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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全见她一身妇人装束,却出口就与陌生男子搭话,想见不是良家,眼中闪过一丝不耐,拱了拱手,只没说话。那女子见状,哪里不知道他心中所想,羞得满面通红,眼中盈盈已有泪色,福了一福,带着侍女匆匆离去。
许观几人看着那女子背影愣了半天方才回过神来,方才打趣马全的年长男子啧啧的称奇,“进周,刚刚还说你知情识趣,这会儿就不知道怜香惜玉,那般玉质佳人,你也狠得下心给她难堪,真真是个铁石心肠。”
马全早已被那长得与柳依有几分貌似的女子搅得有些心烦意乱,也没了心思与他逗趣贫嘴,一时之间缄默不语,脸已阴沉了下来。那几人也知道马全几分,大多时候颇为好性,但真要惹恼了他,立时就能翻脸,明明一个儒生,阴沉着脸时却是可怕。那人有些讪讪的闭了嘴,几人面面相觑,众口不提。
许观见状,笑着出来打圆场,“听说这南麓有一处清泉,四季不涸,泉水清甜,咱们过去看上一看。”马全自知有些失态,听许观出言回旋,正好就坡下驴,笑着拉了几人就往外走,没过一会儿,气氛已热烈如昔。
还未走到,已听到水流潺潺,泉水叮咚之声,清澈如钟鸣。马全许观几人面露喜色,正要靠近时,只听两人说话声传来,细细一听,却是两僧人:
“道衍(1),你瞧这山清水秀,松翠林茂,如此佳境绝色,也不能让你安住当下,忘却烦恼吗?”
“普玄兄,你不是我,又怎知我的苦恼?我心中有一惑,已是纠缠多年,今日说出来,也望你能指点一二。”
“道衍请讲。”
“前些年,生逢元季乱世,朝纲混乱,烽烟四起,黎明百姓颇受剧政之苦,我是深觉心痛,一直希冀世间能出一明君,统一天下,结束乱政,救民于乱世之苦。”
“道衍慈悲之心,令人动容。在那乱世年间,我等僧人,无惊世骇俗之才,无雄韬伟略之能,只能日日诵佛念经为天下苍生祈福。也是苍天垂怜,当今圣上横空出世,厉兵秣马,结束了战乱。如今天下初定,皇上出身平民,深知民生多艰,故待民以诚以仁,必将成为一代之明君。道衍昔日之愿,如今皆已实现,为何还是如此之烦恼?”
“这正是贫僧痛苦疑惑之处,昔日我只愿‘鸿鹄骤一举’(2),明君出世,平定天下,可今日虽已随我愿,我却仍感不快乐,总觉一身理想及抱负无以实现,这可如何是好。”
只听那普玄沉默片刻,方才说道,“你我出家多年,皆知烦恼障品类众多,我执为根,生诸烦恼,若不执我,无烦恼故。(3)你自己扪心自问,如若你就是那‘鸿鹄骤一举’之人,是否现在就不会这么烦恼了?说到底,你还只是贪恋红尘中建功立业的名利而已。”
听到这里,马全几人已是知道端倪,许观早已按捺不住,冲了出去,冷冷笑道,“好一个慈悲为怀有道高僧,却还不如我等俗世之人。”那道衍和普玄谈得兴起,哪里知道周遭有人,见许观马全几人站立一旁,颇为吃惊。
许观嘴角一撇,有些不屑,“我等书生,尚知天下久乱新治,也为百姓来之不易的安宁心生欢喜,未想你这学佛供佛之人,居然只是为了自己不得志,而心生忧虑不快,真真是个沽名钓誉之徒,枉披了你身上那件僧衣。”
道衍瞧见几人,嘴唇张了张,似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有沉默。普玄看看许观几人,再看看道衍,长叹一声,也未说话。
马全在旁边一直缄默不语,此时却开口突然插话道,“这位大师,你莫非极为推崇那前朝的开国功臣刘秉忠(4)?也同样身逢乱世,也是出家之人,却以僧人身份入仕,助那元世祖忽必烈成就一代功业。大师想效仿于他,却没有他那般机缘,这应该才是大师烦恼之源。”
道衍眼睛一亮,却是被说中了心事,包括普玄在内的几人都盯着他打量,却未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僧人居然有如此野心。马全心中已是有些警觉,这人所图不小,不知是何来历。片刻间,心中已是掠过千般主意。
