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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堂九重神尊的住处竟如此简朴，可莞儿却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只是那女子若是知道，会不会感到心疼呢。
院子里摆了一张藤编的摇椅，上面懒懒地躺了一个人。青衫干净无尘，一头墨色长发只用碧玉簪松松挽着。看着随意，却又美得那样不真实。
他闭着眼，阳光透过茂密的樱桃叶斑驳地落满一身。
看样子像是睡着了，只是放置在胸腹上的双手却依旧紧紧地握着一小盆花。盆中那株花只有几片叶子，又矮又小。却结了一个小小的花苞，深深的紫，随风轻轻摇曳着，可怜兮兮的模样。
即便是睡梦中，那修长白净的手指依旧下意识地摩挲着盆身，像是怕一不留神就会不见了似的。
她轻轻地向前几步，才发现他的眉头微微蹙着，似是凝着无法承受的悲伤绝望。
又做噩梦了么？她刚想要叫醒他，却见他的头微微一偏，眉间的孤寂忽然水过轻舟般淡了开去，好看的嘴角微微扬起，无声地呢喃。
几百年了，她早已习惯在他口中听到那个名字。
“阿池。”
阿池，你又入了神尊大人的梦么？梦中，你在对他做着什么说着什么呢？若可以，能不能让他开心一点点，哪怕只是在梦中……
圆脸姑娘怔怔地望着他，鼻头一酸，竟忍不住掉下泪来。
泪水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青衫男子眉头一皱，似是十分不情愿，但终究还是醒了过来。
他转头面向她，清隽的五官，苍白的容颜，那双眼眸里静水已死，空茫无神。
“拜见神尊大人。”
“是你啊。”他淡淡道，“有何事？”
莞儿知晓他最不喜人叨扰，便是允她上灵几殿伺候也不过是因为她是那女子的旧识。忙放下茶壶，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
“禀神尊大人，魔宫少尊来信。”
“念。”
“少尊说，将司大人的魂魄已经在结魂灯里快要结齐了，想是快要回来了。”
将司本魔力深厚，死前神魂并未散尽。当初他也没有把握，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倒真的聚齐了将司的七魂六魄。
“嗯。”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上那小小的花苞，清冷的面容瞬间柔和，带着一丝缅怀的怅然：“她若知道，定会很高兴。”
莞儿黯然地垂了眼，继续道：“少尊还说……阿池生前所愿不过是神尊大人安好，还望神尊大人保重。”
指尖一顿，他抱着那盆紫苍，不甚利索地往屋里步去，声音里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意，“出去吧。”
说罢，便摸索着推开了屋门，将自己锁在了屋里。
回屋一坐便到了夜里，樱桃林里的小精灵都已睡着了。唯有无数萤火虫在四周飞来荡去，好不快乐。细细的虫鸣声此起彼落，衬得月色更加清幽。
小屋里，草籽帘被轻轻卷起，青衫男子静静地坐在窗前，紫苍花置于榻矮几，在柔柔月光的笼罩下，散发着朦胧清光。
“阿池，今晚的月色可好？”
静谧的夜里，空无一语。他却不在意，只抚了抚其中一片叶子，动作轻柔得像是轻抚着情人脸颊，“真不厚道，如今我看不见了，你不来照料，反倒欺负于我。”
一字一句里，全是情人间甜蜜的嗔怒。
他想了想，又勾起唇，似是想到了什么，有些得意：“念丘来了个新的山大王，你若还不理我，我就让窝被别人占去。”
一片静默……眉峰如墨，轻轻一挑，“你当真不害怕么？那我——”那是我们的地方，即便你不理我，我又怎能让旁人占了去。
空茫的眼眸里渐渐蒙上一层水雾，宛若万千烟霞：“也对，你怎还会害怕？”
只剩他在害怕而已。怕此后千万年，寂寞得再也熬不下去。
