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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树,是个心意。姓杨的学生高高兴兴上了街。这天夜里,李小琴没有插门,也没点灯,只穿了汗褂和裤头,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三星偏西的时候,门轻轻地开了,有人走进来,悄无声息地插上了门。她没有睁眼,脸朝里躺着。那人直走到她的床前,立了片刻,才开口说话。他说:“我再试一次。”
她没动弹。合着眼睛。
“是你自己说的,让我试一次。”他嗫嚅着,好像一个请求补考的差生。
她依然不动,好像睡着了。
“我是太慌了,全乱了,乱套了。早早的,就全空了。”他垂头检讨着。
月光从窗洞里流泻进来,在她身体上委蜿地流淌,阴影的变幻妙不可言。
“这一回,我一定沉住了气,一定,沉住了气。”他断断续续地说完了这句保证,被这身体上光和影的奇影惊住了。他伸出手去,他的手漆黑如同鬼影,他竟不敢去触她。他颓唐地垂下手,在床边坐下,说道:“我真是个窝囊废啊!”这句话刺激了他自己,他奋然昂起头,就像一个出征的勇士。他不再多话,转过身去,双手将她的身体扳了过来。
俩人一块进城了!眼睛好像两团黑色的火焰
她脸朝上地平躺在了他的面前。睁着两眼,眼睛好像两团黑色的火焰,活泼泼地燃烧。月光如水在她身体上流淌,她的身体好像一个温暖的河床。月光打着美丽的漩涡一泻到底。她又伸长手臂,交错在头顶,两个腋窝犹如两眼神秘而柔和的深潭。
“你这妮子,是怎么长的啊!”他深深地叹息着。
他的叹息使她骄傲而且感动。他赤裸裸地立在潮湿的虫蚁处处的泥地上,细长得不像是一个人,而是一条直立的蛇。他胸前根根的肋骨,已渗出了油汗,好像粗糙的沙粒。晶莹的她是一道光,他则是一条黑影。刹那间,黑影将光吞噬了,而后光又将黑影融化。他们在一张小小凉床上翻滚,凉床的草席被他们辗碎,暴露了网床的绳筋。芩麻拧成的绳筋勒进了他的背脊,又勒进她的背脊,留下鲜红的交错的伤痕。她的肌肤如水一般光滑地在他身上滚过,他的肌肤则如荆棘般磨蚀了她的身体。
“怎么会有这样的妮子啊!”他压抑着声音喊道。他所有的传宗的本领全都无法施展,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纯洁的男孩。他抖得就像一片寒风里的树叶,汗却沿了脊梁缓缓地泻下。“我想沉住气的,我是想沉住气的啊!”他将头捣蒜似的捣在床梆上,“嘭嘭"地响。
“你是男人吗?”她笑道。
“你娶过媳妇吗?”她笑道。
“你生过娃吗?”她又笑道。
他气得要同她拼命,却被她轻轻一掸,掸开了。他便绝望地哭了起来。他的眼泪汹涌地撒在她的身上,月光下,他的泪水浑浊得可以,连他自己都觉得害羞了。悄悄地擤了一把鼻子,抹在了床下的地上。
“那娃娃是别人替你生的吧?”她又笑道。
“今天我才晓得,大杨庄是这么样传种的。”她越发觉得好笑。
“那么说你也未必见得就是你爹的儿子了。”她昂起脸认真地想着,嘴唇鲜红鲜红,流露出无穷的无法满足的欲念。
他吼叫着扑了过去,重新将她按进芩麻拧成的绳筋上,那绳筋几乎将她割成碎块。他的眼睛通红着,好像深夜里两盏红灯笼。就在他触到她的那一刹那,脸上突然爆发出狂喜的笑容。
“哈哈,我有了,我又有了!”
“你知道,我就像一眼好井,淘空了,又会蓄满的!”他叫道。
“好井,是淘不空的。”他欣喜地说。
“可是,你们老爷爷的井,不是枯了!”她极力挣扎分辩道。
“老爷爷?老爷爷算老几!”他笑道。
她便怀疑他是不是疯了。
他的笑容凝在了脸上,就这样专心地淘他的井,时间好像冻结了,万籁俱寂。她在破碎的草席上转动着头,望着屋角的蜘蛛网,网上垂下一根长丝。她又去看姓杨的学生贴在床头的一张年画,已经叫油灯熏黑了。他摸索了许久,她不知道他到底在摸索什么,很奇怪地看他。他脸上的笑容变得十分可怖,粗糙的纹路就像刀刻一样又深又硬,牙齿暴突着,露出紫色的坏血的牙龈。他眼睛里血红的光芒渐渐熄灭,就像一盏油尽的灯。他陡地滚到了地上,闭着眼睛,伸直身子,一动不动。她扒着床沿,咬着一片破席,朝下望着他,她像在望一具死尸。
月亮慢慢地移动着光线,她披散的头发漆黑如夜。罩着她明亮的脸庞。良久,她将嚼烂的席片吐在他的身上,说道:
“算了。”
他不动身。
“装什么蒜!”
