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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的内容,又要有多种多样的形式。
我本来不大会写剧本。十年来,我一共写了十多本话剧与戏曲。其中有的被剧院演用,有的扔掉。我是在学习。出废品正是学习过程中难以避免的,失败一次就长一次经验。因此,即使失败了,也不无乐趣。不怕失败,就会长本事。我的确觉得越多写便越写得好一些,功夫是不亏负人的。写完一本戏,当然要去找导演与演员们讨论讨论。他们是内行。跟内行人谈谈,自然而然地就会长见识。就是这样,我慢慢地理解了一些舞台技巧。这又是一种乐趣。在新社会里,人人愿把本领传给别人。只要肯学习,机会就很多。我把我的作品叫做“民主剧本”。这就是说,我欢迎大家提意见,以便修改得更好一些。当然,修改是相当麻烦的。可是,只要不怕麻烦,麻烦便带来乐趣。况且,导演与演员并不只诚恳地提意见,他们也热诚地帮助我。我有相当严重的腿病。为打听一件事,他们会替我跑许多路;为深入地了解一件事,他们会替我下乡或下工厂,住在那里,进行体验。这十年来,我交了多少朋友啊!我的民主剧本得到多少导演与演员的支持啊!这难道不是乐事么?大家协作是新社会里的一种好风气。剧本演出后,观众们也热情地提意见,这又是一种协作。
人与人的关系变了。这就是我笔下的主要内容。我写了艺人,特别是女艺人,在从前怎样受着剥削与虐待,而在解放后他们却被视为艺术家,不但不再受剥削与虐待,而且得到政治地位——是呀,现在全国有不少男女艺人做了地方的和全国的人民代表或政协委员!我在解放前就与他们为友,但是除了有时候给他们写点唱词,无法帮助他们解决其它的问题。现在,不但他们的问题解决了,而且有不少人也有了文化,会自己编写唱词了。
我也写了一般的贫苦劳动人民如何改善了环境,既不再受恶霸们的欺压凌辱,又得到了不脏不臭的地方进行劳动。这就是我的《龙须沟》的主题。
在我的剧本中,我写出许多妇女的形象。在旧社会里,一般的人民都很苦,妇女特别苦。在新社会里,首先叫我受到极大感动的就是妇女的地位提高。从一个欢欢喜喜地去工作的媳妇或姑娘身上,我看见了人与人的关系的大变化。男女平等了。我不能不歌颂这个大变化!妇女跟男人一样地创造着新时代的历史。去年我写的《红大院》,和今年的《女店员》与《全家福》都涉及妇女解放这个振奋人心的主题。戏也许没有写好,但是我的喜悦是无法扼止的。
是的,我写了许多方面的事实与问题①,因为这些事实与问题就都在我的眼前。看见了,我就要写。而且我不能作为旁观者去写,我要立在剧中人物中间,希望我是他们中的一个。这样,我才能成为群众的学生,有了非写不可的热情。假若我的作品缺乏艺术性,不能成为杰作,那只是因为我向人民学习得还太不够,脱离了群众。哪里去找创作的源泉呢?难道只凭我个人的想象,就能找到新时代的人与人的关系,新颖的艺术形式,与活生生的语言么?我不敢那么狂妄!
①如《西望长安》。
十年来,我写了一些作品,应当感谢人民!是人民给了我值得写的人物与事实,给了我简练有力的语言。我要继续向他们学习,以期得到更好一些的创作成就。
二、鼓舞与启示
我也必须提到,无论我写大作品也好,小作品也好,我总受到领导上的无微不至的帮助。在国民党的黑暗统治下,我是经常住在“沙漠”里。这就是说:我工作不工作,没人过问;我活着还是死去,没人过问。国民党只过问一件事——审查图书原稿。不,他们还管禁书和逮捕作家!今天,为写一点东西,我可以调阅多少文件,可以要求给我临时助手,可以得到参观与旅行的便利,可以要求首长们参加意见——当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排演我的《春华秋实》话剧的时候,北京市三位市长都在万忙中应邀来看过两三次,跟我们商议如何使剧本更多一点艺术性与思想性。当我的《龙须沟》(并非怎么了不起的一本话剧)上演后,市长便依照市民的意见,给了我奖状。党与政府重视文艺,人民重视文艺,文艺工作者难道能够不高兴不努力么?我已有三十年的写作生活,可是只有在最近的新社会里我才得到一个作家应得的尊重。
在精神上我得到尊重与鼓舞,在物质上我也得到照顾与报酬。写稿有稿费,出书有版税,我不但不像解放前那样愁吃愁喝,而且有余钱去珍藏几张大画师齐白石老先生的小画,或买一两件残破而色彩仍然鲜丽可爱的康熙或乾隆时代的小瓶或小碗。在我的小屋里,我老有绘画与各色的磁器供我欣赏。在我的小院中,我有各种容易培植的花草。我有腿病,不能作激烈的运动,浇花种花就正合适。我现在已不住在“沙漠”里了!
