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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阿珠讲给你听。”
阿珠的兴趣也来了,细细讲了一遍,胡雪岩又加以补充,把阿珠的娘听得津津有味,她自然也有许多连胡雪岩都未想到的意见。
“雪岩,不是我说,你实在是能干!”她停了一下,看一看女儿,终于毅然决然他说了句:“总算是阿珠的命好,将来一定有福享!”
当面锣、对面鼓他说了出来,把阿珠羞得耳根子都红了,偏偏胡雪岩又似笑非笑地直盯着她看,不但看,还来摸她的手,这一下把她窘得坐不住了。
“哪个要享他的福!”她霍地站了起来,扭身就走,把条长辫子甩得几乎飞到胡雪岩脸上。
“你到底要不要享我的福?”胡雪岩摸着她的脸,用低得仅仅只有他自己和阿珠才听得见的声音问。
阿珠的脸就伏在他的胸脯上,但是,她听见的是自己的心跳,而且自己觉察到脸上在发烧,幸好灯大如豆,不畏人见,所以能够从从容容他说话。
“我自然要!”她说,“你的福我不享,哪个来享。”
“那好。总有福让你享就是了。”
“我倒要问你了,”她把脸仰起来说,“我娘怎么跟你说的?”
“什么事,怎么说?”
“你还要问?”
“当然要问。”胡雪岩振振有词他说,“事情太多,我晓得你指的是哪一桩?”
“你顶会‘装羊’!”阿珠恨声说道,“恨不得咬你一口。”
“我‘装羊’,你吹牛!”胡雪岩笑道,“你敢咬,我就服了你。”
“你真当我不敢?”她比齐了四颗细小平整的门牙,轻轻咬住了他的耳垂,然后一点一点把劲道加上去,终于把胡雪岩咬得喊出声来才松口。
“你服不服?”她问。
“你要说怕不怕?”胡雪岩一把将她抱得紧紧的。
在他看来,“时机”已经成熟。阿珠不辨心里是何滋味,也不知道如何才是最好的应付?只抓着他那只“不规矩”的手,似告饶、似呵斥地连声轻喊:“不要,不要!”
为了阻止她的罗嗦,胡雪岩嘴找着嘴,让她无法说话,但那只不规矩的手,毫无进展。这不是可以用强的事,胡雪岩见机而作,把手缩了回来。
见他这样,她不但把心定了下来,而且颇为得意,哧哧笑道:“早知你不安好心!果然让我料中了。”
“我就不懂,”胡雪岩说,“勒得这样子紧,你自己怎么解开呢?”
“我当然有我的办法。”
“说说看!”
阿珠刚想试给他看,转念省悟,撇着嘴说:“你一肚皮的诡计,我才不上你的当!”
胡雪岩骗不了她,也就一笑而罢,“我又要问你,”他说,“这是谁教你的?”
“一个跑马卖解的姑娘,山东人,长得很漂亮。有一次他们坐我家的船,
她跟我一起睡,晚上没事谈闲天,她跟我说,江湖上什么坏人都有,全靠自己当心。她穿的裤子就是这样子,我照样做了两条穿。“
“你有没有跟她学打拳?”
“没有。”阿珠说,“她倒要教我,我想船上一点点大,也不是学打拳的地方,没有跟她学。”
“她要教你什么拳?”
“叫什么‘擒拿手’。如果哪个男的想在我身上起坏心思,就可以要他的好看。”
“还好,还好!”胡雪岩拍拍胸口说,“亏得没有限她学,不然我跟你在一起,就时时刻刻要当心了。”
“你看得我那么凶?”阿珠半真半假地问。
“你自己说呢?”
阿珠不响,心里有些不安,她一直有这样一个感觉,胡雪岩把她看成一个很难惹的人。有了这样的存心,将来感情会受影响。然而地无法解释,最好的解释是顺从他的意思。因而心里又想,反正迟早有那么一天,又何必争此一刻?心思一活动,态度便不同了,靠紧了胡雪岩,口中发出“嗯,嗯”
的腻声,而且觉得自己真有些透不过气来,必得他搂紧了,一颗心才比较有着落。
胡雪岩也是心热如火,但他的头脑却很冷静,这时有两种想法,第一是要考一考自己,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倒要看看自己闯不闯得过这一关?
