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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转身走了。只不过他走得很慢,好像脚步很沉重,或者实在很累一样。从他瘦削的背影中,我似乎能感觉出他此时的悲哀和不舍。我低了头,不想再看。可他即将走出门口时。我终究是忍不住地开口,叫住了他,“皇上。”
他停了脚步,却没有回头。“什么事?”
“你……以后对儿女好些。东鸿毕竟无辜,还是个襁褓里的孩子,就没了额娘,又没了……怪可怜的,你不要为难他……你自己也,保重身体。”说罢。我转过身去,再也不看他。
许久,他“嗯”了一声。接下来,脚步声再次响起,却明显加快了,仿佛很紧张很慌乱,要逃离什么似地,疾步而去,很快就消失在了殿外。我彻底听不到了。
原来,他真的是我所有痛苦所有烦恼地唯一根源,他一走,我就彻底地轻松下来,不再有任何沉重的情绪了。这一晚,我不但没有失眠,反而踏踏实实地睡了一个好觉。还做了个好梦。梦里面。东青跪在我面前,抱着我的双腿。将面孔埋在我的膝头,用他往常和我说话时候的语调,欢快而轻松地对我说:“额娘,您不要担心,儿子一定会回来,好好孝敬您地。”
我居然忘记了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的事实,还慈爱地抚摸着他,问:“你为什么要走,去哪里,要什么时候回来?”
他转身,指着窗外那湛蓝湛蓝的天空,回答:“鸿雁从北向南飞,是为了躲避北方的寒冷;从南往北飞,是为了追逐太阳的温暖。儿子不会去太久的,等到春暖花开,鸿雁归来的时候,您打开东南边的窗子,就看到儿子回来了。”醒来之后,我的泪水,已然浸透了枕巾。
第二天下午,我收拾好东西,带着阿娣和其他五六个跟了我很多年的宫女们走了。多尔衮派了不少侍卫护送我出宫,并且吩咐他们,不论我去哪里都要把我平平安安地护送到哪里。我究竟要去哪里呢?我现在也不知道。只知道我出了宫,他也就放心了。以后地事情,他管不到,我也不想让他管。从此,我终于自由了。
这一天不是个好天气,阴霾的天空,落雨纷纷,整个世界似乎都被白蒙蒙的雨雾所笼罩了,即使我坐进了马车里,也感觉周围是潮湿的,冷冰冰的。也许事实并非如此,只不过心中如此,看什么都是如此罢了。
果然如我们所约好的一样,他并没有来送我。这样一个潮湿冰冷的天气他的身体很容易不舒服,此时应该在他的寝宫里处理公务,批阅奏折吧。只不过他此时地表现,必然是心不在焉的。
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去吧,反正有一大帮子人伺候他,高高在上,锦衣玉食,没有人敢惹他不痛快,更没有人敢像我一样惹他生气。从此他就是个快乐的单身汉了。哦,不对,也不算这样,他还有都是后宫佳丽,争着抢着想得到他的宠爱呢,他也许会空虚,但绝对不会寂寞,更不会想不开。殉情不过是古老的传言,而为情吃苦也不过是一阵子罢了,等时间久了感情淡却,他就会慢慢地恢复从前的心情,好好地活着,好好地享受每一天。
我小时候不理解为什么我一手养大的小狗,会被父母毫不留情地拉去宰杀了,炖成一大盆香喷喷的肉。他们还往我的碗里夹很多,慈爱地招呼我多吃肉,说这样我将来就长得高高地。面对着碗里的狗肉,我哭了。小孩子永远不会理解大人为什么如此心狠,正如白天永远不懂夜的黑。等自己长大了,才明白了。原来。男人与女人,大人与小孩,在感情方面的确是不同地。作为强者,他们很清楚如何取舍,而不会纠结太久的。
因此,我放下心来。最后看了一眼雨幕中的那熟悉地红墙黄瓦,垂柳宫花,关闭了窗子,下令启行了。
这一去,只怕是天南地北。山水间隔,再不相见了。十七年爱恨纠葛,十七年悲欢离合,终于做出了一个彻底地了结。从十六岁到三十三岁,一个女人最为宝贵的青春年华,最为贞洁地豆蔻情怀,全部交予了他一人。不管他是不是个好男人,好丈夫,可他是个英雄,是个足以让后世人崇敬仰慕的一代雄杰。和他在一起的日子。犹如烟花一般绚烂到极致,又在瞬间凋零湮灭,消逝无踪,不管怎么说,我经历过了最美,也就无憾了。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英雄美人名,不畏白发生。