马全细细想了想,又缓缓说道,“这位大师,如若你有经世之才,为何不效仿那魏征房杜,他们三人辅佐的也并非开国之君,立下的也并非开国之功,却仍然名留青史,流芳百世。况且,开疆扩土,平复天下,难免手染杀戮,岂非与佛家超然慈悲冲突矛盾。既然大师有出世之心,何不做一治世名臣,如若成就开平盛世,不仅能建功立业,还能让百姓免于苦痛,安居乐业。”
道衍此时心中已是豁然开朗,多年未解的心事已是开脱了几分。几人听到此,俱是连连叫好,就连普玄也是开怀一笑。道衍双手合十,朝马全一拜,“施主今日一言,让小僧茅塞顿开,多谢施主赐教。”
马全嘴角一弯,笑着说道,“如若没有意外,洪武十八年将重开会试、廷试,这将是大明这十几年来第一批进士,大师如若对经史有所建树,这是个机会。如若大师对科举没有兴趣,或志不在此,朝廷也有很多举贤的渠道。如若不嫌弃,大师闲来可以到成贤街马宅,或是鸡鸣山皇家别宫找我,我叫马全。”
说完,马全诸人拱了拱手,转身离去。“马全”,“鸡鸣山”,道衍何等通透之人,心中已是明白几分。
马全心中有事,下山后匆匆与许观几人告辞,坐马车先叫上杨时,一起去了中正街的蓝云外宅,那里已是成了几人私下聚会之地。两人驾轻就熟的到了宅子,匆匆的进去。
蓝云今日不在书房,却在正屋,马全二人进去后,方才发现蓝云下首坐了两名女子,一人自然是柳依,另一人却是有些眼熟。“咦,怎么是你?”马全诧异的问道,那女子正是今日在定林寺观音阁所遇之人。柳依和那女子见了来人,连忙起身,福了一福,却是站到一旁,将座位让了出来。
蓝云指了指那女子,对马全笑道,“还未见过吧,这是柳依的妹妹,柳玉香,曾名动京城的坤伶名角儿。现在吗……”蓝云摸了摸下巴,笑得极为得意,“却是我那表兄的新宠。”
几人谋算常茂之事,杨时早已知晓,却未想到就是眼前这一女子,此时方才细细打量一番,却是笑着连声赞道,“确实是倾国倾城,柳依,没想到你妹子生得如此之美,这次也活该常茂入计。”
居然是姐妹俩,怪道有几分相似,马全眼角一抬,轻轻扫了柳依一眼,却看都未看玉香。他点点头,对蓝云认真说道,“郑国公之事,宜快不宜慢,该是时候了,挪走他才能腾出精力对那边动手。”说到这里,马全方才瞟了玉香一眼。
柳玉香连头也不敢抬,直到提及常茂,才敢稍稍抬头,偷眼看了看马全,脸色已是白了几分,低着头说道,“国公爷现在对我十分信任,言听计从,我已经对他提过那从军之事,他有些意动,却似乎不愿离京。”说到这里,玉香乍着胆子抬头看着马全,吞吞吐吐说道,“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二爷,如果你们几位大爷再劝劝,或许他就会应了。”
蓝云今日想到常茂之事就快有着落,心情似乎格外舒畅,笑着对马全道,“进周,我正要给你说呢,你口才了得,又深知人心,改天我将表兄约出来,你再好好劝劝,这事儿保准能成。”
马全想了想,却也可行,这常茂虽对东宫不满,对皇后娘娘尚还十分恭敬,自己又是继祥的师傅,如果去劝说,总会给两分薄面,索性快快将这瘟神打发了了事,遂干干脆脆应下了,“子龙,这件事你来安排,到时通知我即可。”
马全最后又将今日道衍之事细细说了,蓝云和杨时对视一眼,都觉有些不寻常。杨时沉吟片刻,说道,“我先派人细细查访一下那僧人的底细,如若可为己用,就得早些想法笼络;如若不能为己用,还是早日除去为好。”马全虽自感道衍今日已是意动,却觉谨慎些并非坏事,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几人又说了会话儿,马全和杨时两人就要告辞离去。马全心思缜密,临走前方才想到什么,转过头来对仍站立一旁的玉香说道,“郑国公虽生性大条,却不是个笨人,你得万般小心,别露了馅。像今日去那寺庙也就罢了,如此晚还未归家,怕是不太妥当。”
玉香没有想到马全会对她说话,身子微微一抖,抬头看看马全,眼色是与她年纪相若的澄明,轻轻说道,“谢六爷忠告,今日郑国公去了郊外,几日才得归来,除了来这里,我的行动都是一一报备,料想无事。”
