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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声说桃花,我要不是你哥,我能只背这一袋吗?
司马桃花就跪着不动了。竹篮、柳篮、碗和升子都跟着司马笑笑走出了杜家院。
分粮食是在村中央的老皂角树下。没有敲钟,没有叫唤,一村人云集在那儿了。人头像落地走动的乌鸦样摇摇晃晃,各人手里分粮的家什都挣脱着往那一袋粮边挤,碰碰撞撞,叮叮当当的响声吵闹得五色六味。司马笑笑站在树干边,把那粮袋口儿解开了,村人们伸长脖子往粮袋里边看,都把脖子的筋骨拉得咯咯叭叭响,都看见那袋里五谷杂粮啥都有,花花绿绿像红黑绿蓝的金珠银粒儿。有人挤到粮袋边,伸手一把,抓起粮食就生吃进了肚子里,于是,咯咯嘣嘣的灰黄麦味、暗红碗豆味、水色绿豆味、灿烂的小米味、金色的玉蜀黍味和黑漆漆的黑豆味便弥漫在老皂角树下了。所有人的鼻翼都因猛地一吸紧锁在一起了,流往胡同的粮食味,又倒流回来,被吸进了村人的脾胃里。司马笑笑说,别挤别挤别挤呀,站成一队四口人一家的一小碗,五口人以上的门户一大碗,这次分完粮,熬不过冬天了你们就别找我村长了,我把我妹夫家的人命拿来给大家分,我司马笑笑算对起三姓村人了。村人就站成一队儿,最前的是杜根家,第二是蓝长寿家,第三是蓝百岁的堂弟家。司马笑笑手里拿了一个大碗,能装二斤半的粮,又拿了一个小碗,能装二斤粮,每挖出一碗就说,知道咋吃吗?不能做汤,不能擀面,更不敢蒸馍,去地里把死蚂蚱和蚂蚱壳捡回来,在火上炒干磨成蚂蚱粉,五斤蚂蚱粉兑一两杂粮面,吃起来养人得没法儿说。说完后他把粮食挖出来,像端着一碗盆子,擎到人家的脸前,问,你明年还种油菜吗?那人脸上掠过一层犹豫,他立马把那粮食又要往布袋里边倒,那人就忙说:
“种油菜延年益寿,我咋能不种哩。”
他就笑着把粮食倒进了人家的篮子里,那碗粮海阔天空地散在那篮底里。太阳已经西去,天气立马凉下来。刮进村里的小风,把村外的柴草和蚂蚱的干尸捎进村落里,沿着墙根朝胡同深处溜。分了粮的村人回家时,看见墙根和柴草一样的蚂蚱无论好坏都捡起来放在了篮子里,如夏天在路边捡到了一穗麦。没有分到粮的村人,把早早穿上的棉袄裹在身子上,用草绳、麻绳把棉袄紧勒着,站成一队,一步一步朝着司马笑笑的身边移。没有谁看见这时候队外还站着三个小人儿,一个是司马蓝,他立在老皂角树下的另一边,木呆呆的不动弹,脸上是失神无主的草灰色。另两个是杜柏和竹翠,他们兄妹立在东头的胡同口,看着舅舅把他们家的粮食一碗一碗分给村人们,那一袋粮立马就干瘪下来,就要被分完了,他们小脸上的仇恨就如冰一样结下来。最后他们把目光从分粮那儿移开来,落到了司马蓝的脸上去,司马蓝小偷样低下头,默默地在老皂角树上抠树皮。没有人能够明了这一刻他对杜家兄妹的内疚,堆积如山地压在他的胸脯上,使他的呼吸如哮喘一样不顺畅。也许正是这一刻云山雾海的疚愧,成了他这一生命运的定因,使他和竹翠合铺成了夫妻。他脚边丢下的树皮渣儿已经一大片,比各家分的粮食都要多,可他还是专心致志地抠着老树皮炸裂的木渣儿,听着父亲那边每挖一碗粮食后都一承不变传过来的几句话:
“知道咋吃吗?”
“一两兑五斤蚂蚱粉。”
“明年还种油菜吗?”
“种。咋能不种哩。”
把粮食倒进篮里或袋里,又弯腰挖一碗。
“知道咋吃吗?”
“一两兑五斤蚂蚱粉。”
“明年还种油菜吗?”
“种。长寿咋能不种哩。”
把粮食倒进了升里或碗里,又弯腰挖一碗。
“知道咋吃吗?”
司马蓝听见了碗在袋里挖着地面的哀鸣声,扭头一看,分粮的人就剩下一个两个了,可这时杜柏叫了他。杜柏说表哥你过来。司马蓝望着杜柏和竹翠不动弹,杜柏就说你不敢过来你是狗。
司马蓝朝胡同口走过去,疚疚愧愧地在他们兄妹面前把头勾在胸脯上。
杜柏说:“表哥,你不是人,你是猪,你是鸡,你是狗,你是羊屁股和猪肠子。”
说完杜柏就走了。
司马蓝用目光追着杜柏说:
“长大了我让全村人卖皮不让你卖还不行?”
