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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张二顺进来了,陈道生说,“那我走了!”大强对着陈道生的背影喊了一句,“道生,你身体那么好,怎么说也比我强,几只小老鼠算什么,别放在心上!”
陈道生在走进自家屋里前.抬头看了一眼天,天空的太阳惨白,像孙大强患了肺结核的脸。
他轻轻地关上门,插上门闩,屋内很安静,窗外漏进来的阳光照亮了开裂了的桌子上一碟剩下的咸菜和半个馒头,几只秋天的苍蝇停留在咸菜和馒头上埋头大吃大喝,陈道生没有去赶它们,他觉得这些苍蝇们也是被逼无奈才冒死匕到餐桌上找活路的。进到房间里,他注视着凌乱的床铺从来就没有过温暖.平躺的姿势和死亡的造型非常相似,他觉得睡在这张床铺上的自己早已死去,他太累了,他要用一根绳子来了结自己,这种想法简单而朴素,就像是累了要睡觉,一样顺理成章,所以陈道生将绳子扣到屋顶上那根木梁上时,手的动作和内心的情绪都相当稳定,没有犹豫,也没有恐惧,他此时唯一的念头就是,用这种疗式结束自己是对76号大院所有人的一种忏悔与赎罪,死亡将证明自己和76号大院里所有的人都是有尊严的,死亡的体面和尊严在于他敢于选择死.而不是苟且偷生。当绳子的活扣套上脖子的时候,陈道生有一种还完债务,结清了一生欠账的平静和温暖。他的脚蹬开椅子,身子像一麻袋大米一样往下一沉,脖子上立即感受到了压力,他脑袋嗡的一声,闪过一些灿烂光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张二顺开好电费单子后,孙大强在身上摸了半天还差六毛五分钱,大强说下次再给你补上,张二顺说那你得打一张欠条,大强有些火了,“打什么欠条,我赖你六毛五分钱就发财了?”张二顺像犯了错误似 的辩解着,“上个月这条街上也是有几家差个三五毛的,后来我也记不起来了,月底算账的时候,赔了三块多。”孙大强好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一样,突然从床上反弹起来,身体居然很敏捷地跳下床来,他一边往屋外走,一边说,“我找道生去借,一分钱也不欠你的!”
两人来到陈道生门前,见大白天拴死了门,孙大强的脸当时就白了,他抡起软弱的拳头使劲地砸着,“道生,开门,开门!”屋里没有一点反应,这时张二顺跟了过来,伸出手说,“把钱给我,还有好多家要抄表呢!”孙大强一把拽着张二顺的衣服袖子,“道生出事了,快,快跟我一起撞门!一二三!”两人步调一致地抬脚踹向木门,“轰”地一声,门板像一个人一样地向后倒下,接着两个人又踹开了房门,陈道生挂在半空,舌头吐在外面,腿在半空中慢悠悠地晃着,孙大强跳上床一手托住陈道生,一手吃力扯陈道生脖子上的绳子,扯不开,他龇牙咧嘴地对张二顺吼道,“快拿刀来!”张二顺冲进厨房拿来一把菜刀,跳到床上割断了绳子,孙大强和陈道生一起倒在了床上,像倒下两扇笨重的门板。
孙大强背着陈道生,张二顺在狭窄的三圣街巷子里拦住了一辆拉公厕大粪的运粪车,司机说大街上不准拉粪车经过,孙大强从惊魂未定的张二顺手里夺过菜刀,对准司机的脑袋说,“你他妈的不拉,我就劈了你!”嘴上有一圈胡子的司机说,“好吧!要是罚款你得给我付了!”
孙大强抱着陈道生坐进了驾驶室,司机发动车子一溜烟地向前冲去,拥挤的驾驶室里,粪臭味、汗酸味和汽油味混在一起,孙大强眼泪就流了下来,他抚摸着陈道生的脖子哭了起来,“道生,你太傻了,哪家没有个七灾八难的,好死不如赖活着呀!”他抹着满脸的眼泪鼻涕,神情极度悲伤和恐惧,大粪车横冲直撞,不管红绿灯一路狂奔,警察招手示意停车,司机毫不理睬,“×你妈的,人都快没命了,还张牙舞爪地拦车。”见运粪车一意孤行,被激怒的交警跳上警车拉着警笛穷追不舍,警车和运粪车是一起开进医院的。
医院一开始要让孙大强先交住院费,孙大强从腰里抽出菜刀说,“人要是死了,我就跟你们拼命!”一位戴眼镜的医生走过来看了一眼菜刀说,“立即抢救!”
