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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阿宝就像往卤汤里配料一样,考虑得很细,他建议陈道生明天去打字社打印五百份统一格式的借据,借到钱后填好数字,由陈道生签上名摁上手印交给借钱户,借期一个月。还在厂里上班的蒋怀宁很大度地对陈道生说,利息就不要写了,反正时间也不长,陈道生说,“不行,一定要写上,月利率百分之六。”
大伙离开陈道生家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这个晚上,他们一夜美梦。
第二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陈道生在一家打字社打印好了五百份借据后,跑到秦大爷的杂货铺给刘思昌打公用电话,刘思昌在电话里说,“我的意见是你这两天就借几万块钱送过来,我下星期就要去云南出差,趁这几天有空,方方面面打点一下,争取下个星期让小莉回家。”陈道生对着话筒急了,“思昌,大伙都说交三十万给你做生意,你不答应了?”刘思昌说,“不是不答应,是怕你借不到。下星期我就走了,你能凑齐吗?”陈道生对着毫无表情的话筒赌咒发誓,“一个星期内,我保证借齐三十万交给你!”刘思昌还是很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不同意见,“等到这笔生意做成,得一个月时间,再用挣来的钱打点铺路,小莉最起码得两个月后才能放出来。我的意思是,钱少你好借一些,我现在都借不到三十万。”陈道生攥着话筒的手心出汗了,“思昌,你要是实在为难就算了,确实我也不该往你碗里乱伸筷子。”刘思昌被误解了,他绷着舌头表态,“这叫什么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你能借到,我绝不食言!”
时间紧,任务重,争分夺秒,刻不容缓,这天晚上,76号大院里的男人们全都出动了,他们从陈道生家拿了签上名、摁了手印的借条,却像是拿了癌症病历一样束手无策,谁都知道,在三圣街借钱比借人命还要困难,到处都是下岗失业的穷人,他们什么都不缺,就是缺钱,陈道生、王奎、洪阿宝、胡连河、孙大强等人全部的信心和希望来自于毛主席几十年前告诉林彪的那句话,“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三圣街住着双河厂的五百多户职工,每户借六百块钱,就够三十万了,然而除了少数像杀猪的胡连河,卖卤菜的洪阿宝等一小撮之外,百分之八十家庭是拿不出来的,内忧外患的孙大强说,“虽说日子都很难,但就是揭不开锅,每家也会留一点钱压在箱子里以备急用的,比如留点钱看病、孩子上学、出礼份子、相亲、娶媳妇、办丧事、生小孩、暗地里贴补老人等等。”孙大强说的是街坊,其实也是说自己,他就明确表示,“我给小顺子上初中留的八百块钱,就是我害病死了,也是不准动的,眼下拿出来给道生救急,反正也就一个月时间。”
这种推理一说出来,所有的人眼睛里都很夸张地放射出绝处逢生的光芒,掌握不少国家大事的王奎说国家的战略储备粮和储备油就是饿死人瘫了车也不会动用一两的,只有国家要打仗的时候才能动用,他们现在就是要去动用每家每户的“储备粮”和“储备油”,为救小莉,为挽回76号大院实际上也是三圣街全体穷人的面子,其性质无异于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
陈道生让钱家珍去找打麻将的牌友们借钱,钱家珍很干脆地说,“我不去,你一个大男人让老婆出去丢人现眼,也不害臊!”陈道生懒得与钱家珍争吵,没说话。
穷人是容易走极端的,他们买菜时可以吝啬到为了一分钱打得鼻青脸肿,也可以慷慨到在雪中送炭两肋插刀的旗帜下把头割下来当土豆送到厨房的案板上,都知道小莉是栽在孟老板的手里,他们义愤填膺牙齿咬得格格直响,“他妈的,狗日的港商骗了双河厂,死了还想拉个垫背的。”也有不少街坊说这就相当于让我们回到万恶的旧社会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那是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也不能答应的事,陈道生被工友们的同仇敌忾感动得泪流满面,泪水滚烫,像是在内心里烧开了后倒出来的。
情绪与口袋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每家借六百块几乎根本不可能,对于日子朝不保夕的穷人来说,一分钱攥在手里是要攥出水来的,每家能拿出六百块跟拿出六万块一样的困难,打一个不恰当的比喻,一个刽子手只要能杀一个人,就能杀一百个人。打气补车胎的冯三根一双鸡爪子一样的手在空气中乱抖,他哆嗦着对陈道生说,“打一次气只有五分钱,补一个车胎四毛钱,一天只能挣四五块钱,遇上刮风下雨,分文不挣,一家四张嘴要饭吃。”
陈道生站在冯三根哮喘的气息中,果酱色幽暗的灯光浸泡着两张没有血色的脸,脸如同胡涂乱画的草稿纸。陈道生将一沓打印工整的借条塞进口袋里,像塞进了犯罪作案的证据,“三根,我也就是说说而已,别当真,我走了,你歇着吧!”