杜柏没有搭理司马蓝的话,他没有想到十几年后这话果真兑现给他带来的好处比家里少了一袋粮食的滋味好得多。杜柏没有扭头就走了。他的妹妹竹翠留下来,渐渐地脸色柔和如烧温的一碗水。
她说:
“蓝哥,我可没骂你。”
他说:“你骂我我就不娶你。”
她说:“我连一句都没骂。”
这时候粮食分完了,皂角树下只剩下司马笑笑和空布袋。司马笑笑唤司马蓝回家去,他就最后感恩深情地看竹翠一眼,和她分开了。
到树下他看见爹的那只小碗里还有半碗粮,有绿豆、黑豆和蜀黍,问这是分给我们的?说我们家八口人最少该分一大碗或者两小碗。司马笑笑说,爹对不起你们弟兄六个了,爹本来给别人分着时,省呀省呀,以为会给自家省出一升两升子,可到最后就剩这半碗了。又说就剩半碗也好,这时候只分半碗,过了灾年你爹的威望就高了,村里人就没人敢不听你爹的话儿了。说着他领着司马蓝端了那半碗粮食往家走,路上就碰到蓝百岁的媳妇梅梅从一条胡同走出来,她文文弱弱,干干净净,十七岁嫁给蓝百岁,十一年给他生了七个女儿,二十八、九岁就已显出几分老相了。她看见蓝家父子,手里拿了个捣粮的木锤站下来,待他们走近时,她用手去抚摸着司马蓝的脸,想说啥儿却没能说出来。
司马笑笑伸手扯起她的衣服襟,把那半碗粮食倒进了她的衣襟里,她就忽然有了泪。
他说:“你走吧。”
把手从司马蓝脸上滑下来,她兜着那半碗粮食走掉了。
司马蓝说:“爹,她家里九十姐来分过粮食了。”
司马笑笑说:“全村就她家人口多。”
司马蓝说:“百岁叔说你这村长怕是白当哩,说种油菜十有六七村人照样活不过四十岁哩。”
司马笑笑忽然把头低下来,看着司马蓝的脸,好像要弄清那话的真假一样。问你听见了?说是他女儿四十说的呢。司马笑笑的脸便有些不悦了。
第三十八章
阎连科
到了晚上,有鹌鹑飞来,遮满了营。早晨,在营四围的地上有露水。露水上升之后,不料,野地面上有白霜的小圆物。以色列人看见,不知道是什么,就彼此对问说,“是什么呢?”摩西对他们说:“这就是耶和华给你们吃的食物”。
进入腊月,各家粮食和蚂蚱尸粉都吃尽了,谁都不知道谁家是靠啥儿活在世界上,日子总是一天天过去,日出日落,流水一般。不过死人的数量比起往年是咣当一下上去了,蓝家
、杜家、司马家的坟群,和雨过天晴的蘑菇样,叽叽哇哇生出一大片,爽爽朗朗的新坟土气,终日在山梁上漫溢不散。三个月功夫不到,村里死了十几个人,均匀下来,每十天都死一个半人。人死后先还有些血缘的哭声,送殡的路上,媳妇和孩娃沙哑苍凉的哭唤,像水流一样声响不断。到了后来,人就哭不动了,索性不再哭了。那些抬棺的男人,走路时摇摇晃晃,直骂棺材里的死人,说你活着大家对你不薄,死了为何这么沉重着不肯离去,想要把大伙累死似的。因为饥饿,木工做不动了棺材,拉不动了锯子,推不动了刨子,死家也管不起木匠的一顿饭食;女人们拿不动针线了,坐在席上缝寿衣时候,时常头晕眼花,把针扎在手上,流几滴稀血自己倒先晕在了寿衣边上。司马笑笑便通知村人,谁家死人,都不再缝衣打棺,村里出面,钉了一幅轻巧结实的泡桐棺材,缝了一套镶有九龙九凤的上好寿衣,无论谁死,都用这幅棺材,这套寿衣,出殡完毕,便把那寿衣脱了,把空棺抬了回来,以备下用。
无论如何,死人是排排场场离开世界去的。
跌入腊月初三,杜根一早在村口上唤叫,说村长啊,我媳妇死了,组织人马把她埋了吧。
司马笑笑刚端起早饭饭碗,碗里是清水煮红蓝菜叶,半碗汤水,十几黑叶,正欲喝时,听到了叫声,便放下碗往门口走去。
“啥儿时间死的?”
“咋儿晚间半夜。”
“今年多大年龄?”
