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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提名 阎连科:日光流年-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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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慌了,垂着的双手,汗湿淋淋如煮了一模样。大夫们都从病房里跑出来。院长站在教堂楼的二层朝着这边望,唤着说哭什么哭什么呀惊天动地,卖皮子不疼一世界的人不是都来卖了嘛。不疼能那么一小块儿就给你们二百块钱吗?院长说这是医院,医院能这么哭爹喊娘乱作一团吗?杜狗狗扶着腿从围起来的人群这边滚到那边去,边滚边唤说,疼死我了我才十七岁就让我卖皮子,可你们二十七、三十七的却还没有卖。司马鹿咋就不去卖皮子?就因为他是村长的弟弟呀。滚到司马蓝的脚前时,司马蓝一脚踢在他的肚子上,说十七还算小呀,你就卖了一寸半,你爹十七时跟着我爹卖了七寸见方连一声唤叫都没有。

  十七的杜狗狗忽然不哭了,坐在地上盯着司马蓝,说一寸半三百块钱我一分都不能花,可我爹卖了七寸给我们家盖了两间瓦房屋。

  司马蓝吼:“你要钱花啥儿?”

  狗狗说:“我十七岁了,我该娶媳妇成家了。”

  司马蓝愕然不语。

  疼痛的哭声五颜六色地在半空冲撞着。村里的女人们多都抱着自家男人的伤腿像抱孩娃样揽在怀里,落着泪说忍一忍,你是大人又不是孩娃儿,男人们就吼,说我日你娘的能忍我能不忍嘛,一大块皮活生生从腿上割掉了,我能忍住吗?顾不上卖皮的钱了,有的就把钱扔在地上,盯着身边的大夫说,给我打的麻药少吧,咋就一转眼就疼得钻心呢?大夫对着十几个男人的大叫,说都别动弹,都别哭唤,越动越叫就越疼。可村里人没有谁听大夫的话,依然趴了一地,滚了一地,哭声叫声一院满天飞。整个世界都堆满了三姓村人青白亮亮的哭叫了。

  司马蓝立在那哭叫的中间。

  瘦护士说,又哭又闹以后你们还卖不卖皮子了?

  司马蓝从地上捡起了谁丢的几卷钱,看了看哭作一团的他堂弟,过去说真疼假疼?他堂弟望着他,说不疼我会哭呀?司马蓝忽然手起手落,一个紫红色的耳光掴在了堂弟的脸上,说我腿上割了六寸见方,你还不到二寸你叫啥呀叫?堂弟就瞪大了眼睛不哭了,冷丁儿惊惊怔怔捂着脸,瞟着司马蓝,听着半空中从他脸上荡起的耳光的余韵,一时间木木呆呆,竟如好人一样站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儿。

  也居然这耳光如刀一样把所有的哭声砍断了。

  立时弱减下来直至寂静的哭声在教火院猛地僵住了,无声无息了。所有的人都愕然地望着司马蓝,把哭唤断然截止了。

  日光已经偏西。司马蓝说谁他妈的也不用哭了,卖皮子的钱我都记在手心,你们都领着孩娃媳妇到城里去吧,无论卖多卖少,每家可以为自家花掉十分之一,一百块可以花十块,剩余的十分之九回村里一律交公去修灵隐渠。话到这里,司马蓝抬头看了日色,回头望了村人们,说都上城里赶集去吧,去给孩娃媳妇扯扯衣服,买点萝卜咸菜。

  村人们不动,目光一杠一杠硬着。

  司马蓝说:“都走吧,教火院又不是家。”

  蓝柳根扶着腿站起来。

  “村长,一百只能花上十块?”

  司马蓝说:“五百就能花五十还少嘛!”

  杜柱抬头问:

  “要是舍不得花呢?”

  司马蓝想了想,说:

  “横竖有十分之一归自己,不花了自落。”

  蓝柳根便先自瘸着走了,一手扶着腿,一手扯着他的女儿。他的女人跟在他的身后,手里提着包袱,对人说她要扯个布衫穿穿,说她已经六年没有扯过布衫了。

  柳根也领着女人、孩娃走去了。

  三姓村人就都脱线的珠子样一家一家走掉了,瘸瘸拐拐,虽还有疼痛的哎哟,却没有了刚才一世界的哭唤,脚步轻轻绵绵,哼叫声落叶样飘在身后。也就转眼之间,村人们鱼贯着瘸出了教火院,溶进了门外马路上的人群中。

  五

  教火院忽然冷清下来。大夫和别的闲人也都往病房走去。教堂楼的影子静默悄然地爬到了司马蓝的脚前。医院里又恢复了它的宁静。留下的只还有司马一家,司马虎被五哥司马鹿搀着站在那儿,说四哥,你卖了六寸见方,一千二百块,十分之一是一百二十块,不上街花了它?

