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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养我兄弟,想积几两银子下来,将来好叫我兄弟有书读,哪晓得?妄想!”
“怎么是妄想?”
“我三叔啊!”芙蓉是那种又好气,又好笑,出于绝望的豁达的神情:“不管把钱藏在什么地方,他都能寻得着!真正是气数。”
胡雪岩也失笑了,“这也是一种本事。”他说,“那样下去也不是一回事。你怎么办呢?”
“就是这话罗!我想了又想,下定决心。”芙蓉略停一停,挺一挺胸说,“我十二岁的时候批过一张八字,说我天生偏房的命,如果不信,一定会克夫家。所以我跟我三叔说,既然命该如此,不如把我卖掉,能够弄个二三百两银子,重新干本行,开个小药店,带着我兄弟过日子,将来也有个指望。
你晓得我三叔怎么说?“
胡雪岩对刘不才这样的人,了如指掌,所好的就是虚面子,所以这样答道:“他一定不肯,怕失脸面。”
“一点不错!他说,我们这样的人家,穷虽穷,底子是在的,那有把女儿与人做偏房的道理?别的好谈,这一点万万办不到。”芙蓉说,“我也就是在这一点上,看出我三叔还有出息。”
前后话锋,不大相符,胡雪岩心中不无疑问,但亦不便打断她的话去追问,只点点头说:“以后呢?”
“以后就嫁了我死去的那个。”芙蓉黯然说道:“一年多工夫,果然,八字上的话应了!”
胡雪岩这才明白,她现在愿意做人的偏房,是“认命”。但是,刘不才呢?可是依旧象从前那样,郁四是用了什么手腕,才能使他就范?这些情形
是趁此时问芙蓉,还是明天问郁四?
他正在这样考虑,芙蓉却又开口了,“有件事,我不甘心!”她说,“我前头那个是死在时疫上。初起并不重,只要有点藿香正气丸,诸葛行军散这种极普通的药,就可以保得住命,偏偏是在船上,又是半夜里,连这些药都弄不到。我常常在想,我家那爿药店如果还开着,这些药一定随处都是,他出门我一定会塞些在他衣箱里,那就不会要用的时候不凑手。应该不死偏偏死,我不甘心的就是这一点!”
胡雪岩不作声。芙蓉的话对他是一种启发,他需要好好盘算。就在这默然相对之中,只听“扑”地一声,抬眼看时,红烛上好大的一个灯花爆了。
“时候不早了!”芙蓉柔声问道:“你恐怕累了?”
“你也累了吧!”胡雪岩握着她的手,又捏一捏她的手臂,隔着紫缎的小夹袄,仍能清楚地感觉到,她臂上的肌肉很软,却非松弛无力,便又说道:“你不瘦嘛!”
英蓉的眼珠灵活地一转,装作不经意地同道:“你喜欢瘦,还是喜欢胖?”
“不瘦也不胖,就象你这样子。”
芙蓉不响,但脸上是欣慰的表情,“太太呢?”她问,“瘦还是胖?”
“原来跟你也差不多,生产以后就发胖了。”胡雪岩忽然提起一句要紧话:“你有孩子没有?”
“没有!”芙蓉又说,“算命的说,我命里该有两个儿子。”
听得这话,胡雪岩相当高兴,捧着她的脸说,“我也会看相,让我细看一看。”
这样四目相视,一点腾挪闪转的余地都没有,芙蓉非常不惯,窘笑着夺去他的手,“没有什么好看!”说着,她躲了开去。
“我问你的话,”胡雪岩携着她的手,并坐在床沿上说,“那天你先答应去吃素斋,一出天圣寺的山门,怎么又忽然变了卦?”
“我有点怕!”
“怕什么?”
芙蓉诡秘地笑了一下,尽自摇头,不肯答话。
“说呀!”胡雪岩问道,“有什么不便出口的?”
迟疑了一下,她到底开了口:“我怕上你的当!”
“上什么当?”胡雪岩笑道:“莫非怕我在吃的东西里面放毒药?”
“倒不是伯你放毒药,是伯你放迷魂药!”说着,她自己笑了,随即一扭身,伏在一床白缎绣春丹凤朝阳花样的夹被上,羞得抬不起头来。
不管她这话是真是假,胡雪岩只觉得十分够味,因而也伏身下去,吻着她的颈项头发,随后双脚一甩,把那双簇新的双梁缎鞋,甩得老远。
第二天早晨,他睡到钟打十点才起身,掀开帐子一看,芙蓉已经打扮得整整齐齐,正在收拾妆台。听得帐钩响动,她回过头来,先是娇羞地一笑,然后柔声说道:“你不再睡一息?”