他不禁又想起他那空白的数百年，他忘了她，伤了她，不敢承认自己那无法抑制的思恋。她爱着他的时候，他却笑她荒唐。她被他伤得透彻，他却心硬如铁。只有她一人，在漫长的岁月里独自守着他早已忘记的往事……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定也如他此刻般悲痛无助。
“他们说，你生前所愿，唯我安好……”声音如鲠在喉，禁不住地微颤，“可你不在，叫我如何安好……”
阿池，你说不想要我了……可是当真么？
*****
如今的九重山早已不同往日。五百年了，九重神尊只是挂了个虚名，再没有翻过一本公文，出席过一场朝会。许多新来的弟子甚至不知道那曾名动天下的墨浔上神长得什么样。幸而蛮荒一战后，天下还算太平。只是许多仰慕其威名的人忍不住暗自可惜，恐怕终此一生，再无一见那人风华的机会了吧。
星辰万变，在不断地怀念与遗憾中，那身影终渐渐地淡去了色彩。
只是，自始至终，总有一个人无法放下。
莞儿偷偷地躲在亭子里，望着那满身威严的帝君，不由得担忧起来。每次帝君来，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你身为九重神尊，扛着四海八荒的重任，却是混出个什么模样！”
果然，又是来雷霆大怒的。
无声无息的，神尊大人铁定又是只顾着睡觉不理人了吧？不知为何，看见帝君吃瘪她总忍不住暗爽。阿池落得那般田地，这人可脱不了干系。
她把脑袋往前挪了些，想要看看九重神尊此刻的模样，却不料是那番场景。
她浑身一定，忙捂住嘴巴，差点哭出声来。
满地七倒八歪的酒坛子，那男子无力地趴在石桌上，手里还拎着一坛子酒。一身白衣又脏又乱，全无素日风采。最令人心惊的却是，那白袍上的斑斑血迹，像是刚上过战场似的。
“这些年来你什么荒唐事没干过？那时你为了寻一缕残魂可以跳下诛仙台，为驯那善于集魂的上古雪鹿，落得双眼都瞎了……如今竟还敢强取天界的佛莲？！”帝君怒不可遏，却强忍着把怒气压下：“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你当真以为神是不死之身么？”
半响，趴在石桌上的人艰难地抬起头来，那张脸因失血过多而惨白不已。可是，她多久没有见过他这副表情了。
他“望”着结界里的那株紫苍，眉目温纯，唇角一弯，忽然笑得像个孩子，却又似快要哭出来的模样：“我不会死，我还要等她回来。”
帝君面色一僵，疲惫不堪地阖了阖眼。他忽然想起数百年前，蓬莱仙君曾劝他的那段话。
“那小妖良实，恐怕所言非虚。神尊的性情，众人皆知，他定不会弄虚作假。唯一的可能，便是那时勉强渡神，神魂不稳，照此看来，终有一日，他会忆起所有。”
弄渊祖神，当年，他竟是真的错了么？
他背过身，忽然不忍再看。
生怕被发现，莞儿忙缩回脑袋藏了起来。
“她早已……魂飞魄散，你到哪里寻她？你这一丝一缕地集魂，你到底要找到什么时候？”
她看不见神尊那时的神色，只听见他的声音，清沉得如同小红亭上轻微的雨滴声，一字一字，都是说不出的悲苦。
“千年万年，我总会寻到她。”顿了顿，又隐隐携了一丝笑意。“若丢下她不管，她会生气的。”
“你——”
沉默良久，帝君终是一拂衣袖，踏步离去。
“帝君厚望，只好辜负了。失去她的这一千年，墨浔如今想起，常常不能安寝。”
“你，可怨我？”
“……从今，我不再是九重神尊。”
阿池，从此，我只是你一人的阿浔。这样，你可会高兴？
风起风又落，他迎风而立，双手握着的那盆紫苍，空洞的目光像是下着灰蒙的雨，却又专注得像是在看着什么。
落叶被秋风卷起，纷纷扬扬地在空中飘着。
不知何时，天空竟下起了丝丝细雨，枯叶随着风飘落在水面上，卷着一袭暗香，归入那云海深处。
细雨如织，吹得那白衣翩翩，形姿如飞。良久，他双目一闭，双肩开始微微地颤动，有莹透的泪珠混着血丝顺着那圭玉般的面颊一粒一粒地滚落下来……
泪一滴滴地掉落在紫苍花上，那花竟也似哭泣般，脆弱地颤栗。花苞四周泛出淡淡紫光，层层花瓣似是挣脱了山水重重，终缓缓地绽出幽幽香蕊。
彼时花开，自此，她再也不曾见过那人。
*********
烟柳岸，青山廊。黄梅尚早，夜船吹笛，驿边可听人语。
人间三月江南，当是风景如画。
