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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好。”我说。虽不特别想吃,但如果有什么可吃,吃也未尝不可,我觉得。
妻子换上便于活动的衣服,一边在厨房里做凉拌菜和煎蛋,一边向我叙述同学聚会的情景:谁在做什么,谁说了什么,谁换发型变漂亮了,谁同交往的男子分手了等等。他们的事我也大致晓得,便喝着啤酒随声附和。其实几乎充耳不闻。我一直在考虑电视人,推想她何以对电视机的出现默不作声。是没注意到?不至于,她不可能对突然出现的电视机视而不见。那么为什么保持沉默呢?真是怪事,奇事!是有什么出了错,可我又不知如何改错。
凉拌菜做好后,我坐在厨房餐桌前吃了。又务必了煎蛋,吃了梅干饭。
吃罢饭,妻子收拾餐具,我接着喝啤酒。她也喝了几口。蓦地,我抬眼往地柜上看了看。电视机仍在上面。电源已拔掉。茶几放着遥控器。我从椅子上站起身,将遥控器拿在手里,按了下启动键。荧屏倏地变白,响起“滋滋”声响,依然没出来任何图像,唯有白光浮现于显像管。我按键加大音量,得到地无非“嗄——”一声大大的噪音。我注视了20~30秒白光,按下关闭键,噪音与白光即刻消失。这时间里妻子坐在地毯上啪啦啪啦翻动《自我》杂志。至于电视机启动关闭,她一概没有兴致,似乎意识都没意识到。
我把遥控器放在茶几上,又坐回沙发。我打算接着看马尔克斯的长篇小说。我总是在晚饭后看书。有时看30分钟即扔在一边,也有时连看两个钟头。总之每天必看。但这天边一页的一半也看不去。无论怎么往书集中精力,思路也还是马上回到电视上去。终于抬起眼睛盯着电视不动。荧屏同我面面相觑。
8
深夜两点半醒来,电视机仍在那里。我爬起床,期待电视机转瞬消失。但它依然好端端地位于原处。我去卫生间小便,然后从而在沙发把脚搭在茶几上面。接着又用遥控器打开电视。没有任何新的发现。依旧故伎重演:白光,噪单,如此而已。我观望了一会,按键关掉,消去光与音。
我折回床准备入睡。困得厉害,却偏偏睡不着。一闭上眼睛,电视人便浮现出来——搬电视机的电视人,撤掉座钟的电视人,把杂志移到茶向的电视人,把插头插进插座的电视人,检查图像的电视,默然开门走出的电视。他们始终在我的脑海里,在脑海里走来窜去。我再次下床,走进厨房,往水槽边上的咖啡杯里倒两份白兰地喝了。喝完重新歪倒在沙发上打开马尔克斯的作品。但还是一行也进不到脑袋里去,根本搞不清所云何物。
无奈,我只好扔开马尔克斯,翻阅《自我》。偶尔看一下《自我》怕也并不碍事。可《自我》没有刊载任何吸引我的内容。上面不外乎是新发型啦,高档白绸衬衣啦,可以吃到美味炖牛排的小食店啦,看歌剧时穿什么服装合适,等等,不一而足。我对这些百分之百感到索然无味,便抛开《自我》,端详地柜上的电视机。
终归,我一事无成地一直坐到天亮。6点钟我用壶烧了开水,冲咖啡喝了。由于无所事事,就在妻子起床前做好了三明治。
“起床可真够早的。”妻子没睡醒似的说。
我“噢”了一声。
我们寡言少语地用完餐,一起走出家门,去各自单上班。妻子在一家小出版社工作,编一种关于天然食品方面的专门杂志,主要介绍香菇有利于预防关节红肿、有机农业技术展望等等。杂志内容的专业性很强。销量不大,但由于几乎不花制作费,又有热心得乎教徒的固定读者,因此不至于关门大吉。我在电视公司的广告宣传部供职,制作电烤箱、洗衣机、微波炉等电气品的广告。
9
上班时,在公司楼梯同一个电视人擦肩而。我想是昨天搬来电视机的电视人中的一个,大概是最先开门进屋的家伙,没扛电视机的家伙。他们硷上没有明显特下,要分辨出每一个人是极其困难的。所以我没有确切的把握。不过十有八九不至认错。他仍穿和昨天同样的上衣,两手空空,只是在迈步下楼梯。我则上楼梯。我不喜欢乘电梯,总是步行上下。我的办公室在9楼,因此这并非轻易之举。有特殊急事时便累得大汗淋漓。但作为我,大汗淋漓也比乘电梯惬意得多。众人因之开我的玩笑。我一无电视机二无录像机,又不乘电梯,他们都认定我是个怪人,或认为在某种意义上我还处于未成熟的阶段。莫名其妙!我不大理解他们何以有如此想法。