忘记他给我的伤害,也忘记他的爱。从此。生不再同衾,死不再同穴。锦水汤汤,与君长诀;天上人间,永不相见。英殿里,和往常这个时候一样地处理公务,召见大臣共商国政,而是站在武英门地门廊里,悄悄地看着这一行人离去。车轮经过石板路时。发出辚辚的声音来,只不过在淅淅沥沥的落雨声中,被掩盖去了不少。
他怔怔地看着她的马车远远地离去了,很快就消失在他的视野中,被宫墙彻底地隔断了。冒着大雨,他从门廊里冲出,朝着车队离去的方向。依依不舍地追赶了出去。一路追随着。跟随着他的奴才们不得不跟在后面追赶着,生怕他淋雨生病。
穿过几道宫门。绕过几道永巷,车队出了西华门。眼看着城门即将关闭,他冲上前去,站在只剩下一尺多宽度的门缝后,呆呆地注视着,却再也没有勇气继续尾随了。他不敢,他害怕,要是被妻子看到了自己这副狼狈而虚弱的模样,实在是莫大的难堪。他现在唯一能做地,就只有这样毫无作为地,任由她离开紫禁城,离他而去。
很快,雨幕遮挡了远处的一切,他快要什么都看不到了。他从城门洞里奔出,急急忙忙地踏着湿漉漉的台阶上了城楼,手扶着垛口朝远方望去。这一次,还好能看到队伍的影子,缓慢地迤逦而去,不久之后,终于彻底地消失在了白茫茫的雨雾之中,再也不见。
多尔衮仍然伫立着,远眺着,终究是不甘心,不死心。有谁知道,此时他究竟是何等的痛苦,何等的绝望?
胸腔里,心仿佛在瞬间裂了开来,撕扯出从未有过的剧痛。第一次感觉到痛楚是在什么时候,他早已不记得了。可是他爱了半辈子的女人就这样头也不回地决绝而去,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没有任何挽留地勇气,这种痛楚,让他几乎要流泪。哪怕到了下一世,灵魂深处也总会被这痛楚触动。
他还是孩童的时候,也曾经这样,在阴雨霏霏的天气里,悄悄地躲在院门后面,目送着母亲离去;如今,他已经人到中年,却仍然要这样悄悄地躲着,目送着妻子离去。为什么,人生要有这么多离别,要有这么多伤痛。心中的伤痕就犹如这阴雨天时的日头,虽然看不见,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着的。奇怪啊,他明明是个一贯固执,一贯坚定,下了决心就不会动摇的人,可为什么等事情真如他的预料发生之后,他却又犹豫起来,反悔起来了呢?
“去,去拿纸笔过来,快!”
浑身都被雨水淋透的皇帝没有要他们给拿干衣服来,反而索要纸笔,太监们诧异了。只不过他们不敢多问,就赶忙跑去找寻了文房四宝,放在了城楼里地桌子上。
匆匆地磨墨,不等墨汁彻底浓厚,他就急忙取笔来蘸了墨汁,寥寥数笔,在洁白的纸张上写了短短的一句话。然后折叠起来放入信封,起身交给旁边的小太监,吩咐道:“快去,交给门口的护军,叫他们骑快马赶上去,呈交给皇后拆阅。”
“!”
小太监接了书信,刚刚要出门时,却又被他叫住了,“算了,不要去了。”
事到如今,他已经错到了极致,无论他再怎么努力,再怎么争取,也无法挽回她的心了。心若不在,就算勉强留着她的人,又有什么意思?何况他地情况已经越来越糟,以后说不定会越来越疯得厉害,就算不再伤害到她,也会将他在她心目中地形象彻底地毁灭掉。还是让她就这样离开吧,这样,他最后一次留给她的形象,还是美好地。
就这样了断了吧。他不要她再伤心,不要任何和悲伤有关的事情,在她的眼眶里停,就算她独自照镜的时候,也不行。
决定了之后,多尔衮从小太监手里接过他刚刚写好的,墨迹尚未干涸的信,一点一点地,撕碎了,松手,破碎的纸片如雪花一般地飘落在地面上,然后转身出了城楼,继续站在垛口处眺望。明明什么也看不到了,可他依旧久久地伫立着。他在等什么,盼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阵潮湿的,挟带着冰凉雨雾的南风吹拂过来,带动得房檐斗拱下的风铃叮叮咚咚地作响,清脆悦耳。同时,又淋了他一脸雨水,混合了另外一种咸咸的水珠,悄无声息地流淌下来。
惨绿终年,遍地荒凉,暗月枯柳。纵冷落,烟雨人生,可与何人度?