他纹丝不动。
她用一根麦秸在他身上扫了扫:“起来。”
他坐了起来。岔开双腿,像一个赖皮的孩子。
“滚吧!”她说。说罢翻身睡去,再不理他了。
从此后,杨绪国看见李小琴就要躲着走了。远远地看见李小琴来了,杨绪国便赶紧换一条道。李小琴眼尖得很,不容他转身,就很热烈地招呼:“小队长,吃过了吗?”或者“小队长,挑水啊!”如若边上没有人,杨绪国就装听不见,如若有人,人还不少,他就只得硬了头皮答应:“挑水。”紫涨着脸,青筋在太阳穴上一鼓一鼓。还有几回,她好像是有意的,在井台上等着杨绪国来挑水。有人的时候,她对杨绪国说:“小队长,帮咱提桶水啊!”杨绪国只得接过她的桶,挂在自己的扁担勾上,放下井去,在水面上左一划右一划,再猛一扑,呼啦啦啦地吊起一桶水,递给她。她很正经地接过水去,然后,左右手替换着一摆一摆走了。要是井台上没有别人,她或者一脚将他的桶踢到井里去,害了他去井台边人家借抓钩捞桶,或者就趁他低头打水不防备时,猛地从后面搡他一下。搡他的劲不大不小,刚够他大大地惊一跳,却决不至于栽到井底下去。有一次,他已经打满了两桶水,心想没事了,收拾扁担正准备上肩,不料她竟劈手夺过扁担摔在了地上。他抬起眼睛想瞪她,她却笑微微地望他,他便不敢再看,忍气吞声低下头去拾扁担。她一脚踩住他的手,他疼得咧嘴,却一声不吭。她用脚慢慢地碾,他听见自己的手指头在格格地响,张嘴直吸冷气,就是不叫唤。她的很小巧端正的穿了搭绊布鞋的脚很有力地碾着,好像要把他的手碾进地里。他终于忍无可忍,说了一声:“你——”
“我怎么样?”她的脚提了起来,像踢一块烂布一样将他的手一踢,那手是一点知觉也没了。
“你——”他又说了一声,却终于没有说出什么。
“我不好,你好!”她对他说。
他忍了气,用一只好手扶着那只伤手看,手背全破了,流着血。
“我孬熊,你不孬熊!”她向他说,脑袋一点一点的。
他恨不能一胳膊将她抡到井底下去。
“我甩,你不甩!”她歪歪脑袋对他望着。
他低下头,拾起扁担,将桶系理了理,一弯腰,两桶水就上了肩,转身“刷刷刷”地下了井台,低头甩了一把泪。
回到家,女人问他手是怎么的,他说是摔的。女人心里奇怪,不摔胳膊不摔腿,怎么摔手背。见他脸色不好看,就没有再问,打发他吃了饭,还温了两盅酒。饭后,杨绪国垂了头在板凳上坐了一会儿,就进屋睡了。等女人刷了碗喂了猪,哄孩子睡了,又做了一会儿针线,广播匣子不响了,才上床歇息。她这边刚一上床,杨绪国却陡地坐了起来,眼睛直瞪瞪地望望前边,腰板直直的,嘴里嘟哝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声音。女人心里害怕,就去推他,这一推,他又扑通倒下,打起了呼噜,睡得人事不省。女人想:“是日里太累,夜里叫梦魇住了。”便吹了灯,挨了他睡下,一夜无话。
然后,就割黄豆了,今年的黄豆长得也好,豆荚鼓鼓的,豆棵不高不矮,壮壮地长了坚硬的刺。人们翻出陈年的破袜子,两只迭在一起套在手上。还是扎得手心血糊糊的。和割麦时一样,姓杨的学生第一天割四路子,第二天割两路子,第三天割一路子。李小琴上来就割六路子,到底也还是六路,“嗖嗖嗖嗖”紧撵着杨绪国屁股后头,嘴里还哼着歌曲。杨绪国死命地朝头里割,想甩她远一些。埋了头不喘气地猛割了一阵子,不料她在脚跟后头款款地说:
“小队长,仔细着点,别让人替你收尾巴,还夸你割得快。”
他细细一查,果然是丢了一路子,叫李小琴拾了。恼出一头疙瘩。
他俩就这么你追我赶,大伙儿在后头鼓掌喝采。李小琴得意洋洋地笑,杨绪国则一声不吭,脸绷得铁青。