冯三根青筋暴跳的手一把拽住往外走的陈道生,用力太猛,陈道生向后一个趔趄,鞋后跟卡到门槛上,站稳的时候,他的脚上只剩下一只鞋,冯三根将陈道生按在凳子上坐下,迅速冲进屋里,嘴里还说着,“我说挣钱不容易,又没说不借钱,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一阵翻箱倒柜声音过后,冯三根从里屋出来,手里攥着一大把五块十块的票子,“二百八十五块,都拿去吧!孩子他妈胆结石要到年底才做手术呢。”陈道生不接,冯三根往他口袋里一塞,就将他往屋外推,“赶紧去下一家筹钱吧!”陈道生说,“我写一个借条给你。”冯三根将陈道生和那只卡在门槛上的皮鞋一起推到了门外,“打什么借条,搞得跟黄世仁与杨白劳一样的。”门关上了,冯三根的声音一半被关在了门里。
陈道生站在屋外的黑暗中,听远处有一列火车汽笛的尖啸声,他觉得那声音像一把刀子刺进了他的心脏里,他心脏一阵抽搐,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自从女儿小莉出事后,泪水成了他活下去的血液。
陈道生敲开三圣街62号大院赵志槐家门时,才发现敲错了,赵志槐家本来不在要借钱的名单内,他老婆得了肝癌,家里已经山穷水尽了,五十岁的赵志槐腰弯得很厉害,他每天看到最多的地方不是天空,而是地面,他似乎每天都在地面上寻找墓穴的位置。见陈道生进来,他紧紧拉住陈道生的手,像攥住了救命稻草一样,“道生,真想不到你能来看我们,谁都不想沾上我们家的晦气,我也能理解,可桂梅已经晚期了,住院也花不起了,每天不打几针杜冷丁,疼得直叫,杜冷丁便宜,可再也拿不出钱了。”他甚至还回忆起当年他们在厂里的一些幸福时光,说那年头厂里过年发油和挂面。陈道生进里屋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桂梅,充满霉味和药味的房间里飘满了死亡的气息和桂梅绝望的呻吟,陈道生抓住了桂梅病入膏肓的手,像抓住了一只筷子,他握着桂梅的手说,“本该早点来看看你,可小莉也出了点事。”再往下说,就没话说了,除非说假话,要说桂梅会好的,那就像文革标语口号一样空洞,所以他就不说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冯三根的二百八十五块钱,对赵志槐说,“先拿去用吧,买点药,再买点好吃的。”赵志槐接过钱,数了一百块钱,将其余又还给陈道生,“有一百就够了,你也不容易,我知道你开服装店借的钱还没还完呢。”陈道生说.“我有个铺子,好歹也有进项,都拿去吧!”赵志槐不干,两人推拉了好半天,赵志槐答应再拿二十块钱。陈道生走的时候,桂梅在病床上声音软弱而又坚决地说了句,“道生,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呀,家里还都得靠你们男人撑着呢。”陈道生嘴里应了一声,感觉上却像又上了一次吊。
第二天都要摆摊谋生,晚上十点钟前,出门借钱的男人们全都回到了陈道生的老屋里,钱家珍躺在床上看黑白电视上两个黑人拳击手在打架,男人们陆续进来的时候,她只是象征性地转动了一下脑袋,将一缕冷淡的目光扫向男人们的口袋,然后继续看两个黑人打架。陈道生有些生气,可说话的声音仍然很克制,“大伙跑了一晚上,口干舌燥的,你给倒点水喝吧!”钱家珍有气无力地从床上坐起来,拖着柔软而松懈的身子下床倒水。
一晚上,他们总共只借到了二万六千五百二十块钱,数字远远不够,但形势比较乐观,因为他们七个人只跑了四十三户,虽说大多数家庭拿不出六百块钱,但双河厂下岗的工人阶级们万众一心众志成城,纷纷表态倾囊而出尽其所有,这不只是对陈道生的声援和支持,更是对无产阶级政权的捍卫,对工人阶级觉悟的捍卫。百分之八十的人家只能拿出二三百块钱,但也有七八户拿出了一千多块钱,刘天柱儿子出车祸死了,车主赔了一万二千块钱,他一个人就借了四千块钱,他说,“我们这些人活着最大的盼头就是还有儿女,现在我的儿子已经没了,不能再让陈道生没了女儿。”程桂兰在百货大楼买床单参加抽奖,一抽就抽了一台大彩电,她舍不得看,将彩电卖了两千四百块钱,当王奎上门说明来意后,她几乎毫不犹豫地借出一千六,她说,“就当我没中奖的,给道生救急,没说的!”
