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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中人,有代笔是不错。”胡雪岩淡淡一笑,“不过打开天窗说亮话,万一出了纠葛,打到官司,堂上也不能只凭老周一个人的见证,我们不如到县衙门里,在‘户房’立个案,好比买田买地的‘红契,一样,请一方大印盖一盖。要多少花费,都归我出。”
“好,好!”周一鸣首先赞成,对小狗子说:“这一来我们中人的责任都轻了。”
小狗子支吾着不置可否。这是突出不意的一着,乡下人听到“县衙门”,心里存怯意,提到书办,就想起城隍庙里,面目狰狞的“判官”。到了“户房”,书办如果说一声:下乡查一查再说。西洋镜就完全戳穿了。
然而,这是极正当的做法,无论如何想不出推辞的理由。因此,小狗于急得满脸通红,不知如何是好?再看到周一鸣的诡秘的笑容,以及他手里捏
着的那张笔据,蓦然意会,银子不曾到手,自己的把柄先抓在别人手里,这下要栽大跟斗了!
这一转念间,就如当头着了一棒,眼前金垦乱爆,一急之下,便乱了枪法,伸出手去,要抢周一鸣掌握中的笔据。
一抢不曾抢到,周一鸣却急出一身汗,慌忙将字据往怀里一塞,跳开两步,将双手按在胸前,大声说道:“咦,咦!你这是做啥?”
小狗子一看行藏等于败露,急得脸如土色,气急败坏地指着周一鸣说:“事情太罗嗦!我不来管这个闲事了。请你把笔据拿出来,撕掉了算了,只当没有这回事。”
周一鸣相当机警,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做红脸”,然后好让胡雪岩出来打圆场、“讲斤头”,于是一伸手做个推拒的姿态,同时虎起脸说:“慢慢,小狗子,我们把话说清楚!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片血心,拿你当个朋友,你不要做半吊子,害得我在胡大老爷面前,不好交代。”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小狗子极力分辩,“我也是好意,不过这场闲事,实在难管。周大哥,你做做好事,把这张笔据还给我。”
“还给你?”周一鸣变色冷笑,“哪有这洋方便!”
这一说,小狗子把双眼睁得好大,盯着周一鸣一眼不眨,倒象以前从未认清他的面貌似地,胡雪岩了解小狗子的心理,觉得周一鸣的人候还差些,翻脸不能翻得这么快。于是赶紧站出来说话。
“有话慢慢谈。”胡雪岩对小狗子说,“白纸写黑字,要说随便可以撕掉,也是办不到的事。你倒说说看,事情怎么样‘罗嗦’?有啥难处,说出来大家商量。”
小狗子的难处,就是难说。情急之下,只好随便抓个人作挡箭牌,“他是老实人,”他指着姓陈的说,“从来没有上过衙门。胡大老爷要他到户房去立案,他一定不肯去的,岂不是害我们中间人为难。好在银子亦不曾收,大家一笔勾销,本夫在这里,你们当面锣,对面鼓,重新谈过。谈得好,我做个现成中人,谈不好,只算我白跑一趟腿,白当一回差。”
强同夺理,居然也说了一大套,胡雪岩笑道:“已经谈好了,笔据都立了,还谈什么。如果说,不愿意到衙门里去,也不要紧,大不了多费点工夫,我们一船到木读,请你们这方面的陈家族长也做个见证,这总可以吧!”
这一下,西洋镜还是要拆穿,但无论如何总是到了木渎以后的事,小狗子觉得可以先喘口气再说,便硬着头皮答道:“好的!”
“那么,什么时候走?”
“说走就走。随你们便。”
小狗子的态度仿佛很硬气,但另外一个老实人却没他这点点“功夫”,姓陈的可沉不住气了,拉一拉小狗子的衣服,轻声说了句:“去不得!”
“什么去不得?”小狗子大声叱斥,“怕什么!”
