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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靖见他怒视杨过,抬肩缩臂,知他要猛下毒手,暗叫:“不好!”如抢步上前,纵然挡得一挡,小龙女仍然不免受伤,危急中不及细思,一招“飞龙在天”,全身跃在空中,向他头顶搏击下来。金轮法王掌力若是不收,虽能将杨过毙于掌底,但自己也要丧生于敌人这凌厉无伦的降龙十八掌之下,当下急收掌力,“嘿”的一声呼喝,双掌与郭靖手掌相交。
这是当代两位武学大师的二次交掌,郭靖人在半空,无从借力,顺着他掌势翻了半个斛斗,向后落了下来,金轮法王却稳站原地,身不晃,脚不移,居然行若无事。郝大通、孙不二、点苍渔隐等素知郭靖武功,见后无不骇异,心想此人的功夫实是深不可测。其实郭靖向后退让,自然而然消解敌人掌力,乃是武学的正途。金轮法王给杨过一捣乱,搅得脸上无光,硬要争回颜面,他实接郭靖掌力,却是大耗内功真气,虽然外表占了先着,内里却是吃亏。二人武功家数大异,均是并世豪杰,数招之内决难分别高下,金轮法王勉强在一招先占地步,胸口又不免隐隐生疼,好在对方只求救人,并不继续进招,于是他口唇紧闭,暗运内力,打通胸口接掌时所凝住的一股滞气。
杨过死里逃生,爬起身来,奔向小龙女身旁,小龙女也正过来探视。两人齐声问道:
“你没事么?”两人同时点了点头,脸上同现笑容,双手互握,满心喜悦。杨过举起金刚杵,将那轮子顶在杵上,高声叫道:“蒙古众武士听着:你们大国师的兵刃已被我缴下,还说什么天下武林盟主?快快给我走吧。”蒙古武士尽皆不服,眼见金轮法王与小龙女比武已然胜了,对方出了一个杨过不足,又出一个郭靖,纷纷叫了起来:“你们以三敌一,羞也不羞?”“法王自行将金轮拋去,岂是你这小子所能夺下?”“一对一,好好比过,不许旁人插手助拳?”“对对,再打过。”众人喧哗叫嚷,但说的都是蒙古话,中原群雄一句也听不明白。
中原群雄中明白事理的,也都觉以武功而论,金轮法王实在小龙女之上,但武林盟主这个名号,说什么也不能让一个蒙古国师拿去,这不但中原武林丢尽了脸面,而且群集御敌之际,自先折了锐气。那些年少英雄见蒙古武士们喧哗叫嚷,也是大声喝骂,与他们对吵起来,双方各抽兵刃,势成群殴。
杨过高举金杵金轮,向金轮法王说道:“还不认输?你的兵刃都失了,还有什么脸面?世上可有兵刃给人收去的武林盟主么?”金轮法王正暗运内力,耳中对杨过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却不敢开口说话。杨过一见情状,已自猜到了三分,忙大声道:“各位英雄听着:我再问他三声,法王若是不答,那就是默认输了。”他怕时间一久,法王运气完毕,更不延搁,极迅速的问道:“你是不是轮了?武林盟主不是你的了?你默不作声是承认输了?”金轮法王正好消去滞气,胸口隐痛已除,待要答话,杨过见他嘴唇微动,急忙抢在头里,说道:“好,你既认输,我们也不来难为你,你们大伙儿好好的去吧。”当下高举金杵金轮,拿去交给了郭靖。他心中本想交与师父,但怕金轮法王发怒来夺,师父抵挡不住。
金轮法王气得脸皮紫胀,又忌惮郭靖武功了得,金轮既落入他的手中,自己空手去夺,未必成功,又见中原武士人多势众,若是双方大战,蒙古一方定要一败涂地。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得先行退却,再图报复,于是大声说道:“中原蛮子诡计多端,倚多为胜,不是英雄好汉,大伙儿随我走吧。”他右手一挥,蒙古武士齐向厅外退出。他遥遥向郭靖施礼,说道:“郭大侠,黄帮主,今日领教高招。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郭靖存心厚道,一面躬身答礼,一面说道:“大师武功精深,在下佩服得很。贤师徒的兵刃就请取回。”说着要将金轮金杵递过。杨过大声道:“金轮法王,你想伸手接过,要不要脸?”郭靖刚喝得一声:“过儿,别胡说。”金轮法王早已袍袖飘动,转身向外,头也不回的大步出厅。杨过忽地想起一事,叫道:“喂,你的弟子霍都中了我暗器之毒,快拿解药来换我的解药吧。”金轮法王自恃玄功通神,深明医理,什么毒物都能治得,心中恨极杨过狡猾无礼,对他的话毫不理睬,径自去了。