  司马蓝说:“买啥?”

  司马虎说:“随便。不能都用在水渠上,你得花一百二十块。”

  司马蓝说:“我给老大藤、老二葛一人买块花布就行了。”

  司马虎说:“花不完你给我。五哥都结婚了,我还没对象。你都有两个闺女啦,可我还是光棍儿一条儿。我等渠一修通就结婚。”

  司马蓝说:“你和谁结婚?”

  司马虎说:“蓝菊说她不要衣裳,只要能给她爹妈各买副棺材,能让他们死了用棺材装殓,她就嫁给我。”

  司马蓝说:“天呀,两口棺材,这彩礼得多少钱呀?”

  司马虎竟不再言语,独自大步拐着往切皮房那儿走去。日光在他背上黄灿灿的亮堂。司马蓝和鹿都吃惊地望着他,说你去哪儿虎?司马虎回过头来,说钱给自己谁怕疼呀,你的留着分给四嫂花吧,四嫂的肚子又大啦。司马蓝说你回来,已经没人要买皮子啦。司马虎说我卖的便宜,人家二百块一寸,我一百五,再没人要我卖一寸皮子一百块,他说你们不回村里说没人知道我司马虎又卖皮子了,只要再卖五寸、八寸,我就能买两口棺材把蓝菊娶了啦。

  司马蓝和司马鹿立着不动。

  司马虎就朝切皮房那儿走去了。

  六

  就都走了。

  司马鹿扶着又卖了八寸皮的小弟司马虎。司马蓝独自瘸着腿走出医院,在城郊通往三姓村的马路上,愈来愈小,就像几只断腿折翅的麻雀在田野头上一跳一跳。路上有许多小树,都已被人折断,新鲜的白色树茬,亮刺刺地委屈在路边,那些丢掉的树枝,在马路中横竖躺着。不消说,三姓村人多已从这儿走过,这些树儿,是他们折断做了拐杖或做了简易担架了。

  七

  司马一家回到村落。已是第二天日落时分。然日光却是没的,天阴得欲哭无泪似的。村子里安静得不见声息,先从教火院回到村里的人们,都已倒在床上,只有那些前两天守在家里的女人们正在村里挑水,吱哑的勾担声湿漉漉地在胡同中响着。在这响声中,司马家弟兄三人回家便睡了。

  一睡三天。

  这三天司马蓝吃了一顿饭,上两次茅厕,睡得天昏地暗。

  三天后司马蓝从家里出来,看了看手心上的帐目,都依稀还在,便挨着门户收钱。他提了一个小布兜儿,想钱都收缴起来,怕兜儿会装不下的,想换一个大的,却硬是没有找到,只好提着小兜去了。从西向东,第一家是蓝柳根家,推门进去,蓝柳根竟然不在,他娘立在院子中央,极难为情地叫了司马蓝一句侄儿,说柳根出门去了,想趁那笔钱还没收缴,去做一点买卖,把家里的房子翻盖一下。

  司马蓝怔着,问啥时回来?

  柳根娘说,十天半月,也许月儿三十天哩。

  司马蓝横了一眼柳根娘,朝他家的一个箩筐踢了一脚,出门去了杨根家,蓝扬根竟是和他叔伯哥柳根一道走的,他媳妇说时兴做生意哩,让他出去给他妹妹挣个陪嫁钱,说杨根一回家就后悔皮子卖的少了呢。

  第三家的男人没出去,然这司马蓝远辈的本家哥哥看见司马蓝走进院里,却蹴在上房的门口,问说钱呢?答说花了。问剩下的呢?答说一分不剩,全都花了。问谁让你全都花了?他不言不语,把头勾在两腿之间,任你再问什么,死活不说话儿,那样子仿佛你就是把脚踢在他的嘴上,他也决计不再开口说话了。司马蓝已经预感到将要发生一样惊天之事,他忽然想自己怎么会一觉睡上三天呢?怎么就那么瞌睡呢?盯着面前缩做一团儿的本家哥,他果然一脚踢了过去,踢在他的脸上,本家哥哎呀出一声尖叫,欲要再踢时候,看见本家哥的左腿上,隔着裤子渗出了一层血脓,他便把脚上的愤恨收了回来。

  问:“嫂子呢?”

  答:“跟人跑买卖去了。”

  问:“啥买卖?”

