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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提名 阎连科:日光流年-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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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此,蓝百岁算是村长了,开始领着村人庄严地翻地换土了。鸡叫头遍起床,鸡叫二遍时出村,鸡叫三遍必到东山梁开始劳作。蓝百岁请人算了一笔细帐,他们家一男几女,用三年时间翻地换土,才更新了自家的五亩二分自留地,而全村人把全村的土地更新一遍,从东梁到西梁,从前壑的水渠边,到后沟崖的荒草地,大约需要十二年零三个月,这期间,不算年节,农忙和日常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对劳力的占用,倘若除去这些,那就要拖到十三年,甚或十三年零几个月。但是,倘若把一天的时间拉得如鞭子一样韧长,鸡叫下地,月出收工,这十三年就要缩短至七年或八年。村里人没有一人对此提出异议,男人女人,都深陷在翻地换土,延长生寿的狂热中,直到冬天降临,第一场大雪呼啸而至,满山遍野积下厚厚一层皑皑白色,二十二亩的东坡地深挖三尺,把熟土压下去,把生土翻上来,雪冻的土腥味满山遍野时,人们又踏着清冽冽的鸡啼走向东二道山梁时候,看见白雪中有一片新土,新土上躺着一个人,是蓝百岁的堂弟蓝长寿,他浑身青硬,鼻头和手指,都已成了萝卜的冰色,用手摸去,如同摸一段房檐下的冰柱。在蓝长寿的身边,初成身材的司马蓝端着他的下巴,茫然地望着一世界的皑白,仿佛同样是冻僵了一具尸体,仿佛一具是直挺挺地躺着,另一具是直挺挺地坐着。

  村人们到了田地,都在那片新土边愕然一站,说他怎么了?

  司马蓝说他死了,我来他就死了。

  不消说人早已死了,他的脸上已经闪灼了冰凌的亮色,胳膊和腿都硬成青色的石柱。人们去撬他的嘴看,像不慎碰破了碗边一样,碰掉了他那冻成脆冰的嘴唇,就从他未及合上的牙缝间,看到他的喉咙通畅得如毫无遮拦的一条胡同。

  他不是因喉症死的。他那还握在手里的铁锨告诉人们说,他是为翻地换土累死的。村长蓝百岁到来以后,掰开他的手指,把他手里的铁锨拽了下来,坐在地上哭了一场,哭过之后,他望着站了一片的村人,说干活去吧,守着死人干啥?

  村人们立着不动,望着蓝长寿的死尸,一地木木呆呆。

  干活去吧,蓝百岁又说,累死了也还得干呀。

  人们依然立着不动。

  司马蓝瞅了瞅蓝百岁厚着难色和无奈的脸,又瞟了一眼村人们,突然爬在尸体的嘴上看了,抬头惊着说——天呀,你们看,他还是累死的,他喉咙青紫了,是得了喉病哩。这样说完,年少的司马蓝便把蓝长寿的嘴辨开来,扭着他的头像扭着瓜样,了了草草让村人看了后,猛地把身子一扭,抓起尸体的胳膊,随着青白色的两声嘣嘣咯咯的响音,就把尸体扛在肩上,大步地朝村落那儿走去了。

  这时候,望着远去的司马蓝和那具尸体,蹴着身子的蓝百岁下决心把六闺女蓝四十嫁给他了。他想,三姓村的下一代,再也不会有比他更合适做他蓝家漂亮闺女的女婿了。想他倒是司马笑笑的孩娃哩,想他爹司马笑笑的聪智不仅传给了他,他母亲在某些时候忽然焕发出的热辣辣的大胆也同样地给了他。

  三

  这一天夜里,没有月色,村人收工得早,司马蓝踏着黑暗,从村落这头走到了那头,敲开了蓝家空大的院落大门。来开门的是已经留下长辫的蓝四十。她把大门哗地一开,问谁呀,他就一下把她抱在了怀里。以后很长的年月,他都感激那一夜的一抱,她没有哭喊,没有嘶叫,而是先由一惊,随后哆哆嗦嗦在他怀里,死死活活地挣脱着,反反复复着一句话:我要唤了啊,你不松我就唤了啊。她这样反复着,似乎是用了最大的气力说出的,却如蚊蝇在头顶嗡鸣一样儿。她被一种突如其来弄呆了。他不说话,只是把嘴去她脸上胡乱着,让浑身的血流前所未有地狂奔着,去惊险体味他十六岁前从未有过的春潮涌来的感受。他们那样拥做一团,半是撕扭,半是渴求,从大门口就扯到了院里的一棵桐树下。一根枯树枝在脚下被他们的情感烧得炸响了。是谁呀?蓝百岁的问话从屋里软软绵绵传出来,即刻院落里就安静得和坟墓一个样。

