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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弦“铮铮”的响了两声,仲昆往前一跨,大哥就在这个时候失声叫了出来: “禽滑厉!”
声音嘎然而止。
和声音一起断掉的,还有我大哥的身躯。
机关人纵上半空,转过身形,干净利落的将我的大哥从肩至腰,劈成了两半。大哥的上半身直飞出去五六丈远,端端正正的落在二哥的席前。
木剑是不会砍断我铁塔般强壮的大哥的。木剑已经裂成了四截,仲昆手中的剑在日光下发着寒森森的光。
在周围传来的狂乱的尖叫声中,我如释重负的闭上了眼睛。
耳旁传来咕咚一声,我连看也不用看,就知道倒下去的是谁。只听召公厉声下令:“右执政与周公,指使人偶王前配剑,刺杀征夷大将军,无礼甚!可速退!”
早已准备好的武士们一拥而上,将我那已经瘫软的二哥和周公连拖带拽架了起来。
经过我身旁的时候,我看见二哥嘴角的白沫和他脸上那无可置信的表情。我木着脸,一任他被人横着拖下台阶。
“右执政与周公,日与奸吝小人、鬼魅邪术之人鬼混,而至于心神动摇,悖乱至此,”召公收起了刚才愉悦放纵的表情,变得凛然不可侵犯,庄重的坐在王前,侃侃而谈,“国家自化人大人东归以来,世风日下,朝廷日非,此皆……”
他的脸,话,已经模糊不可分辨。我的意识过份投入,以至于现在在日光的毒晒下已经昏昏然了。我只听见召公府的武士们往来奔走,维护本已大乱的秩序,一杆杆长枪逼得诸侯和文武百官个个低头股栗不已。
“……臣请大王即刻屏退妖邪,凡与周礼、正道、六艺不合之术、道、门,尽皆罢黜毁弃……今日木偶之制作,虽巧夺天工,然究其根本,甚不可取!且有杀将之罪,王法之下,绝无轻饶!”
我的头脑里“卟”的一声,仿佛炸开来。我不记得我叫了一句什么,但随后召公射向我的那两只冰冷的眸子成了我终生摆脱不掉的恶梦。身旁的屏风被人粗暴的退倒,我看见偃师。奇怪的是,当我看见他被人推倒的时候,脸上却还挂着他那永远不变的冷静的笑容。
“阿偃!”我口齿不清的喊了一声。偃师被人狠狠的按着,却始终望着我,他张嘴,说了句什么……我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召公转头喊了一个人的名字。
那个名字,就是砍下偃师头颅的人的名字。
白光一闪,那白光划出优美的曲线,和很多年前在云梦泽中甩起的钓杆划过的曲线一样,在阳光底下留下长长的影子。
抓住我的手松开了。但我已经不用再扑上去。偃师的头颅,咕噜咕噜的直滚到我的面前,就象很多年前,他从芦苇中探出头来一样……这个小子,他在这里只认识我。只有我能抱着他,只有我能闭上他的双眼……
对面屏风里,另一条影子倒了下去。那是流梳公主。
于是,在那个天气很好的日子里,我失去了一生中最珍贵的三件宝物。那三件宝物,曾经在一个月光清洁的晚上,在草原的河边,给我跳了终生难忘的舞蹈。
不过当时我已经不知道了。我紧紧的抱住偃师的头,蜷缩在台上。那头颅迅速的冰冷下去,我的手脚、四肢、内脏、全身……都跟着麻木、冻结,别人来往奔走,我却失去了意识,成为太阳底下一块永不化开的冰块。
“哗啦”一声,一堆雪从高高的竹尖滑落,坠跌在我的面前。我从长久的回忆中惊醒,这才发现,原来我已经信步走到了小屋跟前。
小屋。小屋。
小屋已经很陈旧了。没有人住的屋子都毁坏得快,可是奇怪,没有灵魂住的肉体却能长久的生存。当然我也已经很老了。摧毁我身体的是长年的奔波操劳,和征岚剑那若有似无的寒气。从成为右副执政、执政到成为征夷大将军,我空白的岁月已过去了数十年。年月更迭,春去了会来,冬来了会去,小草会重新爬出地面,春日泽和云梦泽会干涸、潮湿,只有我,一年年的变老变干。
在我身体里唯一不变的,是阿偃和流梳。他们的形象不会老化,因为我不知道他们老了是什么样子。我很想和他们一道老去,他们却残酷的在我的身体里保留着青春。
这屋子从那以后我就没有来过,可我现在已经不想走进去了。我默默的,静静的站在雪地里。大夫们说我不能在冷地久站。大夫们懂个屁。他们在乎的是我的身体,我在乎的是我能不能平静的死去。我永远也忘不了阿偃临死前对我喊的那句话,可是我没有听到。我在梦里在朝廷里在战场上不止一次的回想起他的表情、他的嘴唇,可是我没有他那么聪明。
我没有你那么聪明啊,阿偃。
旁边一丛竹林中,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我疲倦的转过眼去。那是一团黑乎乎的影子,似乎比熊还要高出一截。我浑身上下一激灵,爆出了一身冷汗,可马上我又觉得轻松下来。
“阿偃……阿偃……是你么?”我佝偻着腰,慢慢的向那东西靠过去。
那东西又动了动。竹林哗哗的响,雪大团大团的坠落下来,顿时将整个空地都笼罩在弥漫的雪尘之中。
我又爆出一身冷汗来。
“禽滑厉!是你!是你!”我大声喊道,“是不是你!你好!你好!你是来取回你的心的吧!好好好……!”
“咯咧咧”的一连串响,那个东西直起腰来,我后退一步,看见他转过身来。
我看见的是一张青铜的面具。
我象被人捅了一刀,顿时全身动弹不得。
仲昆!
仲昆!仲昆!仲昆!
仲昆不是已经在祭祀的当晚,由召公亲自监督烧毁了么?难道连机关人也有鬼魂?
看着他一步步的走近,我的汗如同滚汤般的迅速湿透了数重衣服。
“阿偃!阿偃你在哪儿?”我仓皇的大叫起来,“仲昆……阿偃!阿偃!”
仲昆在我面前停了下来,他歪着头,死气沉沉的青铜眼睛注视了我很久很久。忽然,从他的身躯里传出一阵细碎的声音,接着,仲昆的头歪了歪,忽然以我熟悉的动作拍打拍打双手,发出“啾”的一声。
“啾啾,啾啾”青铜人在我的面前,欣喜的叫着,拍打着,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忽然一把抱住了他。
“仲昆!桐音!桐音!”
青铜人吓了一跳,轻易的挣开我老弱的双臂,接连向后退了几步。他“啾啾”的咕噜着,歪来歪去的看了我许久,终于转过身去,一跳一跳的向竹林深处走去。天迅速的暗了下来,青铜人的身躯,只转了几转,就消失不见了。
阿偃的话,我终于明白。他最后那一声就是在告诉我这个秘密。他最终也没有把他与流梳公主心爱的仲昆变成一个武者,而是把它留了下来。他交给我的,是用真正武士心脏做成的真正的战士。阿偃是超越这个时代和这个国家的智者,他没有败在我的手下。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我的计划,可是他还是照我的话做了。他只是成全我这个朋友的心愿而已,就象最初他为我钓起第一条鱼。
今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密密无声的泼洒下来。我躺在小屋外的雪地上,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舒适和满足。我很想就此舒服的睡去。我看来快要睡着了。我很欣喜的期待着梦境把我吞没,就象彤云把云梦山吞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