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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半响不语。仲玉要问他贝家的情形 ,恐怕惹起他的呆性,也就无语,叫船上伙计开船回常熟。
北山无精打采,依然旧时模样,仲玉也不大去睬他。谁知北山这回上苏州,却弄出一个大大的笑话。他到贝家,非但不能见夫人,连丈人、丈母都不曾见,却得了丈人的二十七条规约。第一条,是北山不准擅入贝家门,如来问候,须由门人进去禀达,见则请进,不见即回。第二条,是要北山在人面前不准说自己是贝家的女婿。第三条,是什么如北山负恩娶妾,则小女任凭改嫁,亦小德出入可也。余的做书人记不得许多,只好付之缺如。当时将二十七条规约,交账房先生发出来,要北山签约。说如北山不签,即将乱棒打出,以后再不准上门。可怜北山一气攻心,几乎死去,他又不会说什么,要想进去,宅门上有仆人拦住,到后来只得签了,账房就叫人送他回船,说改日再来 。你道这种开天辟地少有的怪事 ,教北山不要气疯么?仲玉如何知道,只得时时将浮言劝导。北山正是病后,受了风霜跋涉,又受了这回闷气,重又病起来,直到年终方愈。
到次年二月,仲玉又要束装进京。那日,几个旧友汪鹣斋、徐燕楼、吴琼秋聚在书斋小酌。仲玉劝北山同行,北山决意不去。燕楼道 :“现今当京官,也无甚道理。吾有一个同年,是在四川做成都府,姓吴名士春。那人声气广通,且极好客,吾写信,你带去见他,教他荐做幕府,他没有不答应的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相劝,不由北山不从。仲玉、北山即择于二十七日动身。燕楼、鹣斋也因上海有些事,雇了二只船,一只是仲玉家眷,一只是斋、荀、汪三人。到上海,仲玉取一百两银子送给北山,做四川路费 ,自己便匆匆的携着夫人进京去了。 且说北山、燕楼、鹣斋住在上海鼎升栈 ,鹣斋是广于应酬的,在上海就有同年同寅请花酒,吃大餐,迭为宾主,日夜奔走于花丛酒窟中。北山、燕楼也跟着热闹。哪知北山却看上了一个倌人,是同席韩濂夫叫的。北山目不转睛的看,那倌人见他呆头呆脑,不免掩口一笑。这一笑,笑得北山大乐,想道 :“吾何不到她家里去逛逛?”北山虽看上了那倌人,却从不曾转过局。看见局票上写清和坊一弄,便记在心。
一日清早,趁燕楼、鹣斋未起身,独自走到清和坊,寻着月媚楼牌子,便是那倌人的书寓。北山进去,那时才早上十下钟,娘姨在楼上闲坐,倌人还没起身 ,忽听下面说客人上来,娘姨诧异道 :“什么客人 ,来得这样早?好是昨夜没接客人,不然如何招接他。”说着便迎出去,一看认得是韩濂夫的朋友,便问道 :“荀大人,你来看韩老爷么?”北山笑嘻嘻的走进里房坐下,问道 :“你们先生呢?”娘姨答道:“还没起来呢。”
北山走近牀前,将洋纱帐子一掀,即挨身坐下。那倌人倒吓了一跳,弄不明白,只得披衣起来道 :“荀大人,这里肮脏,你请榻上去坐吧 。”北山见她星眸欲敛,瓠犀半露,说话间一股香气冲透出来,令人魂酥骨软。北山向来无日无夜不把夫人牢记在心坎上的,此时却把贝小姐忘了,眼儿心儿通注在那倌人身上,越看越爱起来,不敢动身。那倌人又催了一遍。娘姨在外见了不象样儿,忙道 :“荀大人,你有什么话,等先生起来了好讲,不要这么涎脸。”北山听了,忙在身边取出两卷银洋,双手送至那倌人枕边。那倌人道:“这是什么讲究?”北山道:“我情愿送给你,你收了吗。”那倌人道:“没有这个道理,要你送钱。”北山道 :“你不收,吾就死在这里。”娘姨见他有些疯气,忙丢眼给那倌人道 :“既是荀大人这么说,先生老实收了吧,算荀大人赏给你的 。”那倌人便收了。北山大喜,正在 说话,忽听下面又报客上来 。北山恐是韩濂夫 ,遇见不好意思,忙抽身向扶梯走下去。娘姨也不强留,只说声“晚上请过来”,便进去了。