中大奖和出车祸死人领取抚恤金,那是一种意外,三圣街能有几户呢?陈道生的信心来自于双河厂全体职一工雪中送炭、舍己救人的义气,有义气,就会有一切,陈道生这样一想,一夜睡得很踏实。
吴奶奶将自己存了一辈子的私房钱一千八百块钱全都送到了陈道生家里,她指着自己缺牙的嘴说,“什么也吃不动了,凑给你救急吧!”在理发店当学徒的吴奶奶孙女吴粉丽将自己零花钱一百三十块钱也送了过来,洪阿宝上小学的儿子洪小宝送来了一百港币,他的一个姑妈在深圳被香港老板包了,一百港币是去年过年给小宝的压岁钱。76号大院里借的钱最多,除了害肺病的孙大强只借了八百块,其余每家都在一千块钱左右,胡连河借了三千,洪阿宝四千,王奎一千五,在圣保罗夜总会给老板当保镖的赵天军借了八千,到第五天的时候,已经借到了二十五万三千四百块钱,三圣街四百七十多户借了钱,没下岗的秦怀宁在厂里一发动,厂里又借了两万四千多,一个星期只剩下最后一天的时候,已借到了二十七万三千块钱,还差两万七千块钱。全厂一千二百多职工,百分之七十下岗,人均借给陈道生二百三十多块钱,这些钱是穷人们活命的钱、救急的钱、应付天灾人祸的钱。
好在只有一个月,所以他们在借钱的时候,没有人犹豫,他们相信陈道生就像相信共产主义一定能够实现一样坚定不移,除了76号大院的少数几个人,也没有人知道陈道生这次借债高达三十万,这是一个让人不寒而栗心惊肉跳的天文数字,陈道生和院子里的男人们捧着塞满了一箱子的钞票的时候,心里开始有点发虚,他们知道这是一次赌博,一次拿性命作赌注的赌博,只能赢,不能输。
好在他们就算不相信自己,但相信陈道生,就算不相信陈道生,但肯定要相信刘思昌,这就像上了双保险一样,所以他们睡眠的质量依然很高,一夜美梦层出不穷。
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借钱运动,其运行方式和中国革命差不多,先是宣传群众、教育群众、发动群众,而后是大打了一场群众性的人民战争,并夺得了除台湾省以外的全局性的胜利。然而这场胜利的代价惨重,三圣街全体穷人们几乎交出了他们家里的最后一个铜板,这种“削铁针头,夺泥燕口,鹭鸶腿上劈精肉”的洗劫一空的借债使胜利抹上了一层悲壮和血腥的色彩,堆积在箱子里成捆成堆的钱像堆积如山的罪行,陈道生在那个美梦醒来的清晨突然萌生出一种有罪的念头,这个念头让他吃早饭时筷子掉到地上好几次,钱家珍对着冒着热气的粥碗不得要领地奚落陈道生,“钱又不是你自己的,看把你激动成个羊角疯似的!”
阳光照亮了粗口粥碗,碗里的热气袅袅如烟,稀粥在碗里燃烧。
赵天军的白天是从晚上开始的,黄昏时分,赵天军从他家的老屋里钻了出来,一脸睡眼惺忪的疲软,他是76号大院里唯一一个胳膊上刺有青龙的男人,小时候学过武术,武术半途而废,当保镖却一路顺风,和老婆离婚后,父母也回到老家乡下去了,他一个人守着老屋,与胳膊上的青龙患难与共,快三十的人了,整天昼伏夜出,他曾对漂亮的陈小莉旁敲侧击地流露出过想入非非的意思,陈小莉半推半就装疯卖傻,赵天军不会公开对陈道生说什么,但他平时有意无意地总是要在陈道生面前表现出慷慨和义气的风范,而且经常穿着一身模仿公安服装样式的保安服在陈道生和小莉的面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