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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头来,初蕾正呆楞楞的站在楼梯上,嘴巴微张着,像看到什么妖怪似的。半晌,她才伸手拍着自己的额,惊天动地般喊了起来:“天啊,今天是什么日子?是情人节呢?还是你们的结婚纪念日?”念苹的脸居然涨红了。走到餐桌边,她掩饰似的又拿起两片面包,顾左右而言他:
“初蕾,要吃面包吗?”“要!当然要!”初蕾笑嘻嘻的跑了过来,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年轻的脸庞上绽放着光彩,她本身就像一股春风,带着醉人的、春天的韵味。她直奔到母亲旁边,抓起了一片刚烤好的面包。“我马上走,不打扰你们!”她说,对母亲淘气的笑着。“你们像一对新婚夫妇!”她咬了一口面包,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满足的、快活的轻叹了口气。
“幸福原来是这样的!”她口齿不清的叽咕着,走过去捡起自己的手提袋,望着窗子外面。
窗外是一片灿烂的、金色的阳光。
2
这不是游海的季节,夏天还没开始,春意正浓。海边,风吹在人身上,是寒恻恻而凉飕飕的。夏初蕾却完全不畏寒冷,脱掉了靴子,沿着海边的碎浪,她赤脚而行。浪花忽起忽落,扑打着她的脚背和小腿,溅湿了裤管,也溅湿了衣裳。她的袖子卷得高高的,因为,不时,她会弯腰从海浪里捡起一粒小贝壳,再把它扔得远远的。她的动作,自然而然的带着种舞蹈般的韵律,使她身边的梁致文,不能不用欣赏的眼光注视着她那毫不矫情,却优美轻盈的举动。
“我不喜欢文学家,他们都是酸溜溜的。”初蕾说,又从水里捡起一粒贝壳,仔细的审视着。
“你认识几个文学家?”梁致文问。
“一个也不认识!”“那么,你怎么知道他们是酸溜溜的?”
“我猜想!”初蕾扬了扬眉毛。“而且,自古以来,文学家都是穷光蛋!那个杜老头子,住在茅草篷里,居然连屋顶上的茅草都保不住,给风刮走了,他还追,追不到,他还哭哩!真‘糗’!”“有这种事?”梁致文皱拢了眉毛,思索着,终于忍不住问:“杜老头子是谁呀?”“鼎鼎大名的杜甫,你都不知道吗?”初蕾大惊小怪的。“亏你还学文学!”“噢!”梁致文微笑了。“搞了半天,你在谈古人啊!你是说那首‘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的诗,是吗?”
“是呀,三重茅草卷走就卷走了吧,他还追个什么劲?茅草被顽童抱走了,他还说什么‘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舌燥呼不得,……’真糗!真糗!这个杜老头啊,又窝囊,又小器!又没风度!许多人都说杜甫的诗好,我就不喜欢。小孩子抱了他的茅草,他就骂人家是盗贼,真糗!真糗!我每次念到这首诗就生气!你瞧人家李老头,作诗多有气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念起来就舒服。‘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够味!豪放极了!‘我本楚狂人,狂歌笑孔丘!’棒透了!我喜欢李老头,讨厌杜老头!”
梁致文侧过头来看着她,落日的余晖正照射在她身上脸上,把她浑身都涂上了一抹金黄。她浓眉大眼,满头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面颊红红的,嘴唇轻快的蠕动着,那一大段话像倒水般倾了出来,流畅得像瀑布的宣泄。他看呆了。
夏初蕾扔掉了手里的贝壳,弯腰再拾了一枚。站直身子,她接触到他的眼光,他的眼睛深邃而闪亮。每当她接触到他的眼光,她就不由自主的心跳。她总觉得梁致文五官中最特殊的就是这对眼睛。它们像两口深幽的井,你永远不知道井底藏着什么,却本能的体会到那里面除了生命的源泉外,还有更丰富更丰富的宝藏。从认识梁家兄妹以来,初蕾就被这对眼睛所迷惑,所吸引。现在,她又感受到那种令她心跳的力量。“你盯着我干嘛?”她瞪着眼睛问。为了掩饰她内心深处的波动,她的语气里带着种挑衅的味道。“我明白,你不同意我的看法,你们学文的,都推崇杜甫!你心里准在骂我什么都不懂,还在这儿大发谬论!”