  他把她从怀里松开了,有一股冷汗轰然地挂在了额门上。

  谁?上房门口站了蓝百岁。

  蓝四十从一团黑影中走出去:我。

  蓝百岁又从门口消失了。

  也就这时候,蓝四十说了使司马蓝终生震惊却没有实现的话。她说:蓝哥,我前天才过了十四岁的生日哩。我刚过十四你就亲了我,摸了我,这辈子你要不娶我你连三十岁你都活不过,你们司马家的人翻地换土完了也别想有一个长寿的人。日后司马蓝每每回忆起那一夜,他都觉得自己的大胆,完全是因为蓝百岁的绵弱。他有些可怜蓝百岁,瞧不起蓝百岁。可他不知道就是这么个人,父亲却让他当了村长,就这么一个人,会生出一串一个赛过一个亮丽的姑娘来。然回忆起那一夜蓝四十在十四岁上说的话,他的心里就有一种恐惧黑乎乎地蒙在心头上。说起来蓝四十她平日里单单瘦瘦,面色上浮着肌黄,只是去年至今,红润才如期而至地到了她脸上。胸脯的隆起,也似乎仅是几天前的事,仿佛昨天那儿还平平板板,直到今夜他的身子靠在了她的身上,她的胸脯才相随着急促的呼吸哐哐咚咚弹了起来。他以为正是她的瘦弱,她才不敢大胆地惊叫一声,然直到她像她一年一个,甚或一年两个嫁出门的姐姐们那样,梗着脖子,把凌乱的头发往脑后梳理一把,迈着稳稳扎扎的脚步,往上房走去的那一刻,他才终于明了,是他被她慑服了,被她吓住了。他曾想,她要大叫了,他就退到门外的黑暗里,往打麦场那儿跑过去。路线他都看好了,到麦场那儿,再从村后跑到家里去。或者她叫了就把她的嘴捂上,乘着惊恐把她拖到大门外。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说完她就回到屋里了,把他留在黑暗里,使他塞满胸膛的准备一下子都荡然无存了。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和无力,两腿软软地打着颤,想退回大门外边时,看到厕所的门口正有一双眼睛盯着他。

  那是蓝家最小的姑娘蓝三九。

  蓝三九的双手都还僵在裤带上,我都看见了,她讨好地对司马蓝咯咯咯地笑了笑,说我不对我爹娘说,我对谁都不说。你来我们家坐吧蓝哥,有火烤手哩,外面不冷吗?她问着,眼里的光如月色一样美。从此他把蓝三九也铭记在心了。他想一辈子若只能娶一个女人,娶了三九比娶了四十好,可惜她太小。她比四十小两岁,还不满十二岁,比蓝四十冲进出殡的队伍要同他一起送葬那时仅大几个月,要娶她得多等两年或三年。两三年那是多么漫长的一段岁月和苦役的道路啊,尤其对于活不过四十就得死了的三姓村的人。

  司马蓝跟着蓝三九走进了蓝家的屋。

  一盆玉蜀黍穗火照亮了蓝家的上房。墙上的蛛网在烟火中掀掀动动,如风刮了一样。那火盆的周围,伸了蓝百岁的手,蓝六十的手,蓝五十的手,他们似乎要把腾起的火苗捺下去,手都离火格外地近。火从他们手缝透出的光亮,鲜鲜艳艳,红得如日光下的绸条。蓝四十没有在那儿。她娘也没在那儿。她们到另一间屋里了。后来蓝四十说她去和娘商量她的婚事了。在司马蓝和杜柏家竹翠成亲的新婚第一夜,他脑里闪现的还是在蓝家烤火的那一刻。

  蓝百岁说,蓝娃儿,你真的想要娶四十?

  司马蓝说,想哩。

  蓝百岁说,想娶也行,本来她就是你媳妇。

  司马蓝便怔怔地盯着蓝百岁。

  蓝百岁不看司马蓝,他装了一袋烟,吸了三口,又闷了许久说,孩娃儿,你十六了,转眼就该成亲了,我们蓝家不要你一分彩礼,可你得替你蓝叔办一件事儿。他说你知道你蓝叔是个老实人,心里实得和榆木一样儿,村里人们要不是为了活过四十没人会听我使唤。说咱三姓村自祖辈上都开始把人皮卖给日本人,到了你爷那一辈,这人皮卖给当兵的,也卖给土匪。后来解放了,仗不打了,这人皮生意就冷落下来了,只那年县城失火,烧死了十三口人,烧伤一百多,房宅几十座,你爹才领着村人去发了一笔财,买了全村的油菜和萝卜种。说到这儿时候,蓝百岁把他没有吸透的烟磕在火盆里,对女儿说瞌睡了睡去吧,明儿还要翻地哩,然后他把两个玉蜀黍芯放在火烬上,拿脸压着黑烟吹几口,说眼下轮到我做村长了,我这辈子腿上的皮子都让你爹卖完啦——又望着他的女儿们,待女儿都知趣地走了,蓝百岁把油灯往桌角移了移,站到火盆那边的光亮处,把裤子脱到了脚脖上。司马蓝的双眼噼啪一下,目光便被蓝百岁双腿上的疤痕打得青直了。他看见蓝百岁站在昏黄的光亮里,两条大腿呈出桨紫色,一片接一片被割下卖了的薄皮,从他的大腿根儿开始,直到膝盖止住,约有十余块,大的如掌,小如椿叶,一块一块连着,有凸有凹,凸的像树上挤出的红色木瘤,凹处则青成一片水色。司马蓝没有觉得那是两条腿,倒像了春天砍下来要住河边砸下的柳木尖桩儿,被斧子生生硬硬砍得一端粗着,一端尖细。