不管怎样,此时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步行上楼。步行上楼者舍我无他。几乎无人利用楼梯,在四五楼之间的楼梯我同一个电视人擦肩而过。由于太事出突然,我不知如何应付,本想打声招呼来着。
但终归什么也没说。一来一时想不起说什么合适,二来电视人看样子很难容人打招呼。他非常机械地步行下楼。以同样的频率精确而有规则地移动脚步。仍像昨天那样根本无视我的存在,眼睛中全然没有我这个人。我便是如此不知所措地同其擦肩而过。那一瞬间我恍惚觉得周围的重力都倏然一晃。
这天,公司一上班就开会。会很重要,研究新产品的扎伊尔战略。几个职员宣读了报告。黑板上排列着数字,电脑荧屏推出图表。讨论气氛热烈。我也参加了,但我有会议上的立场无足轻重,因为我不直接参与这项计划。开会时间里我一直想别的。但我还是发了一次言。无所谓的发言,讲的不过是作为出席者的极为常识性意见。毕竟我不能一言不发。我这人虽说对工作热情不是很高,但终究在这里拿工资,也还是感到肩负一定的责任。我将前面的意见大致归纳一下,甚至讲了顺活跃会场气氛的笑话。有几个人笑了。一旦发过一次言,往下我只管装作看材料的样子,而继续思考电视人。至于为新生产的微波炉取什么名字,与我毫不相关。我头脑里有的只是电视人,时刻念念不忘。那台电视机到底有何含义呢?为何故意把它搬进我的房间呢?为什么妻子对电视机的出现不置不词呢?为什么电视人潜入我们公司来呢?
会议开得没完没了。12点因吃午饭才短时休会,短得没有时间去外面吃饭,便为每人发了一份三明治。会议室烟味呛人,我拿回自己办公桌来吃。正吃着,科长走到我身边。说实在话,我不大喜欢这小子。若问何以不喜欢,原因我也说不明白。其实他并没有什么令人反感之处。风度翩翩,显得富有教养。脑袋瓜也不笨。领带情趣也还可以。而又从不洋洋自得,对部下也不吆五喝六。对我甚至高看一眼,还不时邀我吃饭。然而我对他就是看不顺眼。这大概因为他过于亲昵触摸谈话对象有身体所致,我想。无论是男是女,交谈当中他总是轻轻触摸对方的身体。虽说是触摸,但并不使人特别生厌。触摸方式十分潇洒十分自然,以致几乎所有的人恐怕都不会有被触摸的感觉。可不知什么缘故,我却是非常耿耿于怀。所以我一瞧见他的身影,便本能地感到紧张。如果说此事微不足道倒也微不足道,但反正我是耿耿于怀。他弓下身子,把手搭在我肩上。“刚才你在会上的发言,发得不错。”科长亲切地说,“非常简明扼要,我都心悦诚服。一针见血,满座皆惊。时间也选择得正是火候。以后也这样发扬下去!”
说罢,科长迅速转身不见,大概找地方吃自己午饭去了。当场我是真心道谢来着,不过坦率说来,她完全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为会场上说了什么我早已忘到了九宵云外。不过是由于不便一言不发而顺口敷衍风句而已。科长何苦为这点事特意跑来我身旁赞赏一番呢?发言更堂而皇之的人本来有的是!莫名其妙!我继续吞食午饭。忽然,我想起妻子。她现在做什么呢?到街上吃午饭去了不成?我很想给她单位打个电话,很想聊上三言两语,聊什么都好。我拨动开头的三位数字,转而作罢。没有什么事值得特意打电话。我固然觉得这世界有点扭曲变形,但又没有必要就在此午休时间往妻子单位打电话——我能说什么呢?况且她不大喜欢我往单位打电话。我放下话筒,喟叹一声,喝干剩下的咖啡,把塑料杯投进垃圾箱。
10
下午会场里,我又见到了电视人。这回人数增加了两人。他们仍像昨天那样抬着索尼彩电视机进来,旁边的人闪开为其让路便是明证。可是对电视人再无更多的反应。这种反应同他们在附近咖啡馆的女侍送来预订的咖啡时的反应相差无几。原则上他们是将电视人作为不存在之人加以对待的。明明知道存在于此,却待之为存在之人。
我感到蹊跷。莫非他们全都知道电视人?而唯独我自己被排除于有关电视人的情报之外不成?说不定妻子也对电视人的情况了然于心,我想。大有可能。惟其如此,她才对房间里突如其来的电视机无动于衷,缄口不语。此外找不出第二种解释。我头脑乱糟糟一团。电视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总搬电视机?