黄蓉见朱子柳合上眼沉沉睡去,心想此间聚集了不少使用喂毒暗器的名家,总有人能治得他身上之伤,见金轮法王不肯交换解药,却也不甚在意。此时陆家庄前前后后欢声雷动,大家都为杨过与小龙女力胜金轮法王喝采,二人身边围集了数百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有的说杨过打败霍都,乃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的说小龙女轻功超逸绝伦居然避开了金轮法王那轮子的飞行追击;但对杨过以“移魂大法”使达尔巴自击晕倒一节,十之八九都不明白。
当下陆家庄上重开筵席,再整杯盘。杨过一生受尽不明白委屈,遭到了无数折辱轻蔑,今日方得扬眉吐气,为中原武林立下大功,无人不刮目相看,心中自是得意非凡。小龙女天真无邪,不明半点世事,她见杨过喜动颜色,心中也是极为高兴。黄蓉对她很是喜爱,拉着她手问长问短,要她坐在席间自己身畔。小龙女见杨过坐在郭靖与点苍渔隐之间,与她隔得老远,忙招手道:“过儿,过来坐在我旁边。”杨过却知男女有别,初见之际一时忘形,对她感情流露,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再与她这般亲热,却是甚为不妥,听她这般叫唤,脸上不禁一红,微微一笑,却不过去。
小龙女又叫:“过儿,你干么不来?”杨过道:“我坐在这里好,郭伯伯跟我说话呢。”小龙女秀眉微蹙,说道:“我要你坐在我身边。”杨过见了她生气的神情,心中怦然一动,这轻嗔薄怒的模样,真教他为之粉身碎骨,也是甘心情愿。当日只因陆无双的嗔容与小龙女微有相似之处,他竟为她累却强敌、护行千里,此时真人到来,那里还能有半点违拗?当即站起身来,走到她座前。
黄蓉见了二人神情,心中微微有些犯疑,当即命人安排席位,又问杨过道:“过儿,你这身武功是跟谁学的?”杨过指着小龙女道:“她是我师父啊,郭伯母你怎么不信?”
黄蓉素知他的狡诘,但见小龙女一派天真无邪,料定不会撒谎,于是转头问她:“妹妹,他的武功是你教的?”小龙女很是得意,说道:“是啊,你说我教得好不好?”黄蓉道:
“好得很啊!妹妹,你的师父是谁?”小龙女道:“我的师父已经死了。”说着眼圈一红,心中颇感难过。她师父本来教得她不动七情六欲,但此时对杨过的爱念一起,胸中隐藏着的深情慢慢都泄露了出来。
黄蓉又问:“请问尊师高姓大名?”小龙女摇头道:“我不知道,师父就是师父。”
黄蓉只道她不肯说,武林中人讳言师门真情,也是常事,其实小龙女的师父乃是林朝英的贴身丫鬟,只有一个使唤的小名,真姓是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这时各路武林大豪纷纷向郭靖、黄蓉、小龙女、杨过四人敬酒,互庆打败了金轮法王这个强敌。郭芙跟着父母,本来到处受人尊重,此时相形之下,不由得黯然失色,除了武氏兄弟照常在旁献献殷勤之外,竟无一人理她。郭芙心中气闷,说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咱们不喝酒了,外边玩去。”武敦儒与武修文齐声答应,三人站起身来,正要出厅,忽听郭靖叫道:“芙儿,你到这儿来。”郭芙回头一看,只见父亲已移坐在母亲一席,笑吟吟的向她招手,于是走近身去,叫了声:“爹,妈!”倚在黄蓉身上。
郭靖向黄蓉笑道:“你起担心过儿人品不正,又怕他武功不济,难及芙儿,现下总没话说了吧?他为中原英雄立了这等大功,别说并无什么过失,就真有何莽撞,做错了事,也是过不及功。”黄蓉点点头,笑道:“这一回总算是我走了眼,过人品武功都好,我也喜欢得紧呢。”郭靖听妻子答应了女儿的姻事,心中大喜,向小龙女道:“龙姑娘,令徒过世了的父亲,与在有八拜之交。杨郭两家累世交好,在下单生一女,相貌与武功都还过得去……”他性子直爽,心中想什么口里就说什么。黄蓉插嘴笑道:“啊哟,瞧你这般自夸自赞的劲儿,也不怕龙家妹子笑话。”