我一年到头老不断地工作。除了生病,我不肯休息。我已经写了不少东西,可是还嫌写的太少。新社会里有多少新人新事可写啊!只要我肯去深入生活,无论是工、是农、还是兵,都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写作资料。每一工厂,每一农村,每一部队单位,都像一座宝山,奇珍异宝俯拾即是。要写工农兵,是给作家开辟了一个新的世界,多么现实,多么丰富,多么美丽的新世界啊!要为工农兵写,是给作家一个新的光荣任务。现在,我几乎不敢再看自己在解放前所发表过的作品。那些作品的内容多半是个人的一些小感触,不痛不痒,可有可无。它们所反映的生活,乍看确是五花八门;细一看却无关宏旨。那时候,我不晓得应当写什么,所以抓住一粒砂子就幻想要看出一个世界;我不晓得为谁写,所以把自己的一点感触看成天大的事情。这样,我就没法不在文字技巧上绕圈子,想用文字技巧遮掩起内容的空虚与生活的贫乏。今天,我有了明确的创作目的。为达到这个目的,我须去深入生活;难道深入生活是使作家吃亏的事么?只有从生活中掏出真东西来,我才真能自由地创作。在解放前,我为该写什么时常发愁,即使没有那个最厉害的图书审查制度,我也发愁——没有东西可写啊!今天,我可以自由地去体验生活;生活丰富了,我才能够自由地写作。假若我闭上眼不看现实的生活,而凭着幻想写点虚无缥缈的东西,那是浪费笔墨,不是自由——人民不看虚无缥缈的东西,人民愿意从作品中得到教育与娱乐,看到怎么过更美好幸福的日子的启示!
三、《茶馆》与文学规律
《茶馆》这出戏是怎么写的,为什么要单单写一个茶馆呢?
茶馆是三教九流会面之处,可以多容纳各色人物。一个大茶馆就是一个小社会。这出戏虽只有三幕,可是写了五十来年的变迁。在这些变迁里,没法子躲开政治问题。可是,我不熟悉政治舞台上的高官大人,没法子正面描写他们的促进与促退。我也不十分懂政治。我只认识一些小人物,这些人物是经常下茶馆的。那么,我要是把他们集合到一个茶馆里,用他们生活上的变迁反映社会的变迁,不就侧面地透露出一些政治消息么?这样,我就决定了去写《茶馆》。
人物多,年代长,不易找到个中心故事。我采用了四个办法:(一)主要人物自壮到老,贯穿全剧。这样,故事虽然松散,而中心人物有些着落,就不至于说来说去,离题太远,不知所云了。此剧的写法是以人物带动故事,近似活报剧,又不是活报剧。此剧以人为主,而一般的活报剧往往以事为主。(二)次要的人物父子相承,父子都由同一演员扮演。这样也会帮助故事的联续。这是一种手法,不是在理论上有何根据。在生活中,儿子不必继承父业;可是在舞台上,父子由同一演员扮演,就容易使观众看出故事是联贯下来的,虽然一幕与一幕之间相隔许多年。(三)我设法使每个角色都说他们自己的事,可是又与时代发生关系。这么一来,厨子就像厨子,说书的就像说书的了,因为他们说的是自己的事。同时,把他们自己的事又和时代结合起来,像名厨而落得去包办监狱的伙食,顺口说出这年月就是监狱里人多;说书的先生抱怨生意不好,也顺口说出这年头就是邪年头,真玩艺儿要失传……因此,人物虽各说各的,可是又都能帮助反映时代,就使观众既看见了各色的人,也顺带着看见了一点儿那个时代的面貌。这样的人物虽然也许只说了三五句话,可是的确交代了他们的命运。(四)无关紧要的人物一律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毫不客气。