“对啊!怕什么?”周一鸣在旁边冷冷地说,“大不了吃官司就是了。”
这一说,姓陈的越发着急。他已经拿实情告诉了胡雪岩,如何还能跟着小狗子去浑水?却又不便明说,人家已经知道是假冒,话说得再硬都无用。
所以只是搓着手说:“我们慢慢儿再谈。”
胡雪岩看出他的窘迫,便见风使舵,抓住他这句话说:“谈就谈。事体总要让它有个圆满结局。你们自己去谈一谈。”
有这句话,绷急的弦,就暂时放松了。小狗子一伙,避到外面,交头接
耳去商议,周一鸣与胡雪岩相视一笑,也走向僻处去估量情势,商量对策。
“果不其然是假冒。”胡雪岩将姓陈的所说的话,告诉了周一鸣,却又蹩眉说道:“我看这件事怕要麻烦你了。”
“好的!”周一鸣这两天跟胡雪岩办事,无往不利,信心大增,所以跃跃欲试地说:“我去一趟,好歹要把它办成了。”
“你也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容易……”
照胡雪岩的分析,小狗子出此下策,必是走正路走不通,却又不甘心舍弃这一堆白花花的大元宝,因而行险以图侥幸。如果这个猜测不错,则在阿巧姐夫家那面,一定有何窒碍?首先要打听清楚,才好下手。
“这容易。”周一鸣说,“我只要逼着小狗子好了。把柄在我们手里,不怕他不说实话。”
等到一逼实话,方知胡雪岩这一次没有料中。小狗子不务正业,有意想骗了这笔钱,远走高飞,阿巧姐的大夫,根本不知有此事。当然,这些话是周一鸣旁敲侧击套出来的。小狗子的意思是,这桩荒唐行径,一笔勾销,他愿意陪着胡雪岩到木读,从中拉拢,重新谈判,又表示绝不敢再在中间做手脚、“戴帽子”,只巴望谈成了写纸,仍旧让他赚一份中人钱。
胡雪岩同意这样的办法,他的处置很宽大,当时就将那张笔据销毁,委托周一鸣作代表,即时动身到木渎办事。
二十五等这些人走了,阿巧姐也可以露面了。萌雪岩觉得已到了一切跟她说明白的时候,于是凝神想了想,开口问道,“阿巧,我替你做个媒如何?”
他是故意用此突兀的说法,为的一开头就可以把阿巧姐的心思扭了过来。这不是一下子可以办得到的,被问的人,眨着一双灵活的眼睛,在不曾想好话回答以前,先要弄清楚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摇着头,一双翠玉耳环晃荡不停,“我真不懂。”
“你是不是当我说笑话?”
“我不晓得。”阿巧姐答道,“反正我领教过你了,你的花佯百出,诸葛亮都猜不透。”
胡雪岩笑了:“你这句话是捧我,还是骂我?”
“也不是捧,也不是骂,我说的是实话。”
“我跟你说的也是实话。”胡雪岩收敛笑容,一本正经地说,“我替你做的这个媒,包你称心如意,将来你也想看我一点好处,能替我说话的时候要替我说话。”
这几句话说得相当率直,也相当清楚,阿巧姐很快地懂了,特别是“包你称心如意”这六个字,撞在心坎上非常舒服。然而,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不用她问,胡雪岩也要说:“这个人,你见过,就是学台何大人。”
听得是这一个人,阿巧姐不由得脸就发热,一颗心跳得很厉害。她还想掩饰,要做出无动于衷的神情,无奈那双眼睛瞒不过目光如炬的胡雪岩。
“怎么样?”他故意问一句:“何大人真正是白面书生,官场中出名的美男子。马上进了京,就要外放,听说大太太身子不好,万一有三长两短,说不定拿你扶了正,不就是坐八抬大轿的掌印夫人?”
这说得多有趣!阿巧姐心花怒放,嘴角上不由得就绽开了笑意。
只是这笑容一现即逝。因为阿巧姐突然警觉,事太突兀,多半是胡雪岩有意试探,如果信以为真,等拆穿了,便是一个绝大的话柄。别样事可以开玩笑,这件事绝不是一个玩笑,太天真老实,将来就会难做人!
这样一转念间,不由得有愠色,冷笑一声,管自己退到床帐后面的夹弄中去换衣服。
胡雪岩见她态度突变,自然诧异,不过细想一想,也就懂了。这也难怪她,“你不相信我的话,是不是?”他平静地问,“你说,要怎么样,你才相信?”