“不。”梁致文紧盯着她,眉尖眼底,布满了某种诚挚的、深沉的温存。这温存又使她心跳。“我在想,你是个很奇怪的女孩。”“为什么?”“你整天嘻嘻哈哈的,跳跳蹦蹦的,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可是,你能把李白和杜甫的诗倒背如流。”
“哈!”初蕾的脸蓦然涨红了。“这有什么稀奇!你忘了我妈是学中国文学的,我还没学认字,就先跟着我妈背唐诗三百首,爸的事业越发达,我的诗就背得越多。”
“怎么呢?”“爸爸总不在家,妈妈用教我背诗作为消遣呀!”
“即使如此,你还是不简单!”梁致文的眼光更温存了,更深邃了,温存得像那轻涌上来,拥抱着她的脚踝的海浪。“初蕾……”他低沉的说:“你知道?你是我认识的女孩子里,最有深度……”“哇!”初蕾大叫,慌忙用双手遮住耳朵,脸红得像天边如火的夕阳。她忙不迭的,语无伦次的喊:“你千万别说我有深度,我听了浑身的鸡皮疙瘩都会起来。你别受我骗,我最会胡吹乱盖,今天跟你谈李老头杜老头,明天跟你谈汉老头哈老头……”“汉老头哈老头又是什么?”梁致文稀奇的问。
“汉明威和哈代!”初蕾叫着说:“知道几个中外文学家的名字也够不上谈深度,我最讨厌附庸风雅卖弄学问的那种人,你千万别把我归于那一类,那会把我羞死气死!我是想到那儿说到那儿,我的深度只有一张纸那么厚!我爸说得对,我永远是个疯丫头,怎么训练都当不成淑女……”
“谁要当淑女?”一个浑厚的声音,鲁莽的插了进来。在初蕾还没弄清楚说话的是谁时,梁致中已一阵风般从她身边卷过去,直奔向前面沙滩上一块凸出的岩石。初蕾站定了,另一个高大的影子又从她身边掠过去,直追向梁致中,是那个傻小子赵震亚!这一追一跑的影子吸引了初蕾的注意力,她大叫着说:“比赛谁先爬到岩石顶上!”梁致中头也不回的喊。
初蕾的兴趣大发,卷了卷裤脚,她喊着:
“我也要参加!”“女孩子不许参加!”梁致中嚷:“摔了跤没人扶你!”
“谁会摔跤?谁要你扶?”初蕾气呼呼的:“我说要参加就是要参加!而且要赢你们!”
放开了脚步,她也对那岩石直奔而去。
梁致文呆立在那儿,楞楞的看着初蕾那奔跑着的身影。她的腿匀称而修长,轻快的踏着海水狂奔。她的衬衫早已从长裤里面拉了出来,对风鼓动得像旗子。她那短短的头发在海风中飞扬,身子灵活得像一只羚羊。
初蕾已快追上了赵震亚,她在后面大叫:“赵震亚!”“干什么?”赵震亚一边跑,一边喘吁吁的问。他那大头大身子,使他奔跑的动作极为笨拙。
“致秀在叫你!”初蕾嚷着。
“叫我做什么?”赵震亚的脚步缓了下来。
“她有话要对你说!”“什么话?”赵震亚的脚步更慢了。
“谁知道她有什么知心话要对你说!”初蕾追上了他,大声的嚷着:“你再不去,当心她生气!”
“是!”那傻小子停住了脚步,慌忙转过身子往回头就跑。
初蕾笑弯了腰,边笑边喘,她继续向梁致中追去。致中可不像赵震亚那样好追,他结实粗壮而灵活,长长的腿,每跨一步就有她三步的距离,她眼看追不上,又依样葫芦,如法炮制,大叫着:“梁致中!”梁致中已跑到岩石下面,对初蕾的呼唤,他竟充耳不闻,手脚并用,他像猿猴般在那岩石上攀爬。初蕾急了,放开喉咙再喊:“致中!梁致中!等我一下!”
“鬼才会等你!”致中嚷了回来。
“不等就不等!”初蕾咬牙喊:“你看看我追得上你追不上!”“哈!”致中大笑。“你要追我吗?我梁致中别的运气不好,就是桃花运最好,走到那儿都有女孩子追!”
“梁致中,你在胡说些什么?”初蕾恨恨的喊。
“我胡说吗?是你亲口说要追我呀!”“贫嘴!你臭美!”“我不臭美,是你不害臊!”
“要死!”初蕾冒火的叫,身子继续往前冲,猛不防,她的脚碰到了一块水边的浮木,身子顿时站不稳,她发出一声尖叫:“哎哟!糟糕!”刚喊完,她整个身子就摔倒在沙滩上了。沙滩边一阵混乱。初蕾躺在地上,一时间,竟站不起来,只是咬着牙哼哼。梁致文、梁致秀,和赵震亚都向她奔过去,围在她的身边。梁致秀蹲下身子,用手抱住她的头,急切的问:
“怎么了?初蕾?摔伤了那儿?”