  怕了吗?蓝百岁说,你爹的腿也这样,全村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大腿都这样。他把裤子提上来,说刚成这样时你婶她不敢和我上床睡,我跪在床下求她,她才和我钻进一个被窝里。

  司马蓝不说话。他有些恶心,一股酸水在嘴里含着如含了一口醋。看着蓝百岁把裤带系上了,目光却还直硬如一束干枝儿。那虎斑皮似的红紫疤痕被蓝百岁的裤子遮去了,可司马蓝自己的大腿冷丁儿微微抖起来,腿皮子又冷又硬,仿佛有一股冷风刚刚从他的大腿上吹过去。他把酸水咽到肚里,用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拧一下,待热辣辣的疼缓缓在身上流起来,他心里才温热熨贴了几分。

  他盯着蓝百岁的脸。

  轮着你这辈人了,蓝百岁说,村里需要一笔钱呢。

  该把村里的铁锨、镢头、箩筐,把所有翻地的家什换一遍,蓝百岁说,杜岩兄弟用笔在纸上算了哩,说要买五辆架子车,有架子车十年换土就能缩短六年半。

  不要多少钱,蓝百岁说,我算过了,卖三个两个人的大腿皮子就够了。

  卖谁的皮?蓝百岁说,你去吧孩娃,你不去没人会听我的话,说,卖了就去买架子车的车轮子。说卖了皮就算你给四十的彩礼了,合铺时我们蓝家不收你们司马家里一分钱。

 
第二十六章  
阎连科  
 

  一

  司马蓝终于在他少年时候,把三姓村吓出了一个震天的冷惊。

  冬末的那日,村人们都在山梁上翻着土地,司马蓝便背着一个袋儿上路了。母亲给他烙了一兜干粮,纯白的面粉,气息像雾一样笼在他的鼻下。他趴在烙馍上闻了几闻,学着大人  
的样儿,把干粮别在了后腰带上。出门时那干粮砰砰啪啪打着他的屁股,他感到屁股浸满了一层葱花和黄灿灿的油味。

  他说,娘,这馍是棉花油烙的?

  娘说,是芝麻油哩。

  他盯着娘的脸看了一会儿,说给弟弟鹿、虎留半个吧。

  不用,娘说,你是去卖皮子,得吃好的养着。

  他便上路去了。山梁上雾浓浓的白气,把冬末的早晨弄得水水浸浸,人在梁上,转眼脸上就润润水湿,寒风料峭一会,又似乎有了冰粒儿。娘把他送到梁上,他说回吧娘,娘就站在梁头,望着他孤孤的身影,扯着她暗嘶嘶的嗓子唤,蓝——你别怕疼,你爹从来都没说过疼,少用麻药皮子长得快。他想回头大叫一声放心吧,我已经成人啦,可回过身时,有一股风噎在了他嗓子,他只张张口,就转身走去了。对面山坡上那些挥镐扬锨蠕动的村人们,在急速流动的风雾里,一个个都象吊在树叶上的虫子样摆动着。新翻的土地呈出水红的颜色,在早雾里像流出的一片砍了头的血,司马蓝闻到了那红土的血腥气,浓烈烈地从对面梁上飘过来,又朝冬野里荡过去。

  他朝那儿住脚看一会,毅然上路走了。三天后,当无风有日的后晌儿蕴下一些暧和时,司马蓝从耙耧山外回来了。他脸上有些焕然的光亮,上身穿了一件蓝洋布套袄布衫,新得连日光都被那洋布染成了浅蓝。他路走得不快,每走一步,右腿跟着瘸一下,可他的瘸腿前面,用一根分杈的树枝,推了一辆架子车的轮子。那杈枝儿正好栓在轮梁上,左拐右拐便便当当,回到山梁上,把车轮推到翻地的村人前,人们先都远远地望着他,仿佛望着一个从世界外面走来的神人,一时间谁都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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