“明皇既幸蜀,西南行,初入斜谷,属霖雨涉旬,于栈道雨中闻铃,音与山相应。上既悼念贵妃,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恨焉。”霏霏,就像剪不断理还乱的愁思,让人的心情格外地烦躁。只不过,在京城西侧一个颇为僻静的大宅院里,听着雨打梧桐的声音,有一个人,却是快意并欣慰着的。如今,她总算是有了点得偿所愿的感觉了。
灯下,她展开一张皱巴巴的,明显是撕碎之后又再拼接起来的纸张,仔细地观看着。只不过上面的墨迹被几滴水渍溶化开来,有些模糊,不过这刚健有力的行书字体,还是曾经熟悉的。
等她看清这句话的内容后,脸上得意的笑容突然凝固住了,只见上面写着:“你不要走,我不忍心。”
这明显是仓促之间写就的几个字,却深深地刺痛了她的眼睛。
第一百一十五节爱如朝露
她怔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志得意满,酣畅淋漓,之后,她将手里的纸张凑近灯烛。很快,火焰燎到了纸张边缘,迅速地燃烧起来,转眼间就化为了几缕轻飘飘的灰烬,被她轻轻一吹,就悉数散尽了。
跪在她面前的一个女人表面上虽然低着头,实际上一直在偷眼窥着她的神色和举动。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笑声听在她的耳里,是那样的阴险那样的刺耳,让她感到周身都冷冰冰的,很诡异,也很不自在。
“好了,你的差事办得不错,下去领赏吧。”笑罢,她又恢复了冷冰冰的面容,懒懒地摆了摆手。
女人抬起头来,只是看着她,却并不说话。尽管烛影摇曳,周围满是橘黄色的温暖光芒,可女人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却黑漆漆得仿佛照不进任何光线,又像诡谲的深渊,以旋风将崖上的人吸入,令其粉身碎骨。
她自然注意到了女人这不坏善意的眼神,不免有些森然。这么多年来,女人一直对她是服从的,谦卑的,忠心耿耿的,可今天,怎么会突然换成了别的意味?她自认为她可以洞悉一切,所以她也只不过是一诧,而后冷冷地笑了,“你不急着下去,莫非还有什么话要说?”
沉默了片刻,女人低下头去,声音一如平日里的谦卑:“奴婢没有话说,这就下去了。”说罢,行了一礼,起身。
刚走了几步,就被叫住了,“你站住!”
女人袖子下面的手悄悄地攥了起来,可她仍然表现为屈服和顺从,重新跪下了,“主子有何吩咐?”
“他现在。怎么样了?”尽管这里并没有人欣赏,可她依然保留着多年来的习惯,留着长长的指甲,细心地保养着,用景泰蓝的护甲套逐一套起。她一面在灯下细细地欣赏着上面精致的黄金掐丝,一面漫不经心地问道。
“回主子的话。朝鲜女人走了之后,皇上虽然照常每日上朝,就是饮食方面比以前更差了,晚上也不睡觉,就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要么就是呆呆地站着。这几天下来,气色更加不好,人也憔悴了许多。”
她听过之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自找地,活该。”
闻言之后,女人的身子微微地一颤,却因为光线很暗,她并没有注意。她继续问道:“这么说来,他这段时间没有找你侍寝了?”
“回主子的话。皇上这些年来一直没有再叫奴婢侍寝……至于这段时间,他也没有叫任何嫔妃到武英殿去……”声音越来越小,女人说不下去了。
她起了身,缓步走到女人面前,俯身,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女人的眼睛。说实话,女人并不是什么绝色,她唯一出彩的地方,就是这双眼睛。很美,美到能够把男人的魂魄都勾了去。这种美并不是风流地,妩媚的,潋滟如秋水横波的;而是纯洁的,干净的,简单如清晨露珠。奇怪地是,都这些年过去了,女人的眼睛还如当年一样,看不出任何复杂痕迹来。这就让她,有点自愧弗如了。
“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良久,她才悠悠地问道。
女人有些惶恐,连忙摇头否认,“没有,没有啊。主子误会了。奴婢从来不敢有这样的念头啊!”
她冷笑,她经历了那么多世事。大起大落,兴衰荣辱,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