一趟子割到头,杨绪国满心想摆脱她,跑得远远的开了八路,不料她随着过来,挨着他的趟子也开了宽宽的八路。还嘻着脸说:“向小队长学习来了。”一把小镰刀刀刃雪亮,一勾一勾,豆棵子就顺顺地倒了。他最终也没甩她下来。这样,一天过去,两人的筋骨都像散了架,连喝稀饭的劲儿也没了。死人一样躺在床上,只剩一丝游气儿。可是到了第二天,东方刚露一线白,公鸡喔喔地报晓,身上的力气便又“滋滋”地生了出来,精神抖擞地下了地,人都以为是钢铸铁打的身板。
俩人的田间生活他们几乎是同时睁开了眼睛
杨绪国瘦瘦长长的身子,弯在黄豆棵上,好像一匹老骆驼。呼哧呼哧喘着。李小琴则像一只小羚羊。她穿一件桃红色的穿瘦了的罩棉袄褂子,可体地裹着身子。两个小辫用套皮筋拴在脑后,身子一起一伏,看上去同舞蹈一样。于是人们在身后就大声说:“小队长孬熊,小队长孬熊!”说的人无意,听的人却有心了,杨绪国简直无地自容,不由举起镰刀在豆棵子里乱砍,砍得豆棵一节一节溅得老远。豆荚子也炸了。李小琴只作看不见,几步抄过他去,遥遥领先了。杨绪国砍昏了头,一镰砍在自己的脚踝上,血流如注。抓了一把泥,吐口唾沫,按在刀口上,恶狠狠地向她的背影说道:“你等着瞧!”她听见了。就直起身子,回过头来,笑盈盈地答道:“我等着呢!”
黄豆割完了,场上也净了,转眼间西北风贴地而起,冬天到了。头一场雪下来了。大杨庄粉砌玉琢,成了个雪宫。那一天夜里天黑得很快,人们早早地闭了门,钻进了热被窝。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很厚的云层。天是黑的,地却是白的。黑天白地之间,走着一个看场的人,兜头裹了一床棉被,穿着半高的胶鞋,沙沙地在雪地里走。忽然,有一只老鸦在天空中呱呱地叫了几声,看场人一机灵,站住了,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走。雪是很松软的,他留下深深的脚窝,不一会儿,雪便塌下来,埋住了脚窝。看场人慢慢地从村道上拐到了家后,便再没有动静了。风在雪地里嗖嗖地穿行,雪团从枯枝上纷纷落下来,看场人从棉被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望着天空,心想:多么好的一场雪啊!这时候,有一扇门吱地开了,一个身影闪出来,披着一件红花小袄,脚上踩一双棉鞋,拖拖拉拉到家后解手。当那人影刚刚转到家后,便被人抱住了,不等叫出声,一床棉被就将她彻头彻尾裹住,扛粮食袋似的扛在肩上,匆匆走下村道,向南湖走去。开始她还挣着,却被人死死地闷住,几乎透不过气来,就渐渐地不挣了。雪缠缠绵绵地裹着脚,那人绊倒了,又爬起,咬着牙往南湖走。他开始走得飞快,雪被他扬起,晶晶莹莹地撒开。他来不及抬腿,就像犁地一样在雪地里趟路。通向南湖的路上,便出现一条雪沟,然后雪沟的两岸缓缓地塌下,将沟掩埋了。他渐渐地喘息起来,脚步慢了,又连连摔了几个跟头。最后一个跟头摔过,就再也扛不起来了。只有将棉被卷在雪地里拖着,就那么一径拖到了南湖的场屋里。他喘吁吁地一脚蹬开了门,里边呼啦啦地飞出一群麻雀,几乎将他轰倒。他稳了稳身子。跨进屋去,然后将棉被拽了进来。
他头上冒着热汽,摸摸索索地擦了一根火柴,点着挂在墙上的一盏小灯,然后望了望地下。地下是厚厚的麦秸,棉被卷在麦秸上一动不动。他望了一会儿,蹲下身去,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