这正也就是阿巧姐在自问的话。只是不知有何办法,能够证明此事真假,在此刻的态度,要表现得对此根本漠不关心,才是站稳了脚步。因此,她故意用不耐烦的声音答道:“不晓得。你少来跟我罗嗦。”
这样水都泼不进去的话锋,倒有点叫人伤脑筋。胡雪岩踱着方步在盘算,回头有句话,可以让她相信自己不是跟她开玩笑。反正真是真,假是假,事情总会水落石出,该说的话,此时尽不妨先说,她自会记在心里,到她信其为真的那一刻,这些话就会发生作用了。
于是他“自说自话”地大谈何桂清的一切,以及他预备采取的步骤,最后便必然又要问到:“现在要看你的意思怎么样?”
阿巧姐的衣服早已换好了,故意躲在床后不出现,坐在那里听他说得有
头有尾,活龙活现,心思倒又活动了。只是自己的态度,依然不肯表示,而万变不离其宗的还是“装佯”二字。
“什么我的意思?”她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一面折衣服,一面答道,“我不晓得。”
胡雪岩知道再逼也无用,只有反跌一笔,倒有些效用,于是装出失望的神情说道:“你既然不肯,那也无法。什么事可以勉强,这件事必得两厢情愿才行。幸亏我在那面还没有说破,不然就搞得两面不是人了。”
一听这话,阿巧姐怕煮熟了的鸭子,就此飞掉,岂不是弄巧成拙?但如果老实说一句“愿意”,则装了半天的腔,又是前功尽弃。左右为难之下,急出一计,尽力搜索记忆,去想七岁当童养媳开始,受婆婆虐待,冬天生冻瘃,还得用冷水洗粗布衣服,夏天在柴房里,为蚊子叮得一夜到天亮不能睡觉的苦楚,渐渐地心头发酸,眼眶发热,抽抽噎噎地哭出声来。
漂亮女人的眼泪威力绝大,胡雪岩什么都有办法,就怕这样的眼泪,当时惊问:“咦,咦,怎么回事?有啥委屈好说,哭点啥?”
“我的委屈哪里去说?”阿巧姐趁机答话,带着无穷的幽怨,“象我们这样的人,还不是有钱大爷的玩儿的东西,象只猫、象笼鸟一样,高兴了花钱买了来,玩厌了送人!叫她到东,不敢到西,还有啥好说?”
“你这话说得没良心。”胡雪岩气急了,“我是为你好。”
“哪个晓得是坏是好?你倒想想看,你做事自说自话,从来不跟人商量,还说为我好!”
这是有所指的,指的就是周一鸣去办的那件事。胡雪岩自觉有些理亏,只好不作声。
沉默带来冷静,冷静才能体味,细想一想阿巧姐的话,似逆而实顺,也可以说是似怨而实喜,她心里已是千肯万肯了,只是不能不以退为进地做作一番。这是人之常情,甚至不妨看作她还有“良心”,如果一定要逼她说一句:愿意做何家的姨太太,不但不可能,就可能又有什么意味?
想透了这一层,便不觉她的眼泪有什么了不起。胡雪岩心里在想,此刻必得争取她的好感,让她对自己留下一个感恩图报的想法,将来她才会在何桂清那里,处处为自己的利益着想。他想起听嵇鹤龄谈过的秦始皇身世的故事,自己倒有些象吕不韦,不知不觉地笑了出来。
“别人哭,你笑!”阿巧姐还在装腔作势,白着眼,嘟着嘴说:“男人最没有良心,真正叫人看透了。”
“对!”胡雪岩顺着她的语气说,“我也承认这句话。不过男人也很聪明,不大会做赶尽杀绝的事,该讲良心的时候,还是讲良心的。”
阿巧姐不答,拭一拭眼泪,自己倒了杯热茶喝,茶刚送到唇边,忽又觉得这样不是道理,于是把那杯茶放在胡雪岩面前,自己又另倒一杯。
“阿巧!”胡雪岩喝着茶,很悠闲地问:“你家里到底还有些什么人?”
“不跟你说过,一个老娘,一个兄弟。”
“兄弟几岁,干啥营生?”
“兄弟十人岁,在布店里学生意。”
“可曾讨亲?”
“还没有‘满师’,哪里谈得到此?”阿巧姐说,“再说,讨亲也不是桩容易的事。”
“也没有什玄难。阿巧,”胡雪岩说:“我另外送你一千银子,你找个
妥当的钱庄去存,动息不动本,贴补家用,将来等你兄弟满师,讨亲也好,弄爿小布店也好,都在这一千银子上。“
阿巧姐看一看他,眨着眼不响。胡雪岩以为她不相信自己的话,便很大方地,取出一千两银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