“不睡了!”胡雪岩赤着脚走下地来,“人逢喜事精神爽,还睡什么?”
“你看你!”芙蓉着急地说,“砖地上的寒气,都从脚心钻进去了,快上床去!”
说着,取了一件薄棉袄披在他身上,推着他在床沿上坐定,替他穿袜子、穿套裤、穿鞋,然后又拉着他站起身来,系裤带,穿长袍。
胡雪岩从来没有这样为人伺候过,心里有种异样的感受,“怪不得叫妾
侍!“他不由得自语,” ‘侍,是这么个解释!“
“你在说啥?”芙蓉没有听清楚他的话,仰着脸问。
“我说我真的享福了!”胡雪岩又说,“我们谈谈正经!”
胡雪岩的“正经事”无其数,但与芙蓉佰共的只有两桩,也可以说,只有一桩,胡雪岩要安置她的一叔一弟。
“你兄弟名字叫啥?”
“我小弟是卯年生的,小名就叫小兔儿。”
“今天就去接了他来!你叔叔不会不放吧?”
胡雪岩人情透熟,君子小人的用心,无不深知,刘不才在此刻来说,还不能当他君子,所以胡雪岩以“小人之心”去猜度,怕他会把小兔儿当作奇货,因而有些一问。
这一问还真是问对了,芙蓉顿有忧色,“说不定!”她委委屈屈地说,“我跟我三叔提过。他说,刘家的骨血,不便,不便……”
芙蓉不知如何措词,脸涨得通红,话说出来屈辱了自己,也屈辱了娘家。
刘三才的话说得很难听,“你说你命中注定要做偏房,自己情愿,我也没话说。郁四有势力,我也搞不过他。不过小兔儿是我们刘家的骨血,你带到姓胡的那里,算啥名堂?你自己已经低三下四了,莫非叫你兄弟再去给人家做小跟班?”当时自己气得要掉眼泪,但也无法去争,原来打算慢慢再想办法,此刻胡雪岩先提到,就不知道怎么说了!
不便什么?胡雪岩的心思快,稍微想一想就明白,自然是名分上的事。
那好办!他说:“你们刘家的骨血,自然让他姓刘。我现在算是姐夫资格,难道就不能管你的同胞骨肉?”
芙蓉怕是自己听错了,回想一遍,是听得清清楚楚,有“姐夫”二字,惊喜感激之余,却仍有些不大相信,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好事!
“还有啥难处?你说出来商量。”
这还有什么难处?就怕他的话靠不住!芙蓉在要紧关头上不放松,特意问一句,“你说小兔儿叫你‘姐夫’?”
“不叫我姐夫叫啥?难道也象你一样,叫我老爷?”
芙蓉叫“老爷”是宫称,就是正室也如此叫法,身分的差别不显,小兔儿就不能这么叫。 难得胡雪岩这等宽宏大量,体贴入微,芙蓉真个心满意足,凝眸含笑,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翻衷情,让胡雪岩发觉,自己的猜测,完全对了,“这一来,你叔叔该没话说了吧!”他问。
“当然!”芙蓉的声音很响亮,“我自己去接我小弟。”
胡雪岩先不答她这话,只说:“我想跟你叔叔见个面。你看是我去拜会他,还是请他到我们这里来?”
“他怕不肯来,你暂时也不必理他。”芙蓉一大半是为胡雪岩打算,“我叔叔,说实在的,能避他还是避开他的好。”
“我倒问你,他对本行生意,到底怎么样?”
没有料到他会提起这句话,而且意义也不明显,芙蓉不知如何作答?细细想一想,才略略猜出他的意思,大概是要给她三叔荐到什么药材行去做事。
论本事倒还不差,就是银钱上头,不能叫人放心,将来一走连累保人。然而人家既有这番好意,自己这面又是嫡亲的叔叔,也不能说有机会不要,左恩右想,十分为难,就越发无话可答了。
“我是说他的本事。对本行是不是在行?”
“怎么不在行?祖传的行当,从小看也看会了。”芙蓉说到这里,突生灵感,“老爷,”她说,“我倒有个主意,不晓得办不办得到?”