第二是有意要叫阿珠受一番顿挫,也不是杀杀她的威风,是要让她知道自己也是个规规矩矩的君子,什么“发乎情,止乎礼”,自己照样也做得到。
于是他摸着她的脸说:“好烫!”
这就象十分春色尽落人他眼中一样,阿珠把脸避了开去,但身子却靠得更紧了。
于是他又摸着她的胸说:“心跳得好厉害!”
阿珠有点不大服帖,她不相信这样昏灯淡月之夜,男贪女爱之时,他的心会不跳,因而也伸手按在他胸前,针锋相对地说,“你的心不也在跳?”
他轻声笑着,把手挪动了一下。
“快放手!我怕痒。”语气中带着告饶的意味。
再要捉弄她,便迹近残忍了,他放开了手说:“阿珠,倒碗茶我喝。”
“茶凉了。”
“就是凉的好。”
阿珠一骨碌下床,背着他捻亮了灯,钮好了那件对襟的绸衫,从茶壶里倒出一碗凉透了的龙井茶,自己先大大地喝了一口,沁人脾胃,顿觉心地清凉,摸一摸自己发烫的脸,想到刚才与胡雪岩缠在一起的光景,又惭愧,又安慰,但是再不敢转过脸去看床上的那个人。
“怎么回事?”胡雪岩催促着。
想了想,她倒好了茶,顺手又把那盏“美孚”油灯,捻得豆大一点,然后才转身把茶捧了给胡雪岩。
他翻身坐了起来,接住茶碗也拉住了手问:“心还跳不跳?”
阿珠很大方,也很有把握地答道:“你再用手试试看!”
“不能再摸了。”胡雪岩笑道,“一摸,你的心不跳,我的心又要跳了。”
“原来你也有不敢的时候。”阿珠用讥嘲的声音说,“我只当你天不怕,
地不怕,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
“这会儿有得你说嘴了!”胡雪岩又笑,笑停了说,“既然不做坏事,何苦把灯弄得这样暗?去捻亮了,我们好好儿说说话。”
她怕捻亮了灯。为他看出脸上的窘态,便说:“行得正,坐得正,怕什么!”
“还有一正:睡得正!”
“当然罗。”阿珠很骄傲他说,“不到日子,你再也休想。”
“日子?”胡雪岩故意装作不解,“什么日子?”
他装得很象,倒弄得阿珠迷迷糊糊,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懂,还是有意“装羊”。
“你不晓得拉倒!”她有些气了,“再没有见过象你这样难弄的人,一会真,一会假,从不把真心给人看!”
这话说得很重,胡雪岩不能再出以嬉皮笑脸的态度,然而他亦不愿接受阿珠的指责,“你自己太傻!”他用反驳的语气说,“我的真心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你要晓得,跟你在一起,为的就是寻快活,难道要象伺候大官儿,或者谈生意一样,一本正经,半句笑话都就不得?那样子不要说是我,只怕你也会觉得好生无趣。”
阿珠受了一顿排揎,反倒服帖了,咬着嘴唇把胡雪岩的话,一句一句想过去,心里觉得很舒坦,同时也领悟出一个决窍,反正胡雪岩喜欢“装羊”,自己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也跟他装就是了。
“好了,我晓得你的脾气了。”她又笑道,“反正我也不怕你骗我,我的脾气你也晓得,好说话就好说话,不好说话,看我的手段,你当心点好了。
胡雪岩笑笑不答。对付女人和对付顾客一样,他宁愿遇到一个厉害而讲理的,不愿与看来老实无用而有时无理可喻的人打交道。
九一到湖州,胡雪岩就为王有龄接到知府衙门去住,虽只是小别重逢,但以交情太深,彼此都有无法言喻的喜悦,心里各有好些话,却还没有工夫深谈,为了礼貌,也为了切身利害关系,胡雪岩先要去拜两位“师大老爷”。
幕友照例有自己的小天地,秦寿门和杨用之各占一座院落,办公住家都在一起,王有龄陪着他,先去拜访秦寿门,欢然道故之余,向胡雪岩深深致谢。端午节前,他有一份极丰富的节礼,包括两石白米,一担时新蔬果,还有十吊钱,送到秦家,秦太太已经从杭州写信告诉了秦寿门,所以这时对胡雪岩的态度,比以前更不同了。
“我发湿气戒酒。”秦寿门说,“今天要开戒了,陪雪岩兄痛饮一番。”
“好极了!”王有龄接口问道,“老夫子,你看我们在哪里替雪岩接风?”
