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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更关注的是一天下来挣了几块钱,票子不能数错。这些琐碎的消息对陈道生来说,同样很遥远,他的全部心思都在猪身上,那些猪已经成为他直接领导和指挥的一支队伍,一支洗刷贫穷与耻辱的队伍。
回到猪场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于文英坐在院子里等着陈道生吃晚饭,天空悬挂着洁白的月亮,陈道生是踩着月色回来的,他的身上落满了水一样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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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第二批二百头猪出栏,陈道生就将猪拉到了县肉联厂,当那些猪们壮烈地走向屠宰流水线的时候,它们以自己的殉身为陈道生挣回了五万块钱纯收入,陈道生感念于这些与他朝夕相处的猪们慷慨和仁义,每次出栏前,他都要把最好的饲料纯米糠拿出来喂它们。那些通人性的猪似乎知道陈道生有难处,它们被押上汽车的时候,不像其他猪场的猪号叫不止,他手下的猪们一声不吭地按先后顺序上了汽车后面的铁笼子里,就像是那些义无反顾的烈士们为了一种信念和理想而牺牲,所以视死如归。陈道生看着那些挤在车上的猪偶尔一回头看一眼猪圈和陈道生,陈道生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
陈道生年底拎着一袋子五万块钱回到三圣街时,他听到的鞭炮声不再是追击残匪的枪声,而是发起总攻的炮声,他感到火药硫磺的香味是那么醇厚饱满,闻起来都让人怦然心动。欠孙大强的四百块钱全还了,他对孙大强说等到将来有钱了,他还是想付点利息,孙大强说你能把本钱还上,已经让人很意外了,还要什么利息。现在陈道生听这样的话心里不再难受,也不再看作是不信任他,因为他手里拎着的一袋子钞票信任他。这一次五万块钱往下一撒,整个三十万欠款的格局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加上先前还掉了六万多块钱,陈道生还欠十八万多块钱,按照这样的势头,再有两年多,女儿小莉回来的时候,家里的钱全还完了,那时候,他就可以把小莉带到乡下来一起养猪,将来把猪场做大做强。
这次回来,陈道生第一个还钱的是周挺,周挺也是被骗破产了,那么一个心狠手辣的人在陈道生面前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确实也挺不容易的,陈道生将欠他的两万四千多块钱一次性全还给了他。他对周挺说,“周老板,实在对不住你,拖了这么多年,先把本钱还清,利息能不能容我还本后再付。”周挺握住陈道生的手说,“陈老板,天底下有你这样的人,有你这样的心,你就是不还我钱,我也认了,自去年上你门后,我一次都没找你提过钱的事。”赵天军走过来拍了拍周挺的肩膀说,“高利贷是黑钱,那种钱是不能挣的,这回脑子开窍了吧?”周挺连忙点头哈腰地说,“赵总,现在我总算弄明白了,不义之财一分都不能要。”赵天军说,“这就对了,我们讨债公司按章办事。从来不会多要客户一分钱,按规定拿提成,合理合法。”周挺不停地点着头,陈道生说周老板当初对我还算客气的,赵天军说客气个屁,把你的家都抄了,太缺德了是不是,周挺说是缺德遭报应了。破产后的周挺眼下在赵天军的讨债公司里当业务员,凭着一身好功夫和结实的肌肉,谁见了都胆寒,只是他现在混到了赵天军手下,见了赵天军龟孙子一样听话,这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是一根筋走直线的人,好处。
赵天军要把房租的钱给陈道生,陈道生不要,他说用来抵赵天军的债,赵天军说那点钱我早说过不要了,你要是给我我就寄给小莉去,其实小莉在新疆根本不需要什么钱,买点牙膏卫生纸之类的就够了,有钱也买不到东西。陈道生想到还有那么多债没还,就接过了赵天军硬塞过来的一千四百四十块房租钱,“现在不还你,但我最后一个也是要还你的,我不能让当初帮过我的人赔了钱,又冷了心。”
