呼延灼攻打水泊梁山,即曾使用连环马阵法取胜。杨过将这八匹马连成二列,宛然是个小小的连环马之阵。只是八匹马杂凑而成,未加训练,一走动便你东我西,不成行列,全仗杨过神力提缰,将八匹马制得服服贴贴,三十二只铁蹄翻飞,击土扬尘疾驰向前。杨过施展轻身功夫,在八匹马背上换身跳跃。蒙古军那里见过这等神奇的骑术?一呆之下,八匹马已冲入阵中。杨过衣袖一卷,抢过一面大旗,左手接过,竖在马鞍之上。
蒙古兵将大声呼喝,上前阻挡,杨过挥旗横扫,将三名将官打下马来,眼见距耶律齐已不过三丈,叫道:“耶律兄,快向上跳!”跟着大旗挥动,耶律齐涌身跃起,杨过运臂一卷,那大旗正好将他身子卷住,两人八马,驰出敌军的重围。
耶律齐喘了一口气,说道:“杨兄弟,多谢你相救,只是我尚有部属被围,义不能独生,我要跟他们死在一起。”杨过心念一动,道:“你也去抢一面大旗来。”跟着取出火折一晃,将旗点燃。耶律齐道:“妙计!”纵马上前,夺了一杆大旗,便在杨过的火旗上引着了。两人纵声大呼,挥动火旗,又攻了进去。这两面火旗一舞动,声势大是惊人,犹似两朵血也似的火云,在半空中飞舞来去,只要带上一点,无不给烧得焦头烂额,蒙古精兵虽然勇悍,却也不能不退。耶律齐的部队这时只剩下五六十人,乘势一冲,出了包围圈子。
耶律齐收集残兵,屯在土丘之上,略事喘息。郭芙走到杨过身前,盈盈下拜,道:“杨大哥,我一生对你不住,但你大仁大义,以德报怨,救了……”说到此处,声音竟自哽咽了。其实杨过曾数次救她,但郭芙对他终存嫌隙,明知他待自己有恩,可是厌恶之心,总是难去,常觉他自恃武功了得,有意示惠逞能,对已未必安着什么好心。直到这次救了她丈夫,郭芙才真正感激,悟到自己以往之非。杨过急忙还礼,说道:“芙妹,咱俩从小一起长大,虽然常闹别扭,其实情若兄妹,只要你从此不再讨厌我、恨我,我便心满意足了。”
郭芙呆了一呆,儿时的往事,剎时之间如电光石火般在心头一闪而过:“我是讨厌他么?是恨他么?武氏兄弟一直设法讨我欢喜,可是他却从来不理我。只要他稍微顺着我一点儿,念着我一点儿,我便是为他死了,也是甘心。我为什么这样没来由的恨他?只因为我暗暗想着他,念着他,但他竟没半点将我在心上。”说也奇怪,二十年来,她一直不明白自己的心事,每一念及杨过,总是将他当作了对头,实则在自己内心深处,对杨过的眷念关注,固非言语所能形容。所谓爱之深而恨之切,只因郭芙自幼骄纵,在桃花岛上便如公主一般,武氏兄弟对她百般讨好,她便觉杨过也该如此,可是不但杨过丝毫没明白她的心事,连她自己也不明白。郭靖和黄蓉更觉他二人是天生的冤家,一见面便合不来,直到后来挥剑断臂,几乎闹到不可收拾。
此刻阵在心头的恨恶之意一去,她才突然觉到,原来自己对他的关心,竟是如此深切。“他冲入敌阵去救齐哥时,我到底是更为谁耽心多一些啊?我实在说不上来。我现下当然不再爱他了,可是从前,为什么我要这样恨他呢?”便在这千军万马厮杀相扑的战阵之中,郭芙斗然间明白了自己的心事:“他在襄妹生日那天,送了她这三份大礼,我为什么要恨之入骨?他揭露霍都的阴谋毒计,使齐哥得任丐帮帮主,为什么我反而暗暗生气?郭芙啊郭芙,你是在妒忌自己的亲妹子了!他对襄妹这般温柔体贴,但从没半分如此待我。”想到此处,不由得恚怒又生,愤愤的向杨过和郭襄各瞪一眼,但蓦地惊觉:“啊,为什么我还在乎这些事?我是有夫之妇,齐哥又待我如此恩爱!”不知不觉的,她幽幽叹了一口长气。虽然她这一生什么都不缺少了,但在内心深处,实有一种说不出的遗憾。她从来要什么便有什么,但真正要得最热切的,却无法得到。因此她这一生之中,常常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脾气这般暴躁?为什么人人都很高兴的时候,她会没来由地生气着恼?
她脸上一阵红,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