这个主意是这样,刘不才千里有几张家传的丸散膏丹的秘方,是根据明朝大内的“宫方”,加以斟酌损益而成,“刘敬德堂”的生意,一半要靠这几张方子。生意“倒灶”,清算帐目时,还差七千银子,有人提议拿这几张秘方作价了清。刘不才却是宁愿不要店面和生财,要留着那几张方子,当时他倒是“人穷志不穷”,对债主表示:“刘敬德堂从我手里败掉的,自然还要从我手里恢复。将来‘老店新开’,这几张方子,我自己要用。”
“老店新开,看来是痴心妄想!”芙蓉说道,“小兔儿倚靠得着你,我也可以放心了。我三叔,照我看,除掉一样吃鸦片,没出息的事,都做绝了。
我做侄女儿的,不管他怎么对不起我,总没有眼看他没饭吃,不拉他一把的道理。不过,我也不敢请你替他想办法,害你受累,岂不是变成我自讨苦吃?
所以我这样在想,要劝他把那几张秘方卖掉。从前有人出过七千银子,现在不晓得能不能卖到一万银子?有一万银子,随他去狂嫖烂赌,总也还有几年好混,倘或他倒回心向善了,拿这一万银子做做生意,真个安分守己,省吃俭用,变得可以靠得住,那时候你也自然肯提拔他。这才真正是我们刘家祖上的阴功积德!“
听她长篇大论说这一套,胡雪岩对芙蓉越发爱中生敬,因为她不但明白事理,而且秉性淳厚,再从她的话中,对刘不才又多了一番认识,此人不但有本事,也还有志气,人虽烂污,只要不抽鸦片,就不是无药可救。这样转着念头,心中立刻作了个决定,他对自己的这个决定很兴奋,但一切都要等与刘不才见了面,才能定局,此时还不宜对芙蓉细谈实话。
“你的打算真不错。那几张秘方值不值一万银子,不去管它,只要他肯拿出来,我一定可以替他卖到这个价钱。这样子,”胡雪岩说,“今天下午我们一道去看你三叔。你穿了红裙子去好了!”
向来明媒正娶的正室,才有穿红裙的资格,所以听得胡雪岩这一说,芙蓉既感激又高兴。虽然只有胡太太不在这里,权且僭越,但总是有面子的事。
不过从而一想,又不免犯愁,天生是偏房的命,做了正室,便要克夫。
这条红裙穿得穿不得?还得要请教算命先生才能决定。因此,她便不谢,只含含糊糊地点一点头。
就在这时候,阿珠的娘和阿七不约同至,而且还有不约而同的一件事,都叫人挑了食盒,送了菜和点心来。相见之下,自然有一番取笑,阿珠的娘还比较客气,阿七则是肆无忌惮,连房筛燕好的活都问得出来,把芙蓉搞得其窘无比。
幸好又来了两个男客,一个是郁四,一个是陈世龙,这才打断了阿七的恶谑。
一桌吃过了午饭,男客和女客分做两起,芙蓉拉着阿珠的娘和阿七去请教,那条红裙穿得穿不得?胡雪岩邀了郁四在外面厅上坐,有话要谈。
谈的是刘不才。郁四也正感到这是桩未了之事;游说芙蓉,是阿七建的功,何家早就表示过,愿意放她自主,自然不会留难。刘不才那里,郁四原预备让他“开价”,只要不是太离谱,一定照办,不想刘不才的话说得很硬气:“穷虽穷,还下到卖侄女儿的地步。初嫁由父,再嫁由己,她愿意做胡家的偏房,我没话说。不过我也不想认胡家这门亲戚。”
“这不象他平日的行为。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郁四又说,“事情总要料理清楚,留下个尾巴也讨厌,我正要跟你商量,还是得想个办法,送他一笔钱!”
“四哥,你费心得多了,这件事不必再劳你的神。芙蓉已经阳我仔细谈过,”胡雪岩笑道,“他不想认我这门亲,我却非认他不可!”
“怎么个认法?”陈世龙颇有童心,“刘不才难惹得很,我倒要看胡先生怎么跟他打交道?”
“我要请你先替我去做个开路先锋!”
于是他把芙蓉所谈的情形,扼要谈了些,又嘱咐了陈世龙几句话,让他先去探路。
陈世龙打听到了刘不才的住处,一径就寻上门去,他跟嵇鹤龄一样,也是祖了一家式微世家的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