初蕾往上看,赵震亚傻傻的瞪着她,一脸大祸临头的样子。梁致文微蹙着眉头,眼睛里盛满了关切与怜惜。梁致秀是又焦灼又关心,不住口的问着:
“到底怎样?伤了那儿?”
“致秀,”致文蹲下身子,“你检查她的头,我检查她的腿。”
初蕾慌忙把腿往上缩了缩,嘴里大声的呻吟,要命,那该死的梁致中居然不过来!她悄悄的对致秀眨了眨眼睛,嘴里的呻吟声就更夸张了:“致秀,哎哟……我猜我的腿断了!哎哟……我想我要晕倒了。哎哟……哎哟……”
致秀的眼珠转了转,猛然间醒悟过来了。原来这鬼丫头在装假,想用诱兵之计!她想笑,圆圆的脸蛋上就涌上了两个小酒涡。她偷眼看她的大哥梁致文,他的脸色因关切而发白了。她再偷眼去看她的二哥梁致中;天哪!那家伙竟然已经高踞在岩石的顶端,坐在那儿,正从裤子口袋里取出口琴,毫不动心的吹奏起口琴来了。
初蕾的“哎哟”声还没完,就听到致中的口琴声了,她怔了怔,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抬头一看,梁致中正高高的坐在那儿,笑嘻嘻的望着他们,好整以暇的吹奏着“散塔露琪亚”。她这一怒非同小可,跺了一下脚,她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混蛋!”就拔腿又对岩石的方向跑去。她这一跑,赵震亚可傻了眼了,他直着眼睛说:“她不是腿断了吗?”“她的腿才没断,”致秀笑着瞪了赵震亚一眼:“是你太驴了!”致文低下头去,无意识的用脚踢着沙子,他发现了那绊倒初蕾的浮木,是一个老树根。他弯腰拾起了那个树根,树根上缠绕着海草和绿苔,他慢腾腾的用手剥着那些海草,似乎想把它弄干净。致秀悄悄的看了他一眼,低声自言自语的说:“看样子,她没吓着要吓的人,却吓着了别人!”
“你在说什么?”赵震亚傻呵呵的问。
“没说什么!”致秀很快的说,笑着。“你们两个,赶快去帮我生火,我们烤肉吃!”
在岩石上,致中的“散塔露琪亚”只吹了一半,初蕾已爬上岩石,站在他的面前了。他抬眼看看她,动也没动,仍然自顾自的吹着口琴。初蕾鼓着腮帮子,满脸怒气,大眼睛冒火的,狠狠的瞪着他。他迎视着她的目光,那被太阳晒成微褐的脸庞上,有对闪烁发光的眼睛和满不在乎的神情。她眼底的怒气逐渐消除,被一种近乎悲哀的神色所取代了。她在他面前坐了下来,用双手抱住膝,一瞬也不瞬的看着他。
他把一支曲子吹完了,放下了口琴。
“你的嘴巴很大。”她忽然说。“丑极了。”
“嗯。”他哼了哼。“适合接吻。”
“不要脸。你怎么不说适合吹口琴?”
他耸耸肩。“我接吻的技术比吹口琴好,要不要试一试!”
“你做梦!”他再耸耸肩。“你的眉毛太浓了,眼睛也不够大,”她继续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没有致文漂亮?”
他又耸肩。“是吗?”他问,满不在乎。拿起口琴,他放到唇边去,刚吹了两个音,初蕾劈手就把口琴夺了过去,恨恨的嚷着说:
“不许吹口琴!”“你管我!”他捉住了她的胳膊,命令的说:“还给我!拿来!”“不!”她固执的,大大的眼睛在他的眼前闪亮。他们对峙着,他抓紧了她的胳膊,两人的脸相距不到一尺,彼此的呼吸热热的吹在对方的脸上。夕阳最后的一线光芒,在她的鼻梁和下颔镶上了一道金边。她的眼珠定定的停在他脸上,他锁着眉,眼光锐利,有些狞恶,有些野气。她轻嘘一声,低低的问:“你怎么知道我摔跤是假的?”
“谁说我知道?”他答得狡狯。
“噢!”她凝视他,似乎想看进他内心深处去。“你这个人是铁打的吗?是泥巴雕的吗?你一点怜香惜玉的心都没有吗?”
“你不是香,也不是玉。”他微笑了起来。
“说得好听一点不行吗?”她打鼻子里哼着。也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