江南最西边有个小镇，镇上有家当铺，名唤聚宝居。聚宝居虽小，但方圆百里，莫无人知晓。如此盛名，皆因那当铺洛氏夫妇生了个水当当的女儿。水当当的女儿世间不罕见，但像她这般行事的确是稀有。
洛氏夫妇的女儿闺名洛绾绾，年十九。模样算不上绝世倾城，但清婉可人，尤其那一双眼眸，清澈灵动，只轻轻一转，便让人心尖儿都软了下来。
加上此女性格乖巧，又带着一点调皮娇憨，不知多少少年公子上门求亲。
然，自洛绾绾及笄以来，上门求亲的踏破了门槛，却是无人抱得美人归。
眼见得女儿就要双十年华，洛夫人可要愁坏了，暗地里托了好几个媒婆。
这日，风和日丽，草长莺飞，正是相亲流水宴的大好日子。
洛绾绾那样单纯，怎比的上她娘亲的手腕，这不，连哄带骗，待她到了思行楼，看见排成一条长龙的公子哥儿们，想逃已经来不及了。
洛绾绾心里纳闷，却又是个性格软糯的主儿，只能不情不愿地落了座。又被娘亲在隔壁悄悄地戳了戳手臂，远山眉委屈一皱，却终归是朝着那群公子哥儿们浅浅一笑。
这一笑，犹如芙蓉半开。那公子哥儿们更加兴奋了，遂将洛绾绾围得更紧，心里只紧张得这姑娘会出怎样的问题，自己答不答得出来。
看着求亲者的神色，洛夫人甚是满意，忙道：“我家绾绾心中的郎君不求能闻达诸侯，不求金银满屋，不求满腹经纶……”顿了顿，又接着道：“但求一人心意相通。不知各位公子有何想法，都可与我家绾绾说一说。”
洛绾绾听娘亲这般说道，心里更蔫了。又不敢当众驳斥了娘亲，只好低着头，把腮帮子鼓得满满的。
洛夫人话音刚落，公子们便争先恐后地自我介绍起来。
“绾绾，你瞧我相貌堂堂，与你当真是天造地设。”
洛绾绾看也不看，就摇了摇头。
“洛姑娘，李某不才，但有良田千亩，可保姑娘富贵无忧。”
摇头。
“小姐佳人，定当为名女贵妇一族。本公子乃京都巡抚之侄。”
摇头。
“绾绾姑娘，草民虽无广厦，亦无谋权，但一片真心，天地可鉴。”
继续摇头。
这洛绾绾不为钱不为权亦不为情动，究竟是要的什么？公子们一脸苦恼，又见她一声不吭的，便无奈问：“姑娘莫不是已心有所属？”
洛绾绾猛地抬头，蓦然红了脸，却摇拨浪鼓似得摇了摇头。
公子们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又愈发急了：“那洛姑娘到底想要嫁给怎样的人啊？”
洛绾绾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由得拧紧了些。又是这样的问题，每次她答完，他们便会用一种荒谬的眼神望着她，背后里还说她行事奇葩。
她抿了抿唇，一时无语。
公子们翘首企盼。
思行楼的三层阁楼里一时静默无声，气氛都不由得凝重了些。
“她自是要嫁给我的。”
一道清雅的声音如小石投湖，蓦然响起，众人一惊，转头往楼梯口一看，只一霎间便被夺走了心魂。
但见一翩翩公子，眉如峰，肤如脂。一身白袍隐隐绣着竹纹，乌发间一支碧玉簪。虽只有一名书童在侧，那浑身贵气却是让在场所有人暗暗折服。
那挺拔身姿，清俊的面容，便只是这样随意地站在那里，便可绝了这天下的风华，真当是瑶华之姿。
片刻怔愣之后，有脾性莽撞者大声喝道：“你是何人？”
一群人不由自主地让出道来，那清俊公子由书童牵引着，不疾不徐地走到一脸茫然的洛绾绾面前，那黑得不见神采的眼眸却恰巧对上了她的眼睛。
嗯，还好，至少能看见她。这模样，倒是半分没变，依然是他喜欢的模样。
他不由得弯了唇角，连那冷寂的眉角都捎上了几分柔色，“阿池，你回来了。”无人察觉，那宽袖中的双手正止不住地颤抖。微微一叹，掩去那声音里的哽咽，“樱桃都熟了。”
洛绾绾对他的称呼一点也不觉得不妥，只是看着他的眼睛睁得老大老大。奇怪，怎么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眼眶热热的，居然像是有眼泪要掉下来似的。
“哈？”什么乱七八糟，长得好看了不起啊。有人禁不住恼怒，“你究竟是何人？”
他微微俯下身，不顾四周的人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