玉香那张绝色的小脸上带了几分天真,马全突然想起自家女儿婉儿,暗忖年纪轻轻一姑娘,却不得不做这等之事,心下就一软,声音柔和了几分,“这样就好,有事儿多和你二爷商量。”
马全杨时走后,蓝云又叮嘱了玉香几句,柳依方才将玉香送出门。柳依看着玉香尚带几分娇憨的神情,心中大恸,已是热泪滚滚,却又怕蓝云听到,抱着玉香压抑着抽泣不已,“玉儿,都是姐姐没用,害了你。”
玉香心中也是酸涩,生怕柳依哭泣被蓝云听见,忙低声劝道,“姐姐,玉儿不委屈,你没见过那戏班中人,下场凄惨的多得是,我们好歹也是衣食无忧,比那沦落风尘之人却是好上百倍。”
说到这里,玉香却是面带凄容,苦笑道,“我也没啥大的心愿,只想好好伺候他们几年,多攒点钱,待人老珠黄他们移了兴致后,咱们姐妹俩能抽身离去,也不用嫁人了,置办点田地,相守着安生度日。”
柳依想到自家妹子从小玲珑剔透,身娇玉贵,本是明珠般的人物,却沦落如此,心中大恨,咬咬牙恨声说道,“不,我要报仇,我要报仇,就是那些奸人,害的我们家破人亡,我定要向那些之人讨回公道。”玉香见姐姐素来温婉的神色有些狰狞,惊恐万分,抱着柳依恳求道,“姐姐,你就忘了那灭家之仇吧,我们两个弱女子,哪里斗得过……”
柳依见玉香身子已是微微发抖,知其害怕,忙稳住心神,擦了擦眼泪,“不说这些,你快点回去,注意安全,定要好好保护自己。”两人又分说了一会儿,玉香方才告别离去。
这世间之人可贵亦可贱,可爱亦可悲,莫过于这些白璧蒙尘明珠暗投的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 (1)道衍,就是那大名鼎鼎的姚广孝啦。朱棣自燕王时代起的谋士、靖难之役的主要策划者。
(2)鸿鹄骤一举,见姚广孝《杂诗八首》秦始皇一篇云:“祖龙并六国,势大莫与争。欲愚世上人,肆暴坑儒生。群经化灰烬,法令徔吾行。剧政若牛毛,哀哉若疲氓。鸿鹄骤一举,四海如沸铛。不逄赤帝子,天下谁能平。”建功立业之意
(3)《唯识述记》云:“烦恼障品类众多,我执为根,生诸烦恼,若不执我,无烦恼故。”就是我们经常讲到的我执。
(4)刘秉忠,汉人,追随元世祖忽必烈的开国功臣,本是僧人出身。姚广孝对其颇为推崇。
《明代社会生活史》中引过一句话,世间之人可贵而亦可贱,可爱而亦可憎,上可以陪王公,而下又受辱于里胥,应当属妓女与僧人。这一章里均已有所涉及,因玉香之处境也已接近了。写到这里,玉香是我最爱的角色之一,生处逆境,却又不自怨自艾,深谙自身处境,隐忍坚强,不急不慌,徐徐规划。希望能给她个好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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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外合谋诓常茂
话说玉香自那日回到宅子后,更是打起百般精神伺候常茂,她本就是个温婉性子,最是合那当下男人的脾性,无论床上床下,俱是小意殷勤,更加得了常茂欢心。
常茂虽是个真真正正的浪荡子,久而久之,对玉香却有了几分真心。两人在宅子吟咏做画,听曲弹琴,接朋交友,大大方方与友人往来,除了常茂不怎么在宅子里过夜,倒是有几分正头夫妻的模样。
闲时,常茂也会给玉香讲那朝中之事,自然也会提及与太子东宫之间的龃龉,言语间颇有些恨恨。每当此时,玉香就会小心劝慰,端茶按摩,不知不觉两人就滚到了床上去,却是忘了所提何事。
这日,在常茂又在谈论朝事,玉香正斜倚着靠在他身上,边用手划拉着他的胸膛,边漫不经心的说道,“听闻老太爷在世时以军功闻名,大爷何不效仿太爷从军去。大爷英雄盖世,文韬武略,再加上常家在军中的地位和人脉,岂不很容易就能建功立业。”
此话玉香以前就隐隐提过,常茂本是舍不得京中的繁华,这段时间却在朝中屡屡受挫,愈发觉得不得志,遂知国公爷不过是个名头,不掌兵,说话却是没人肯听。今日又听玉香念叨,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