北山回到栈中,燕楼、鹣斋已起身,问道 :“北山,你何处去了?”北山说话本有些不妥,这次要支吾说谎,愈说得不明白。燕楼也不查问,就道 :“你在沪耽搁了一个月,也玩得够了,吾们今夜给你饯行,明日请你动身吧 。”北山不语,半晌方挣出一句道:“吾要回去一次。”鹣斋道 :“奇了,你回去做什么?还忘不了贝小姐么 ?”北山不答应,二人盘问得紧,北山只得直说盘缠没了。二人愈觉诧异道 :“仲玉走时给你一百两银,你用得这么快,吾们并没有见花费什么?”北山又不语。无奈鹣斋、燕楼逼得急 ,只得将早晨一席话说了。鹣斋、燕楼大骇 ,鹣斋跳骂道 :“你这个人的心肝 ,到底是什么做的?”北山哭丧着脸,只是叹气。燕楼道 :“说他也无益,吾去看濂夫,想法取还,明日写定了轮船票 ,吾们的事算完了。
以后无论闹出什么把戏 ,吾们再也不管 。”说着更衣出去了。
鹣斋向北山咕噜怨了一会,吃过午饭,仍不见燕楼回来。鹣斋无事,在栈中抽烟过瘾 ,直到晚上 ,忽见茶房送上一张请客票,看是燕楼在海天春请吃大餐 。北山欲不去,鹣斋硬拉着,走到了麦家圈海天春第六号,燕楼已等得久了 。鹣斋急问道:“那事怎么样?”燕楼道:“钱已取还,船票也写好了。”对北山道:“明日晚上九句钟,须上轮船。吾这一顿,就算饯行了。”
北山到此时,也不得不依。这夜鹣斋、燕楼陪着北山回栈,不曾出门口。明日先唤茶房,将二十余件行李。送上轮船。鹣斋、燕楼直送北山上船,又叮嘱了好些话,方才回栈。
二人耽搁了月余,时已五月,天气渐暑,鹣斋有事,赴天津去了。燕楼回家来,匆匆过了夏,秋凉便上城来。正在街上 走时,忽听背后有人呼道 :“燕楼、燕楼 ?”觉得声音很熟,回头看时,哎哟一声。看官试猜猜,那人是谁?正是:潦倒一身无长物,栖迟万里起名心。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上重庆太史落魄 轰天雷编修上书
话说齐燕楼正走时,忽听远远的有人唤他,住足定睛一看,原来是荀北山。满面风尘,衣衫破碎。燕楼大惊,忙道 :“北山,你怎么又回来了 ?你到四川去甚样 ?”北山叹道:“咳,不要说起。吾行李尽丢在重庆了。”燕楼双眼钉住北山身上道:“咦,你这个人到底是怎样生的?”北山只是叹气。燕楼没奈何,便拉他回船,细细盘问北山如何丢掉行李?北山道 :“那日轮船到了重庆,吾先起岸 ,忘了将行李交给茶房 ,及至回船,船上空空洞洞,一样东西都没了。吾查问,茶房不管,吵一会嘴,吾没奈何,身边又没盘缠,只剩两块洋钱,就寻一个小栈房住了 。后来栈房的掌柜晓得吾为难,留我教了半年书。
我将吾的名告诉他 ,他送吾一百两银子 ,给吾换了一百多洋钱,吾就搭船回来了 。现今住在琼秋家里 。”燕楼皱眉哼道:“你怎么胡涂到这个地步 ?吾给你写的那封信呢 ?自然也丢了。”北山道:“放在箱内,同丢了 。”燕楼埋怨个不了,北山不则声。燕楼道:“你心中到底存什么主意?”北山道:“吾没有主意。”燕楼厉声道:“难道你如此过一世么?”北山道:“我也很不愿意这样,但天注我一生没得处顺境的 。”燕楼听他说得可怜,不禁叹息道 :“前日仲玉有人来问你四川到底去了没 有?如没去,要你进京。吾看你还是进京去吧?据你说,重庆栈房掌柜送你一百两银子,计算你现在就剩几十块钱,一趟北京川费,敷足有余,你意下如何?”北山默然。燕楼问道:“你为什么不说。有什么讲不出来的话?”北山匝嘴弄舌,脸上做出许多怪状。燕楼大疑,越问得紧,北山只是不说,燕楼发怒道:“你给我去吧。吾以后不愿见你这种龌龊人了。”北山见燕楼发怒,便也赌气上岸。