陈道生的春节是在乡下过的,他跟二百头小猪仔们一起听收音机里的春节晚会,没有电视没有城市的霓虹灯,陈道生和于文英吃了年夜饭早早地坐进被窝里,盘点一年的艰苦卓绝的奋斗,陈道生对于文英说,“小于,我想将来要是有福分跟你结婚的话,我一定要体体面面的让你穿上洁白的婚纱,风风光光地用轿车把你迎进门。”于文英说,“除非你发财了抛弃我,你要是想娶我的话,明天我们就可以办结婚证去,说真的,我们这样不明不白地住在一起,心里总觉得像是偷情一样的。”陈道生一把将于文英搂入怀中,“我的债没还完,就不会结婚,我不能让嫁过来的女人背一身债务进洞房,不是我不想结婚,是我不够资格。”于文英说了声“瞎话!”就拱进了陈道生的怀里,他们用彼此的进入与颤动来总结一年的甘苦,竟如喝醉酒一样令人陶醉。
二○○一年一开春,猪市行情比股市行情要好得多,许多猪贩子上门来收购,一些肉类食品加工厂也揣着合同书和钞票找到了陈道生,他们的出价每百斤比送到国营肉联厂还要高二十多块钱,陈道生坐在猪场的院子里守着一窝猪竟有一种守着皇帝女儿的感觉,还没养到半年,江苏南京的一家肉制品厂就来催着让陈道生出栏,陈道生没干,再喂上个把月,用精饲料猛催一把,一头猪就要多出四十多斤,一百多块就到手了。七月流火的天气,猪场二百头猪全部出栏了,陈道生坐在猪圈里数票子,毛利润净赚五万六,等到陈道生拎着一袋子钱从双河还债回来后,陈道生花白的头发好像全变黑了,人也精神得多了,于文英很好奇地看着返老还童的陈道生,陈道生摸着一头黑发说,“小福子在三圣街开了个理发店,我去给他老子还了三百四十块钱后,他非要给我头上弄点蜡,免费的。听说正规染一下,要好几十呢。”于文英觉得染了黑发的陈道生其实一点都不老,眉眼之间是沉着和自信,一个成熟而干练的男人。陈道生这趟回来,头发变黑了,心变宽了,胆子也大了起来,“小于,也许到明年底,我就可以堂堂正正地把你娶进门了。”于文英说,“你现在娶我也是堂堂正正的呀!”陈道生说,“不是,一个养不了家的男人是不应该结婚的。”于文英说,“那这么多穷人就都打光棍了?”陈道生说,“老天有眼,你于文英就不该嫁给一个穷人,我翻身出头之日,就是你成为新娘的那一天。”接着他又开始虚构结婚场面和风光的婚礼,两个人就都陶醉于想象中的幸福生活里不能自拔。
何桂泉跑过来跟陈道生要饲料款,陈道生二话没说,一次性全结清了,每次都是先赊饲料,等猪出栏再付款,陈道生拿了一包“云烟”硬要塞给何桂泉并对他的支持表示感谢,何桂泉说,“道生,我只要你一支烟就行了,要说感谢的话,你给我一包烟是不够的,自家人说这话干吗呢?”陈道生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文英就说陈道生有些小气了,该买一条烟才是。何桂泉从一盒烟里拔出一支点上,然后对陈道生说,“老实人看起来吃亏,实际上并没吃亏,你看,要是你陈道生像别人一样精明狡猾,我就不会把你拉过来建猪场,也不会赊饲料给你,嫂子恐怕也不会死心塌地地跟你,还债还不知还到牛年马月。照眼下的势头和行情,你再有一两年债不就全还清了。人家为什么不敢养猪,一是怕价格不稳,二是怕猪生病,你养猪一年半,猪价天天涨,而且猪没生过病,这真蹊跷!”于文英说,“陈道生不能总倒霉吧,总该有转运的时候。”
这时候的陈道生、于文英、何桂泉都有一种被放大的自信与膨胀过度的信心,他们用一年半的逻辑来推断一生的前景,这当然是不可靠的。
二○○一年秋天到了,秋天让陈道生打了一个寒噤,又多穿了一件衣服,仅此而已。秋天的恐惧在这一年变得若有若无了,陈道生的猪圈里装满了自信,每一头猪都是他手下的一张王牌杀手,随时它们都会以牺牲的姿势去捍卫陈道生的目光。所以他更多地是在跟于文英讨论债全部还清后,究竟在哪儿摆酒席宴请债主,晚上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搂抱在一起憧憬着婚礼的场面以及相关的音乐旋律,陈道生感到窝囊了这么多年,这才品到了一点做人的滋味,于文英用手指按着陈道生烟草味很重的嘴,“你不要以为有钱了才是男人,你恰恰是没钱的时候表现了一个男人的勇气、责任、担当,不然我会跟你来乡下喂猪呀?”
