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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的工程师们很快明白了眼前这奇景的含义,但让其他人理解并不容易。同 人们的常识相反,水蒸气是看不到的,人们看到的白色只是水蒸气在空气中冷凝后 结成的微小水珠。而水在高温高压下会形成可怕的过热蒸汽,其温度高达四五百度!
它不会很快冷凝,所以现在只能在钻塔上方才能看到它显形。这样的蒸汽平常只在 火力发电厂的高压汽轮机中存在,它一旦从高压输汽管中喷出(这样的事故不止一 次发生),可以在短时间内穿透一堵砖墙!人们惊恐地看到,刚才潮湿的井架在无形 的过热蒸汽中很快被烤干了,几根悬在空中的粗橡胶管像蜡做的一样被熔化!这魔 鬼蒸汽冲击井架,发出让人头皮发炸的巨响……
地下注水已不可能了,即使可能,注入地下火场中的水的助燃作用已大于灭火 作用。
危急指挥部的全体成员来到距地火前沿最近的三矿四号井井口前。
“火场已逼近这个矿的采掘区,”阿古力说,“如果火头到达采掘区,矿井巷 道将成为地火强有力的供氧通道,那时地火火势将猛增许多倍……情况就是这样。”
他打住了话头,不安地望着局长和三矿的矿长,他知道采煤人最忌讳的是什么。
“现在井下情况怎么样?”局长不动声色地问。
“八个井的采煤和掘进工作都在正常进行,这主要是为了安定着想。”矿长回 答。
“全部停产,井下人员立即撤出,然后,”局长停了下来,沉默了两三秒钟。
“封井。”局长终于说出了那两个最让采煤人心碎的字。
“不!不行!”李民生失声叫道,然后才发现自己还没想好理由,“封井……封 井……社会马上就会乱起来,还有……”
“好了。”局长轻轻挥了一下手,他的目光说出了一切:我知道你的感觉,我 也一样,大家都一样。
李民生抱头蹲在地上,他的双肩在颤抖,但哭不出声来。矿山的领导者和工程师们面对井口默默地站着,宽阔的井口像一只巨大的眼睛看着他们,就像二十多年前看着童年的刘欣一样。
他们在为这座百年老矿致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局总工程师低声打破沉默:“井下的设备,看看能弄出多 少就弄出多少。”
“那么,”矿长说,“组织爆破队吧。”
局长点点头,“时间很紧,你们先干,我同时向部里请示。”
局党委书记说:“不能用工兵吗?用矿工组成的爆破队……怕要出问题。”
“考虑过,”矿长说:“但现在到达的工兵只有一个排,即使干一个井人力也 远远不够,再说他们也不熟悉井下爆破作业。”
……
距火场最近的四号井最先停产,当井下矿工一批批乘电轨车上到井口时,发现 上百人的爆破队正围在一堆钻杆旁边等待着什么。人们上前去打听,但爆破队的矿 工们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们只是接到命令带着钻孔设备集合。突然,人们的 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一个方向,一个车队正在朝井口开来,第一辆卡车上坐满了持枪 的武警士兵,跳下车来为后面的卡车围出了一块停车场。后面有十一辆卡车,它们 停下后,篷布很快被掀开,露出了上面整齐码放的黄色木箱,矿工们惊呆了,他们 知道那是什么。
整整十卡车,是每箱24公斤装的硝酸铵二号矿井炸药,总重约有五十吨,最后 一辆较小的卡车上有几捆用于绑药条的竹条,还堆着一大堆黑色塑料袋,矿工们知 道那里面装的是电雷管。
刘欣和李民生刚从一辆车的驾驶室里跳下来,就看到刚任命的爆破队队长,一个长着络腮胡的壮汉,手里拿着一卷图纸迎面走来。
“李工,这是让我们干什么?”队长问,同时展开图纸。
李民生指点着图纸,手微微发抖:“三条爆破带,每条长35米,具体位置在下 面那张图上。爆孔分150毫米和75毫米两种,装药量分别是每米28公斤和每米14公 斤,爆孔密度……”
“我问你要我们干什么!”