燕楼虽向北山发了几句气话,原是气忿的时候,到后来倒有些悔意,说得太过了 。又想北山虽然赌气去了 ,他是没心的,过后见面就象没事一样。哪知过了五六日,连北山的影儿也不见了。燕楼却忍不得了,便到吴琼秋家来访问。家人回说同上苏州去了。燕楼想道 :“琼秋也是个胡涂虫,他这媒已做得错里错了,还要去讨没趣,只是北山如何好呢?”正在沉吟,忽见一人迎面而来,一看是汪鹣斋。燕楼大喜,忙招呼了,问道:“你几时回府的?”鹣斋道 :“吾回来多日了,有些小恙,所以迟至今日出门 。吾这回进京,耽搁在伯荪家 。”燕楼道:“伯荪在京好么?”鹣斋道 :“吾出京的时候,他也赴大名去了。”
正说间,忽见鹣斋的家人慌忙来寻道 :“支塘顾先生要寻老爷,说有紧急的事商量。”鹣斋便对燕楼道:“你到吾家里去谈谈。”燕楼应了,二人同到报本街汪府内。原来支塘有家富户姓恽,在白茆买了一块地基造宅子,那块地靠着一家乡绅的住宅。那日匠人正在上梁,忽见隔壁的邻绅,素衣素帽,跟着四五个仆人,提着官衔灯笼,扛了一桌莱,走到新竖屋架前面。
那乡绅就喝叫将那桌菜摆在地上,自己取酒壶斟了酒,便跪下磕了四个头,放声大哭。当时土木匠们,弄得目呆心骇,不知所为,都停着工看。只见那乡绅哭了些时,管帐魏先生上前劝 道 :“舅老太爷是死去的了,老爷哭也不中用,须去查问查问这房子是谁大胆造的,擅敢毁舅老太爷的墓道,不是连王法都没有了!老爷总得想法报仇才好 。”说罢,就目视众人,一齐上来,劝的劝,拉的拉 ,收了莱出动了。那些工役方才晓得,就纷纷的议论说,吾们并没见什么坟墓,这话哪里说起?第二日,那乡绅就上城禀官去了 。恽老头儿得信 ,吓得一命呜呼了。儿子与开米铺的顾大兴相识,知道他是汪府的亲戚,便托顾大兴恳求鹣斋。鹣斋听了,问道 :“这事太胡闹了,恽家到底掘人坟墓没有呢?”顾大兴道 :“恽老头儿未买的时候,那块地一片瓦砾,哪里有什么坟墓?这事要恳求你雪冤,恽家情愿破家的。”鹣斋叹道:“这种乡绅,真是贪人败类,全没心肝的了。吾总给你想法 。”顾大兴谢了又谢,将要说话,见燕楼在旁,便又止住。鹣斋倚在榻上,嘴里不住的咕噜盘算。燕楼见他有事,便辞了出来。过数月,正要回乡,听说吴琼秋回来了,便去访问琼秋,讲及北山到了贝家,丈人仍不见,琼秋去拜过几次,也没会着。北山疯性发了,在贝家门外站了一日一夜,做了一封信叫做什么陈情书 ,要守门的进去 ,送给贝小姐。守门的只是不理他。北山便号啕大哭,足有半日。贝季瑰闻知,便差人押回到船上。哪知北山哭了半日,心里倒清楚些,又经琼秋苦劝过几回,便略觉安静。琼秋便代他四面张罗,得了二十余块钱,劝他进京。北山初时决意不肯去,继而想着贝小姐前次的话,又现在南边,没有好处,便应允了。琼秋送到上海,又见他疯头疯脑,便托招商局轮船上施买办一路小心照顾,自己便回来了 。燕楼听北山进了京,也放下心。又问道:“他说重庆临行时,有人送他一百两银子,何以回来就没了?”
琼秋笑道 :“你要知此事么?他告诉我,经过上海时,在青莲阁吃茶,听别人说这些野鸡苦处,他便赶回栈内,将两封洋钱 分给这些野鸡了。他讲到这事,眉目俱动,很得意呢 !”燕楼叹了几声,便回乡来。
岁月匆匆,又交冬令了。一日正阅新闻纸,忽见上载一则云:“翰林院编修荀彭,日前至大学士徐桐府中,请代递一折,请皇太后归政,杀荣禄、刚毅、李莲英三凶。徐桐怒斥之,荀编修直言冲撞,徐桐大怒,具折参之。闻荀与某部郎最密,疑伊唆使,故折中牵涉某部郎云。”
燕楼看了,大惊道 :“北山为何大胆至此?这某部郎又是谁呢?”忽然拍案道:“了不得,原来仲玉也牵涉在内了。”便唤仆人雇定了船,次日就进城探听消息,却听不着什么。就有人知道这事,也不过就报上所说罢了。燕楼心中纳闷。过了数日,吴琼秋约了汪鹣斋同燕楼在家中书房小酌 ,正议论这事,家人送上《国闻报》三张。鹣斋道 :“《国闻报》是设在天津,现在诸暨蒋观云在那里做主笔。”琼秋道:“吾就爱他多辇毂近事,所以订的全年 。”三人一面说 ,一面将《国闻报》展开,鹣斋忽大惊道 :“咦!燕楼!”琼秋道:“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