陈道生想想也是,骗钱的刘思昌拎着骗来的三十万站在一个陌生人面前的时候,他能算男人吗?有钱的王大昌要于文英必须接受大小老婆的婚姻生活,他能算男人吗?不过陈道生同时觉得,一个没有钱或欠了钱的男人肯定是一个底气不足的男人。对于陈道生来说,没有钱还债,他是做不了一个堂堂正正男人的,顶多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化的男人。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不就是为了做男人而挣钱,为了挣钱而交出男人全部的心血和自尊。这些似乎跟于文英探讨起来有点困难。
秋风趟过丘陵的岗地和遍地的稻田,水稻在秋风和阳光的过滤下成熟,金灿灿的稻浪在秋风中海水一样波涛汹涌。陈道生在猪场的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搅拌猪饲料,一些青黄不接的树叶掉下来落到了他的面前,他已不会为秋天的一片叶子而心惊肉跳了,所以借着浩浩秋风,陈道生喂好了猪,坐在树下泡一壶茶,点一支烟,情绪非常松弛。这时候,于文英从熬猪食的灶房里跑出来说,“今天早上喂的猪食都没吃,而且猪圈里的猪都在拉稀,猪叫的声音也不对,一点都不脆,像是重感冒了。”陈道生从椅子上弹起来,他一个箭步冲到了猪圈边,见圈里养了两个多月的猪蔫蔫地躺在猪槽边,眼睛里流露着孤独和绝望,鼻子里气息或短或长,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浓痰,呜呜噜噜的声音此起彼伏,一种大难临头的不祥之感降临在猪圈里和陈道生的心里。
他们连夜从乡里叫来了兽医,兽医说是猪瘟,忙到天亮,兽医的针头打弯了六个,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猪圈里开始死猪,最先倒下的那头猪想站起来到猪槽里喝水,陈道生看到猪站起来了,以为好了,就有些死灰复燃的激动,他又舀了瓢水倒进猪槽里,那头一百多斤重的黑毛猪摇摇晃晃地挨到了猪槽边,头还没探下去,一骨碌栽倒在地,眼睛睁得圆圆的,一副死不瞑目的姿势。
于文英一看猪死了,她也一头栽倒了,陈道生管不了猪,先忙着将于文英背到村卫生所,于文英醒过来后,她望着陈道生泪水哗哗地淌了下来,陈道生说,“没事的,兽医正在抢救呢。”于文英有气无力地说,“道生,猪死了,这下亏惨了。是我没福分嫁给你。”陈道生拉着于文英的手说,“猪全死了,我又没死,你怕什么?”卫生所医生说于文英劳累加惊吓晕倒了,吊两瓶水就好了,医生让陈道生赶快回猪场。
何桂泉也来了,他正在指挥饲料厂的工人将一头头死猪往外抬,一头头死猪就像一个个死人一样被抬到了院子里,很快院子里就堆成了尸山。陈道生站在老槐树下,挨个摸猪鼻子,企图想摸到死而复活的呼吸,他总觉得这些猪在跟他开玩笑,在逗他玩,全都是假死,只要陈道生表现出足够的悲伤和痛苦,猪马上就会一个个自动爬起来围着他吃食。陈道生看着院子里尸横遍地,鼻子一酸,抽泣了起来,何桂泉走过来安慰他说,“猪瘟总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的,这是养猪必须要接受的风险。这跟做生意一样,有亏有赚,很正常。”陈道生止住抽泣抹着鼻涕说,“你说我怎么总是倒霉呢?”何桂泉说,“你没有倒霉呀,猪又没死光,这跟走平路崴了一次脚一样,有点疼,但瘫不了,残废不了。”
陈道生的悲伤和痛苦并没有唤醒猪的再生,圈里的猪还在前仆后继地死着,到于文英拖着疲软的身子回到猪场时,天已黄昏,一百八十六头猪像战死的士兵一样堆满了院子,此后的日子里,活下来的十四头猪跟陈道生和于文英一起熬过一个个恐惧的漫漫长夜。
陈道生第二天早上一打开门,院子里的死猪身上落满了秋天的露水,他走过去摸了摸猪的身子,全都硬了,陈道生身上很冷,他的牙齿格格地错动着,手脚比猪的尸体更凉。天空飞过一群无忧无虑的灰雁,它们去南方过冬了,陈道生想跟大雁们一起走,南方的阳光无比温暖。可陈道生没有翅膀,他飞不走,他得想办法请人把这一百八十六头猪埋了,于是赶早就去找何桂泉,让他派些工人过来帮忙。何桂泉对陈道生说,“埋了干什么?这些死猪都是有用的,便宜一点卖出去,减少一些损失。我已经跟县城的猪贩子耿铁头联系过了,他的车马上就到了。”陈道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