  说到城里或者镇上,从这头买一捆葱,到那头卖了就能赚上五块,说或者在乡下收些花生,用棍子把壳砸了,到镇上卖仁一斤能赚四毛,到县城卖仁一斤能赚五毛。本家哥说本来他要去的,可腿上割皮时消毒不好,三天就有了脓水,只好让媳妇去了。

  司马蓝又一连进了七家大门,皆是女人在家,男人瘸着做生意去了。人走村空,到处都墓地一样安静。

  再也不消说啥,在空无一人的一家院里站了片刻,他便大步走将出来,径直到胡同中央,急急切切地敲响了皂角树上的铁钟。几天间都阴阴沉沉的天气里,钟声像暴雨一样落到各家各户。司马蓝把那铁钟敲得疼痛起来,敲得秋千样在空中荡动起来,直到胳膊酸了,直到听到身后有了脚步的声音,才把石头扔掉。

  然而,他转身看到的是几个抱着孩娃来开会的女人。女人们来到这从来决定村人命运的会场,并不往司马蓝面前走去。她们远远地奶着孩娃,怯怯地望着司马蓝脸上的黑色,等待着其余来开会的人们。时间在老皂角树下慌忙不安地消失,到阴沉的村落上空,透出一抹日色,终于村人们就全都来了,共有五个男人,除司马家弟兄三个外,还有两个是腿上切皮后化了脓的。其余各家各户都是女人,她们如做了贼样,远远地站在会场一边,等待着一场事情的爆发,把孩娃拦在怀里,用以有什么打来时候,也许因孩娃的弱小,那打来的东西,棍棒或者拳脚,会忽然停在半空。司马蓝低头坐在钟下的石头上,他吸了一根纸烟,是几天前瘦护士在饭桌上分给他的那支没吸完的外国烟卷,他吸得沉闷而又深长,只见一口一口地深吸,不见有烟雾吐出。他把烟全都咽进肚里去了。纸烟在飞快地宿短,终于擎不住的白色烟灰,落在地上轰然炸开,被风卷着去了。几个男人都离司马蓝几步远近,都知道几天间村里孕下的事件,这时候就要在这会场上轰轰隆隆炸响了。

  静极哩。落叶的声音在半空中惊天动地。

  零零星星散开的女人们的呼吸,像天空吹着的风样忽吱忽吱。几个男人勾在裤裆间的头,像将落树的坏梨一样垂挂着。有鸡在皂角树下刨食,鸡爪触地的声响粗糙而又响亮。谁都在等一场轰然炸鸣,等着司马蓝突然从地上站起来,说我日你们祖宗八辈,然后口若悬河地笼笼统统骂一阵,再一家一家挨门挨户地骂下去。

  可是。

  可是司马蓝把烟吸完了,把丁点儿烟头往地上一丢,拿脚踩了,轻轻咳了一下,把卡在喉咙的一团白烟咳将出口,缓缓慢慢地站起来,扫了一眼七零八落的村人们,把目光柔柔软软落在了司马虎身上。

  “六弟,你的钱呢?“

  “我订婚啦,花得不剩分文。“

  司马蓝问:“和谁?“

  司马虎说:“和菊。给你说过了和蓝菊。“

  司马蓝扫了一眼远远近近的村人们。

  “菊家人呢?”

  “用那钱做生意去了。”司马虎说,“是我让他们去的,让他们一家都去,做一笔生意回来我和菊子合铺,她家就能拿出一套陪嫁给我哩。”

  再也没有说啥,司马蓝冷眼盯着司马虎。司马虎也冷眼迎着司马蓝。人们都听到了半空中那目光相撞的绿色噼啪声,都以为要打将起来了,可过了许久,司马蓝却用手在脸上搓了搓睁疼的眼,把手自上而下抹下来,脸上的冷硬便就浅薄了,气色柔和了。你成亲吧。司马蓝忽然说,该有家了六弟,钱不够了我卖皮子的钱都给你,你二十二了,三姓村的人没有谁比你成家晚,你比谁都他妈少过上几年有媳妇的好日子。说成亲吧你,成了亲咱弟兄仨也出门做生意,活不到四十都活不到四十,难道我司马蓝日子比人过得好?还想赖在这个世界上?说完这句,他哭了,含泪转身离开了会场,没有宣布散会,便独自转身走了,往家里去了,脚步缓缓慢慢,瘸瘸拐拐,如累了几天几夜才收工回家一样。留下的村人们在他身后不知所措,不知该不该离开会场,全都呆呆地站了起来,目送着他虚虚飘飘走进胡同,像孤零零的小船顺河而下般越来越远,直至拐弯消失,都还懵懂在呆怔中间。无论如何不能明白,村长司马蓝竟没有动怒他的肝火,竟对他的弟说,咱们也去做生意,活不到四十都活不到四十,难道我司马蓝还愿意赖在这个世界上?村人们看见司马蓝眼里汪洋的悲哀,巨大得如无边无际的云雾下微风吹拂的山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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