“三十一岁。”
“也不小了。喉病还是饿的?”
“喉病加上缺粮。”
“寿衣上次谁家用了?你先找找给她穿上。”
从门外回到院里,司马笑笑去吃他的半碗汤饭,看见他的六个孩娃,除了司马蓝站在边上看着,其余五个正在抢他的半碗青水煮菜,互不相让,就打了起来,侏儒老大,个儿虽小,力气却大的惊人,把司马虎抱起来扔在地上,虎儿就抓起一根木棒打在他的头上,血哇啦一声流了出来,半碗菜饭落在地上,大白碗碎得七零八落,菜汤流洒一地。于是孩娃们全都愕然,都为半碗菜汤谁也不能再吃惋惜,呆呆站着,如一群木鸡。
“蓝,”司马笑笑说,“都把他们领到外面找些茅草根儿吃着。”
司马蓝便领着三个半傻的哥哥和两个弟弟出了院落。看着孩娃们走了,司马笑笑弯腰把地上的七八片红薯菜叶捡起来放在了嘴里吃了,土和沙粒在嘴里同牙齿磨得如推磨一样吱喳叽哇,这时媳妇从里屋走了出来,脸上水肿一片,透亮得一碰就要流水一样。她问谁又死了?
他说杜根媳妇。她说快轮到我了,我的肠子撕扯着疼。司马笑笑就狠狠横了一眼,说你死掉享福去了,留一堆孩娃咋办?就是吃土啃草你也得活着陪我受罪。媳妇便不再说啥,扶墙到院落日头地里晒着,从口袋摸出半把麸子,给司马笑笑手里流了一几粒,司马笑笑往嘴里一塞,到灶房喝了半口生水,用舌头把麸子在嘴里和成糊汤,提了一根捆棺麻绳,组织出殡去了。
这一天先阴后晴,村前朝阳的一面山坡上集了许多村里孩娃,司马家弟兄六个,蓝家姐妹几个,还有蓝柳根,蓝杨根,和刚死过娘的杜桩,蹦蹦跳跳一片,都在一片荒草地里挖茅草根儿充饥。翻出的黑土里,偶而有白胖胖的蛹虫,饿极的司马森就把那蛹虫吃了,嘴角流出一股草汁似的绿水。
“啥味?”
“香哩。”
司马蓝就捡了一个胖虫放在了嘴里,先还不敢去嚼,那虫就在嘴里蠕动,愈发的感到浑身痒痒得可怕,后来猛一闭眼咬了,咕地一口咽下,睁眼说比蚂蚱壳儿好吃,孩娃们便都刨起了虫吃。大的孩娃用镢头在前面挖着,小的在后边捡着茅草根和那虫儿,蓝家的姐妹先还觉得有些恶心,后来竟也跟着刨吃起来。于是间,这片厚了日光的草地,热热闹闹起来,黑土的暖味,茅草的青气和蛹虫的腥臊,一下子在草坡上汪洋一片。村子里已经把死人抬出了屋子,从这儿正好看到杜桩家的大门,像画的一个黑框清晰在那里。从那黑框里抬出的死尸,看不见人身人脸,只见头发乱乱垂在一块门板边上,九龙寿衣在日光中发出乌亮的光泽。听见了大人们说要不要孩娃们哭一场呢,杜根说没啥儿好哭,她是享福去了,又不是去那边受罪,便又听到司马笑笑说:
“那就入棺吧。”
司马蓝把头扭回来,看见了身后一大片翻过的土地,高高低低都呈出深的颜色,像一片红黑的棉花铺在荒草地里。看见许多孩娃们都在嚼着茅草,嚼着蛹虫,有个姑娘趴在地上咕咕咕地呕,吐了一滩绿水,走近看了,竟是刚从家里跑来的四十在那儿翻肠倒胃。她的二姐八十,正在四十的小背上捶着。
“快弄把茅草根儿嚼嚼。”司马蓝说。
嚼了就果真不再吐了。可止住了这一个,蓝三九和蓝五十又跟着吐了起来,别人看了她们吐出的水汪汪的绿色和绿色里没有嚼碎的蛹虫,在白光中泛着光亮,有的蛹虫虽被咬破了肚子,咽进了肚里,可这一会沤吐出来竟还在污汁里蠕蠕地爬动,于是所有吃了蛹虫的男娃女娃都吐了起来。一片深蓝色的咳声吐声,弄得荒草地里水浆一片,像下了一场雨样。
来了一个大人,拉着杜桩的手说,你娘要出殡了,你就是不哭也该把你娘送到坟上。
杜桩说:“我饿呀,我得在这儿吃茅草根哩?”
那人说:“你娘嘴里噙了一块馍哩,你们不去别人可就吃啦”。
八岁的杜桩跟着那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