一个同事离座去厕所小便时,我也跟踪追击似的钻进厕所。此人和我同期进入公司,关系颇佳,下班后两人还偶尔喝几杯,我并非同任何人都吃吃喝喝。我们并肩站着小便。他用无可奈何的语气说:真是见鬼,看这样子非开到晚上不可,开会开会老是开会!我也表示赞同。两人洗了洗手。他也夸奖我在上午会议的发言,我说谢谢。
“不过,刚才搬电视机进来的那两人……”我若无其事似的提起话话题。
他默不作声,使劲拧紧水龙头,从纸箱里抽出两张纸巾擦手,看都没看我一眼。他不紧不慢地擦罢手,把纸巾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箱。或许没听见我的话也未可知。这点无从判断。不过从气氛年来,我觉得还是不要问下去为好。所以我也默默用纸巾擦了手。空气似乎一时凝固起来。我们不声不响地从走廊返回会议室。往下的会议时间里,我感觉他在躲避我的视线。
11
从公司回来,房间里黑幽幽的。外面开始下雨。从阳台窗口,可以望见低垂的乌云。房间充满雨的息。天也开始黑了。妻子还没下班。我解下领带,按平皱纹塔在领带架上。用衣刷刷去西服的灰尘。衬衣扔进脏衣篓。头发沾上了香烟味儿,便打开淋浴冲了冲。经常如此。每次开罢长会,身上都熏得满是烟味儿。妻子最厌恶这气味。婚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使我禁烟。已是4年前的事了。
淋浴出来,坐在沙发上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喝蝗拉罐啤酒。电视人搬来的电视机仍在地柜上。我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按下启动健,按了好几次也没有接通电源。完全无动于衷,荧屏一片黑暗。我仔细看了看电源软线。插头端端正正地接在插座上。我拔下插头,重新用力插入。无济于事。任凭怎么按启动键画面也不变白。为慎重起见,我打开遥控器后盖,取出电池,用简易电笔检查一下。电池是新的。我无可奈何地扔开遥控器,把啤酒倒进喉咙深处。为什么如此执著呢?不可思议。纵使接通电源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只能见到白光,只能听到“嗄嗄”的噪音!因此启动也罢不启动也罢,何必计较呢!
但我偏偏觉得是个问题。昨晚本来可以好好启动来着,而那以后又没动它一手指。岂有此理。我又一次拿遥控器试了试,慢慢往指尖用力,结果如出一辙,毫无反应,荧屏彻底呜呼哀哉,彻底僵化。
彻底僵化。
我从冰箱取出第二听啤酒,打开盖喝着。又吃了塑料容器里的土豆色拉。时针已过6点。我在沙发上浏览一遍晚报。报纸比往常还无聊,几乎没有值得一读的报道。连篇累牍全是哗众取宠的消息。可是又想不出其他可干之事,便花了很长时间细细阅读起来。读罢,还是要干点别的事才行。但我懒得就此思考,又像故意拖延时间似的继续读报。对了,写封回信如何?表妹寄来了婚礼请柬。对此我必须写信谢绝。她结婚那天我要同妻子两人外出旅行,去冲绳。这是早就定好了的。两为此同时休假。事到如今,不可能变更。如果变更,下次能否同时请下长时间休假,只有神仙晓得。再说我和表妹也没什么亲密交往,差不多有10年没见面。不管怎样,我想得尽早回信才是。人家还要考虑预订婚礼场所。然而硬是不成。现在根本写不了信,怎么也没这份情绪。
我又端起报纸,看第二遍同样的报道。蓦地,我想起该帮晚饭了。可是妻子由于工作关系很可能吃过晚饭才回来,那一来,做好的那份势必剩下浪费。而我一个人的饭,怎么都能对付一顿,无须大动干戈。倘若她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