在队长那喷火的双眼的逼视下,李民生无声地低下头。
“弟兄们,他们要炸大巷!”队长转身冲人群高喊。矿工人群中一阵骚动,接 着如一堵墙一样围逼上来,武警士兵组成半圆形阻止人群靠近卡车,但在那势不可 挡的黑色人海的挤压下,警戒线弯曲变形,很快就要被冲破了。这一切都是在阴沉 的无声中发生,只听到脚步的摩擦声和拉枪栓的声响。在最后关头,人群停止了涌 动,矿工们看到局长和矿长出现在一辆卡车的踏板上。
“我十五岁就在这口井干了,你们要毁了它?!”一个老矿工高喊,他脸上那刀 刻般的皱纹在厚厚的煤灰下也很清晰。
“炸了井,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为了什么炸井?”
“现在矿上的日子已经很难了,你们还折腾什么?”
……
人群炸开了,愤怒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在那落满煤灰的黑脸的海洋中,白色 的牙齿十分醒目。局长冷静地等待着,人群在愤怒的声浪中又骚动起来,在即将再 次失去控制时,他才开始说话。
“大家往那儿看,”他向井口旁边的一个小山丘指去。他的声音不高,但却使 愤怒的声浪立刻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朝他指的方向看去。
那座小山丘顶上立着一根黑色的煤柱子,有两米多高,粗细不一。有一圈落满煤尘的石栏杆圈着那根煤柱。
“大家都管那东西叫老炭柱,但你们知道吗,它立起来的时候并不是一根柱子, 而是一块四四方方的大煤块。那是一百多年前,清朝的张之洞总督在建矿典礼时立 起的。它是让这百多年的风雨蚀成一根柱子了。这百多年,我们这个矿山经历了多 少大灾大难,谁还能记得清呢?这时间不短啊同志们,四五辈人啊!这么长时间,我 们总该记下些什么,总该学会些什么。如果实在什么也记不下,什么也学不会,总 该记下和学会一样东西,那就是——”局长对着黑色的人海挥起双手,“天,塌不 下来!”
人群在空气中凝固了,似乎连呼吸都已停止。
“中国的产业工人,中国的无产阶级,没有比我们的历史更长了,没有比我们 经历的风雨和灾难更多了,煤矿工人的天塌了吗?没有!我们这么多人现在能站在这 儿看那老炭柱,就是证明,我们的天塌不了!过去塌不了,将来也塌不了!
“说到难,有什么稀罕啊同志们,我们煤矿工人什么时候容易过?从老祖宗辈 算起,我们什么时候有过容易日子啊!你们再扳着指头算算,中国的,世界的,工 业有多少种,工人有多少种,哪种比我们更难?没有,真的没有。难有什么稀罕?不 难才怪,因为我们不但要顶起天,还要撑起地啊!怕难,我们早断子绝孙了!
“但社会和科学都在发展,很多有才能的人在为我们想办法,这办法现在想出 来了,我们有希望完全改变自己的生活,我们要走出黑暗的矿井,在太阳底下,在 蓝天底下采煤了!煤矿工人,将成为最让人羡慕的工作!这希望刚刚出现,不信,就 去看看南山沟那几根冲天的大火柱!但正是这个努力,引发了一场灾难,关于这个, 我们会对大家有个详细的交代,现在大家只需明白,这可能是煤矿工人的最后一难 了,这是为我们美好明天付出的代价,就让我们抱成一团过这一难吧。我还是那句 话,多少辈人都过来了,天塌不下来!”
人群默默地散去后,刘欣对局长说:“现在,我算真正认识了你和我父亲,我 可以死而无憾了。”
“只干,别多想。”局长拍拍刘欣的肩膀,又在那里攥了一下。
※ ※ ※
四号井主巷道爆破工程开始一天后,刘欣和李民生并肩走在主巷道里,他们的 脚步发出空洞的回响。他们正走过第一爆破带,昏暗的顶灯下,可以看到高高的巷 道顶上密密地布满了爆孔,引爆电线如彩色的瀑布从上面泻下来,在地上堆成一堆。
李民生说:“以前我总觉得自己讨厌矿井,恨矿井,恨它吞掉了自己的青春。
但现在才知道,我已同它融为一体了,恨也罢,爱也罢,它就是我的青春了。”
“我们不要太折磨自己了,”刘欣说,“我们毕竟干成了一些事,不算烈士, 就算阵亡吧。”
他们沉默下来,同时意识到,他们谈到了死。
这时阿古力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李工,你看!”他指着巷道顶说。他 指的是几根粗大的帆布管子,那是井下通风用管,现在它们瘪下来了。
“天啊,什么时候停的通风?”李民生大惊失色。
“两个小时了。”
李民生用对讲机很快叫来了矿通风科科长和两名通风工程师。
“没法恢复通风了,李工,下面的通风设备:鼓风机、马达、防爆开关,甚至 部分管路,都拆了呀!”通风科长说。
“你他妈的混蛋!谁让你们拆的,你他妈找死啊!”李民生一反常态,破口大骂 起来。
“李工,这是怎么讲话嘛!谁让拆?封井前尽可能多地转移井下设备可是局里的 意思,停产安排会你我都是参加了的!我们的人没日没夜干了两天,拆上来的设备 有上百万元,就落你这一顿臭骂?再说井都封了,还通什么鸟风!”