医院外面,警察堵住运粪车要罚款,又要吊扣驾驶执照,司机颤动着嘴上的一小撮胡子,毫不买账地说,“我也是有单位的国家正式职工.见义勇为还要罚款?你们没见过雷锋同志吧,我就是活雷锋。”
这时候头顶上的阳光恢复了灿烂的光线,医院里走动着心情郁闷的人们,警察和“雷锋”对峙在上午的阳光下。
5
于文英觉得一整天都很别扭,清早找陈道生被钱家珍呛了个头晕,店铺开门后,给陈道生打了好几次传呼,都没回,等到晚报记者追上门来的时候,于文英只好提前关了冷清的店门,她看了一下手表,才四点,反正也没生意,于是就急匆匆赶到76号大院,她的身后紧跟着的晚报记者和退衣服的跛子,保镖一样地寸步不离,那位戴着眼镜的记者说,“天黑前一定要拍到陈道生的照片,明天晚报要上头版。”
于文英早上店门还没开,那位相亲失败的中年跛子已经守在门口了,他对于文英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大姐,当时我气昏了,准备给对象的八百块钱忘在里面的口袋里了,六张一百的,四张五十的。我给你回扣三十块,够不够?嫌少的话,就给你四十五块,我不会跟你老板讲的。”于文英开门后将钱全给了相亲失败的中年跛子,她说老板交代过了,不义之财,一分钱都不能留下。中年跛子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两条长短不一的腿一上一下地颤动着。跛子回去后掏出钱数了几遍,又迎着亮光看了又看,是真钱,一分不少,于是就跑到电话亭给晚报新闻热线打电话要表扬好人好事,晚报记者一听报料很有传奇色彩就在电话那头一拍大腿,“马上就去采访!”跛子知道采访就会登报,自己也想在报上露一脸,说不准还能歪打正着赚个媳妇呢,跛子就说自己经营个体刻字文印,打算送一面锦旗过去,条件是晚报记者要把他赠送陈道生锦旗的瞬间拍下来,配以文字登到报上,记者说完全可以,甚至连题目都想好了:《下岗工人开小店,不昧钱财境界高》,可当他们带着锦旗和相机赶到生意萧条的服装铺,陈道生不在,追到医院,上吊自杀的陈道生正在抢救,记者和跛子很失落地走了,一篇头版的报道在飘满了福尔马林和酒精气味的医院里提前流产了,不过跛子丢下了锦旗,锦旗上八个大字是:拾金不昧,雷锋再世。
陈道生醒过来已经是晚去上七点多钟了。
“活过来了,活过来了!”病房里欢声雷动,陈道生看到许多头颅欢欣鼓舞的样子,突然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泪水沿着眼角经过绳子勒索过的颈脖源源不断地流到洁白的床单上,床单很快就湿了一大片,刘思昌试着拉起陈道生的手,可他的双手死死地捂住脸,“无颜面对”是陈道生此刻全部的心情。刘思昌收回徒劳的手,拍了拍陈道生的肩说,“你看,这么多街坊都来了,有什么困难大伙一起分担。”大家七嘴八舌。众口一词,“道生,看得开些,没什么过不去的火焰山。”吴奶奶缺牙漏风,说话却合情合理,“让道生哭一会吧,他心里堵得慌。”
陈道生被刘思昌的桑塔纳小轿车送回三圣街76号大院。
这天晚上,天上的月亮很清白,秋风像扫帚一样将天空打扫得干干净净,星星也出齐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76号大院里都是失业下岗做小买卖的,他们是没有星期天的。白天,患肺结核的孙大强和吴奶奶陪着陈道生,晚上,院子里的人鸟一样地回到了自己的老巢,他们端着碗聚到了陈道生的屋里,卖卤菜的阿宝带了一只鸭头和一条鸭脖子给陈道生,陈道生不吃也不说话,他低着头一支接一支抽着劣质烟卷,像一个罪人在反省自己的罪行,他不知道跟这些街坊能说些什么,小莉贩毒吸粉被抓进去也只是犯法,而卖淫比犯法还要犯法,像祖宗的坟被扒掉了一样耻辱,这让陈道生和76号院子里的所有人再也抬不起头来,脸丢尽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个院子从此在这条街上会像妓院一样被人们提起并反复遭到耻笑。陈道生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上吊的绳子在陈道生进屋之前就被阿宝他们浇上汽油烧了,而陈道生心里的那根绳子却越勒越紧。在人差不多聚齐了的时候,陈道生抬起头,失神的眼睛里盈满了屈辱的泪水,他“扑通”一声跪在老少爷们儿面前,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对不起你们!”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忍不住哽咽的陈道生竟失声大哭起来。