以常理来说,第一天自然是他自己做东道主,问到这话,秦寿门便知有深意在内,想了想笑道:“东翁莫说出口,我们各自一猜,看看是不是一条路。”
于是秦寿门取管笔,撤张纸,背转身去,悄悄写好,王有龄如法炮制,把纸条伸开来一看,一个写着“则行”,一个写着“木易”,两人哈哈大笑。
“木易”是杨,“用之则行”这句成语,胡雪岩也知道,就不明白到杨用之那里去喝酒,有何可笑。
“我来告诉你。”王有龄说,“杨老夫子有极得意之事,到湖州不多几天,已经纳了宠了。这位如夫人生得宜男之相,而且贤惠能干,我们今天就扰他去。”
口说“扰他”,其实不是王有龄作东,他叫个伺候签押房的听差李成,备一桌翅席,抬一坛好酒,送到杨用之那里。胡雪岩却是别有用心,此刻正用得着杨用之的时候,有些结纳示惠的机会,不肯放过,找个空隙,把王有龄拉到一边有话说。
“杨老夫子纳宠,该送礼吧?”
“我送过了。”王有龄说,“你可以免啦!”
“礼不可废。”胡雪岩说,“而且礼不可轻。”
王有龄略想了想,懂了他的用意,点点头说:“也好。你打算送什么?”
“总以实惠为主,我想送一副金镯子,趁早去办了来。”
“不必这么费事,我那里现成有一副,你拿去用。不过,”王有龄放低了声音,指指里面:“可不能让他知道!”
这是指秦寿门,胡雪岩报以领会的眼色。于是王、胡二人托词换衣服,暂且告别,与秦寿门约好,准六点钟在杨用之那里会面。
而胡雪岩五点钟就由李成引领着,到了杨用之那里。人逢喜事精神爽,杨用之那番红光满面,春风得意的神情,看来着实令人羡慕。
“啊,老兄!”杨用之拉着他的手,亲热非凡,“不敢说是‘一日思君十二时’,一静下来就会想到你,倒是一点不假。如何,宝号开张,营业鼎盛?”
“托福,托福!”胡雪岩特意很仔细地看了他一眼,“老夫子的气色好极了!想来宾主都很对劲?”
“那还用说。我与雪公,真正是如鱼得水。”
“对,对!”如鱼得水。“胡雪岩笑道:”听说老夫子另外还有鱼水之
欢?“
杨用之哈哈大笑,向里喊道:“锦云,锦云,你出来!”
不用说,锦云就是他的新宠。门帘启处,走出来一个面团团如无锡大阿福,年可二十的姑娘,很腼腆的向客人笑了笑。
“锦云,这位就是我常跟你提你的胡老爷,见一见!”
“啊,胡老爷!”锦云把双眼睁得滚圆,将胡雪岩从上青到下,然后捡衽为礼。
“不敢当!”胡雪岩朝上作了个揖,顺势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红纸包递了给杨用之,“一点点薄礼,为如夫人添妆!”
“不,不!没有这个规矩。”杨用之极力推辞。
“若是嫌菲薄,老夫子就不收。再说,这是送如嫂夫人的,与老夫子无关。”
这一说,杨用之不能不收,捏在手里,才发觉是一副镯子,却不知是金是银,只好再叫锦云道谢。
“礼太菲薄,老夫子暂且不必打开,也不必说起,免得叫人笑话。”
这一说杨用之也有数了,把那个红纸包拿在手里,显得为难而感激,“惠我甚厚,真正是受之有愧!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罢,深深一揖,把红纸包塞入衣袋。
这番揖让折冲刚刚完毕,王有龄和秦寿门相偕到了。少不得又有一番以锦云作话题的调侃戏谑。然后开席,胡雪岩首先声明,他不算是客,仍奉王有龄首座,而王有龄又要逊两位幕友居上席,谦让了半天,还是王有龄居首,胡雪岩其次,杨用之坐了主位,同时也叫锦云入席。
宾主的交情都够了,不妨脱略形迹,锦云的脾气极好,说话总是带着一团甜笑,而且温柔殷勤,所以这一席酒,吃得秦寿门醺醺大醉。王有龄心想,这是个机会,由阜康代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