李民生长叹一口气,直到现在事情的真相还没有公布,因而出现了这样的不协 调问题。
“这有什么?”通风科的人走后刘欣问,“通风不该停吗?这样不是还可以减少 向地下的氧气流量?”
“刘博士,你真是个理论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一接触到实际,你就什么都不懂 了,真像李工说的,你只会做梦!”阿古力说。自煤层失火以来,他对刘欣一直没 有客气过。
李民生解释:“这里的煤层是瓦斯高发区,通风一停,瓦斯在井下很快聚集, 地火到达时可能引起大爆炸,其威力有可能把封住的井口炸开,至少可能炸出新的 供氧通道。不行,必须再增加一条爆破带!”
“可,李工,上面第二条爆破带才只干到一半,第三条还没开工,地火距离南 面的采区已很近了,把原计划的三条做完都怕来不及啊!”
“我……”刘欣小心地说,“我有个想法不知行不行。”
“哈,用你们的话怎么说,这可是破天荒了!”阿古力冷笑着说,“刘博士还 有拿不准的事儿?刘博士还有需问人才能决定的事儿?”
“我是说,现在这最深处的一条爆破带已做好,能不能先引爆这一条,这样一 旦井下发生爆炸,至少还有一道屏障。”
“要行早这么做了。”李民生说,“爆破规模很大,引爆后巷道里的有毒气体 和粉尘长时间散不去,让后面的施工无法进行。”
地火的的蔓延速度比预想的快,施工领导小组决定只打两条爆破带就引爆,尽 快从井下撤出施工人员。天快黑时,大家正在离井口不远的生产楼中,围着一张图 纸研究如何利用一条支巷最短距离引出起爆线,李民生突然说:“听!”
一声低沉的响声隐隐约约从地下传上来,像大地在打嗝。几秒钟后又一声。
“是瓦斯爆炸,地火已到采区了!”阿古力紧张地说。
“不是说还有一段距离吗?”
没人回答,刘欣的地老鼠探测器已用完,现有落后的探测手段很难十分准确把 握地火的位置和推进速度。
“快撤人!”
李民生拿起对讲机,但任凭大喊,没有回答。
“我上井前见张队长干活时怕碰坏对讲机,把它和导线放一块儿了,下面几十 台钻机同时干,声儿很大!”一个爆破队的矿工说。
李民生跳起来冲出生产楼,安全帽也没戴,叫了一辆电轨车,以最快速度向井下开去。当电轨车在井口消失前的一瞬间,追出来的刘欣看到李民生在向他招手,还在向他笑,他很长时间没笑过了。
地下又传来几声“打嗝”声,然后平静下来。
“刚才的一阵爆炸,能不能把井下的瓦斯消耗掉?”刘欣问身边的一名工程师, 对方惊奇地看了他一眼。
“消耗?笑话,它只会把煤层中更多的瓦斯释放出来!”
果然,一声冲天巨响,仿佛是地球在脚下爆炸了,井口立刻淹没于一片红色火 焰之中。气浪把刘欣高高抛起,世界在他眼中疯狂旋转,同他一起飞落的是纷乱的 石块和枕木,刘欣还看到了电轨车的一节车箱从井口的火焰中飞出来,像一粒被吐 出的果核。刘欣被重重地摔到地上,碎石在他身边纷纷掉下,他觉得每一块碎石上 都有血……刘欣又听到了几声沉闷的巨响,那是井下炸药被引爆的声音。失去知觉 前,他看到井口的火焰消失了,代之以滚滚的浓烟……
一年以后
刘欣仿佛行走在地狱中。整个天空都是黑色的烟云,太阳是一个刚刚能看见的暗红色圆盘。由于尘粒摩擦产生的静电,烟云中不时出现幽幽闪电,每次闪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