这样安排了人物,剧情就好办了。有了人还怕无事可说吗?有人认为此剧的故事性不强,并且建议:用康顺子的遭遇和康大力的参加革命为主,去发展剧情,可能比我写的更像戏剧。我感谢这种建议,可是不能采用。①。因为那么一来,我的葬送三个时代的目的就难达到了。抱住一件事去发展,恐怕茶馆不等被人霸占就已垮台了。我的写法多少有点新的尝试,没完全叫老套子捆住。
我热诚地接受别人的意见,修改剧本,这很好。但是,这也证明因为没有多考虑思想上的问题,我只好从枝节上删删补补,而提来的意见往往又正是从枝节上着眼的。我心中既没有高深的思想打底,也就无从判断哪些意见可以采纳,哪些意见可以不必听从。没有思想上的深厚基础,我的勤于修改恰好表明了自己的举棋不定。
我的较好的作品②,也不过仅足起一时的影响,事过境迁就没有什么用处了。是的,起一时的影响就好。但,那究竟不如今天有影响,明天还有影响。禁不住岁月考验的不能算做伟大的作品,而我们的伟大时代是应该产生伟大作品的。一个作家理当同时也是思想家。
①老舍曾经历过一个为作家改稿的时代。大家动手,改话剧剧本、电影剧本。老舍描述一些人:“因为他不懂业务,他可能没有对业务的热爱。这样,他就只觉得非改不可,甚至不惜用行政命令的手段”;描述了这样的现象:对作家们“写的剧本,似乎人人有权修改,个个显出优越。一稿到来,大家动手,大改特改。原稿不论如何单薄,但出自一家之手,总有些好处;经过大拆大卸的修改之后,那些好处即连根拔掉;原来若有四成艺术性,到后来连一成也找不着了。由这种修改大会而来的定本是四大皆空:语言之美、情节之美、独特的风格、结构的完整,一概没有。用这种定本拍制出来的影片当然也是四大皆空,观众一齐摇头。”他表达自己的感受:“我不想加罪于任何人,不想追究责任。但一想起来啊,我就好不伤心!”
②指以前创作的作品。
四、山南海北①、儿女、花草
①这里仅记下了老舍在国内的几次主要游历。国外的,如去苏联、日本的经历或不易选,或与传记文字相去太远,故付阙如。
十年来,我始终没治好我的腿病。腿不利落,就剥夺了我深入工农兵生活的权利。我不肯去给他们添麻烦。我甚至连旅行、参观也不敢多去。我喜欢旅行、参观;但是一不留神,腿病即大发,须入医院。这样,我只能在北京城里绕圈圈,找些写作资料。
我多么盼望腿疾速愈,健步如飞,能够跟青年男女一同到山南海北去生活,去写作啊!
新疆半月
(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九日去祝贺新疆作家协会分会的成立。
这是我第一次到新疆去。我渴望能够在开会前后,看看天山南北,开开眼界。可是,除了乌鲁木齐,我只抓紧了时间,走马观花地看了看石河子军垦区,别的什么也没能去看。
主要的原因是内地的作家到新疆去的太少了,所以听说我来到,大家都要求见见面。看清楚了这个情形,我马上决定:先见人,后游览。参加大会的苏联作家们用两天的时间,去游吐鲁番;我没有去——我利用这两天开了四个座谈会,会见了中学语文教师、兵团文艺工作者、《天山》编辑部,和一部分业余作家。我是这么想:假若时间不够,无从去看吐鲁番和其他的地方,反正我会见了朋友,总算“尽职”。反之,我若把时间都花费在游览上,来不及会见友人,便悔之晚矣。朋友比高山大川更重要。
在半月之间,我作了十次“座谈报告”——这是我新造的词汇。大家都知道我的身体不太好,所以不便约我作长篇大论的报告,而邀我座谈。事实上,座谈会上不是递条子,便是发问,我只好作大段独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