郭靖哈哈一笑,接口说道:“在下意欲将小女许配给贤徒,他父母都已过世,此事须得请龙姑娘作主。乘着今日群贤毕集,喜上加喜,咱们就请两位年高德劭的英雄作媒,订了亲事如何?”要知古人婚配,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双方反而做不了主,因之当年郭靖之父郭啸天与杨过之祖父杨铁心,才有指腹为婚之事。
郭靖说了此言,笑嘻嘻的望着杨过与女儿,心料小龙女定会玉成美事。郭芙早已羞得满脸通红,将脸蛋儿藏在母亲怀里。小龙女脸色微变,还未答话,杨过已站起身来,向郭靖与黄蓉深深一揖,说道:“郭伯伯郭伯母养育之恩,见爱之情,小侄粉身难报。但小侄家世寒微,才德猥下,万万不敢匹配淑女。”
郭靖心想自己夫妇名满天下,女儿品貌武功,又是第一流的人才,现下亲自出口许配,他定然欢喜之极,当下哈哈一笑,说道:“过儿,你我不是外人,这是终身大事,不须害羞。”杨过又是一揖到地,说道:“郭伯伯,你若有何差遣,小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婚姻之命,却是不敢遵从。”郭靖见他脸色郑重,心中大是诧异,望着妻子,盼她说个明白。
黄蓉暗怪丈夫心直,不先探听明白就在席间开门见山的提了出来,枉自碰了一个钉子。她见杨过与小龙女相互间神情,居然大有缠绵眷恋之意,但他们明明自认师徒,难道两人行动乖悖,竟做出逆伦之事来?这一节却大是难信,心想杨过虽然未必是正人君子,却也不致如此胡作非为。要知宋人最重礼法,师徒间尊卑伦常,看得与君臣、父子一般,万万逆乱不得。黄蓉心中虽有疑惑,但此事太大,一时未敢相信,于是问杨过道:“过儿,龙姑娘真的是你师父?”杨过道:“是啊!”黄蓉又问:“你是叩过头、行过拜师的大礼了?”杨过道:“是啊。”他口中答复黄蓉,眼光却望着小龙女,满脸是温柔体贴,深怜蜜爱,别说黄蓉聪明绝伦,就算换作别人,也瞧出了二人之间的关系绝不寻常。
郭靖却尚未明白妻子的用意,心想:“他早说过是龙姑娘的弟子,二人武功果是一路同派,那里还有什么假的?我跟他提女儿的亲事,怎么蓉儿又问他师承门派?嗯,他先入全真派,后来改投别师,虽然不好,此事也易化解。”
黄蓉见了杨过与小龙女的神色,暗暗心惊,向丈夫使个眼色,道:“芙儿年纪还小,婚事何必急急?今日群雄聚会,还是商议国家大计,儿女私事,暂且搁下吧。”郭靖一想不错,道:“正是,我倒险些儿以私废公了。龙姑娘,过儿与小女的婚事,咱们日后慢慢再谈。”小龙女摇了摇头道:“我要做过儿的妻子,他不会娶你女儿的。”
这两句话说得清脆明亮,大厅上倒有数百人都听见了。郭靖一惊,站了起来,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见她拉着杨过的手,神态亲密,却又不由得不信,期期艾艾的道:“他……他是你的徒……徒……儿,难道不是么?”
小龙女虽然久在地下古墓,不见日光,因之脸无血色,白皙逾恒,但此时心中欢悦,脸色娇艳,如花初放,笑吟吟的道:“是啊!我从前教过他武功,可是他现在武功和我一般强了。他心里欢喜我,我也很欢喜他。从前……”说到这里,她声音低了下去,虽然天真无邪,但女儿家的羞涩,却是有生俱来,只听她缓缓说道:“从前……我只道他不欢喜我,不要我做他妻子,我……我心里难受得很,只想死了倒好。但今日我才知他是真心爱我,我……我……”厅上数百人肃静无声,倾听她这番心事的吐露。依常理而论,一个少女纵有满腔热爱,怎能如此当众宣泄?又怎能向郭靖这一个不相干之人倾诉?但她全然不明世事,什么礼节人情,压根儿一窍不通,觉得这番言语须得跟人说了,当即说了出来。
杨过听她真情流露,自是大为感动,但见旁人脸上都是又惊又诧、又是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