大伙一起上来拉起陈道生,先是安慰陈道生不要想得太多,接着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小莉被抓的事,在集思广益和相互启发之下,他们很快找到了为陈道生和76号大院辩护的理由,找到了洗刷耻辱的充足证据,情绪也像那根上吊的绳子被浇上汽油一样迅速点燃了,胡连河拍着桌子站了起来,脸上闪烁着杀猪前的凶光,“我操他妈的,还不是那个狗日的孟老板勾引了小莉,她还是个孩子,才十九岁。”这一判断像真理一样被大家认定,大家全都被煽动起c来了,卖卤菜的洪阿宝挥舞着剁卤鸭的油手,骂道,“那个狗娘养的孟老板让我们下岗,买断工龄的钱一分不付,拿着钱花天酒地,勾引良家妇女,死了活该!我真想剁卤鸭一样剁了他。”孙大强捂着蜕化变质的肺部,咳嗽着说,“最可恶的是市里为了给有钱的死流氓撑面子,还要让小莉陪葬,真是欺人太甚,她一个孩子懂什么!”这种情绪相互传染,推波助澜,一下子将羞于启齿的难堪演绎成倍受欺凌的愤怒,于是烟雾呛人的屋里喧嚣声一浪高过一浪,“妈的,明天到市政府去游行示威,‘讨还血汗钱,释放陈小莉’。一定要为陈小莉平反。”
大伙愤怒声讨中包含着对案情的糊涂和对法律的无知,陈小莉犯罪的主要事实是贩卖毒品罪,就这一桩,就可坐穿牢底甚至丢掉脑袋,76号大院里的人没吸过粉,但知道那东西容易上瘾,是解放前有钱人才吸的大烟,小莉的错误也就是没钱还吸这贵东西.年轻无知,贩卖白粉赚一点钱自己买粉吸,这错误差不多也就像贩卖假烟一样严重,罚几个钱不就得了,街坊只认定小莉是卖淫犯了罪,而卖淫完全是被引诱甚至是被胁迫的,这让大家根本接受不了。
陈道生耳朵里灌满了嘈杂的声响,类似于搅拌着许多铁器和碎玻璃,扎得心慌,他缺氧的脑袋里一片混乱后的空白。
到市政府游行示威定在三天后的星期四,确切消息证实,星期四中央有位大领导要来视察,这件事一定要闹出成效来,闹到中央重视,这使他们既兴奋又紧张,第二天孙大强将一个纸板糊的牌匾送到陈道生家里,牌匾有小黑板大,白底黑字写着“还我女儿,严惩贪官!”院子里拉出各种白布黑字的条幅,“打倒万恶的资本家,孟扶根逼良为娟死有余辜!”、“复辟资本主义不得人心!”、“我们要吃饭,还我血汗钱!”、“双河机械厂买断工龄是大骗局!”、“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标语口号主题混乱,而且带有明显的文化大革命的色彩。陈道生看到院子里二三十面标语像魂幡一样在风中飘扬,白布黑字流露出灵堂般悲凉的气息,他感到恐怖极了,他对扛着牌匾的正在排练姿势的孙大强说,“我们对抗无产阶级专政,这怎么行呢?”蹬三轮的王奎在往一个条幅上穿竹竿,他接上陈道生的话说,“现在是资产阶级专政,怕什么呢?三圣街现在最少有三百多人都被发动起来了。”陈道生不再搭话,他不好多说,大家为他讨还公道,自己却不配合,于情于理说不过去。陈道生想要是去市政府一闹,小莉丢人现眼的事等于就由三圣街传遍全市了,也就等于把他拉出去示众。大伙的冲动将陈道生又逼进了死角,他准备找刘思昌拿主意。
蹬三轮的王奎在黄昏的院子里慷慨激昂,这位当年双河机械厂差点提车间副主任的下岗工人压抑得太久了,他的青春和才华像三轮车车胎样被磨损殆尽,他站在三轮上唾沫飞扬地对着一院子灰暗的脑袋扬起了长满老茧的手掌,“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肉联厂在市政府示威了两天,下岗的每人补了一万三,我们都在厂里干了二十年了,说好的六千块钱都不兑现。”大伙的情绪又被煽动起来,像农民起义一样毫无理智地齐声响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刘思昌披着一身暮色推开了院子的门,他是被陈道生的电话叫过来的。刘思昌在昏暗的光线里摘下了平光金边眼镜,站到石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