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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女婿-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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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立刻觉得这里面有阴谋。 
  “不是一直希望到外国著名的杂志社去学习吗?” 
  我问:“怎么?有眉目?” 
  “《时尚》杂志那边张伯伯有熟人,最近聘见习员,荐你去如何?” 
  “哪里的《时尚》?”我一呆。 
  “纽约。” 
  “真的?”我心一动,“纽约的《时尚》?张伯伯有办法?” 
  “领使馆的老兵,三教九流人马他都认识,当然有办法,我与他说过好几次,老同学,总得给我这个面子。” 
  “如果真的有机会,我当然求这不得。”我雀跃。 
  “可是要去纽约。”他提醒我。 
  “没问题。”我一口答应。 
  “你母亲很不舍得你。”他说溜了嘴,“但总比留在此地嫁洋人好。” 
  “可是,”我不明白,“纽约的洋人岂非更多?” 
  爸爸有他的歪理,“洋人多没关系,只要你不嫁便放心。” 
  “爸爸,彼得因斯堡会与我同去纽约的。”我打破他的好梦。 
  “什么?”他跳起来。 
  “爸爸,我们是相爱的,你怎么看不出来?” 
  “那你不用去纽约了。”他气呼呼地说:“见大头鬼!” 
  “爸爸,答应我们结婚吧。” 
  “不行。” 
  “爸爸——” 
  “不行。” 
  妈妈知道了,便对说:“对爸爸,要采用柔功。” 
  我不悦:“我哪会这一套,有些人天生会哄人,是有哪么多的功夫,我不是不懂,而是做不出来,假如我们家有老人家,我一定拿不到遗产,我掷地有金石之声,太硬绑绑。” 
  “吃亏啊,将来丈夫也要拢络的。” 
  “所以要嫁洋人,人口简单,没有姨妈姑爹,三姑六婆,繁文缛节,多好。” 
  妈妈不响。 
  “妈,你最知道女儿的性格,嫁到广东人的大家庭去,那才有得苦吃。你也不想看女儿受苦吧?” 
  妈看我一眼。 
  “嫁谁都有一样,至要紧是相爱,妈妈你说是不是?中国也有打老婆吃软饭的坏男人,外国人中也有温莎公爵般的情圣。”我运用三寸不烂之舌。 
  “但是那边的离婚率那么高。”妈妈叹息。 
  “香港的离婚率很低吗?别开玩笑了,妈,咱们四周围的第二代,还不全离了婚?” 
  “这……”她长长叹口气。 
  “妈,彼得因斯堡有啥不好,你说?” 
  “其实没有什么不好,唉,学问好,人斯文,家里也是正经人,看得出他对你呵护备至,可惜他是个洋人,将来你跟他走得远远的……” 
  “不会的,我们一定会在香港住,人家的父母何尝不担心儿子被东方女拐掉,”我说:“做人公平点。” 
  “对,他父母对你可好?”妈妈想起最要紧的一环。 
  “过得去,”我说:“人家思想很开放。” 
  “可是你会说英文,他们有什么不满意?”妈妈强辩。 
  “妈妈,但是他们见不到彼得,彼得在我身边。” 
  “是呀,这么辛苦,你们两人是何苦呢?” 
  “妈妈,我不能说服你?” 
  “孩子,你能不能为人父母着想?”妈妈真有一手。 
  我失去耐性,“父母应该永远支持儿女,维护子女!” 
  我不管,我要开始筹备婚礼。 
  我告了一个月的假,开始采购一切应用物品,搬到新租的公寓去,母亲看见我匆忙地做这个做那个,开始惊慌,急急找父亲商量,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父亲紫姜着面孔说:“女大不中留。” 
  他气得不能再气。 
  我管不得那么多,在大会堂订下日子,打算两个月后与彼得因斯堡结婚,我们做了白色的喜帖,请人观礼,又在酒店订好礼堂,举行西式酒会。 
  一切都没有与父母商量,他们太不近人情,谈无可谈,我放弃要求他们支持。 
  心情当然非常不好,不是故意想搅成这样,而是无可奈何,彼得百般安慰我,我仍然落落寡欢,唯一的女儿,我是他们唯一的女儿,而不能获得他们赞同我的婚礼。 
  真不知道是谁更失败。 
  我跟妈妈说明我的婚期,日子越近,他们的面孔越黑。 
  很多亲友都知道我要结婚,纷纷来打听,父亲避而不答,真恶劣,通常由我自己接听,跟他们说,请帖很快要寄出。 
  我跟妈妈说:“爸爸再这样,我就要搬出去了。” 
  “你们两个,真要了我的命,咱们命里欠了洋人什么?你说呀,本来好好的家庭,多了个洋鬼子夹在其中,算恁地?我这阵子瘦得不似人形,都是为了你。” 
  我终于忍不住,蹲下来,哭了。 
  这样子的压力真叫我受不了,我号啕大哭,不可抑止。 
  爸爸冲出来,呆住了。 
  我不是个爱哭的人,事实上自婴儿时期开始,就不爱哭,妈妈老说我是乖孩子,醒来眼睛到处转,安静的等喂奶,并不哭叫,大了更加坚强:生病、打针、失望、受欺侮,都不哭,成年后,父母更没见过我的眼泪。 
  这次如江河决堤,难怪父亲害怕。 
  他坐在我对面,呆呆地看着我。 
  妈妈尖声叫:“你劝劝她呀,劝她呀,你连女儿都逼死,我同你拚命!” 
  吵得不亦乐乎。 
  父亲蹬足,“起来起来,堂堂大学生,怎么搅成这个样子?嗄?起来起来,答应你,答应你。” 
  “你又不是真答应,”我仍然哭,“你逼于无奈,你根本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 
  爸狂叫,“你再这样,我也要哭了,我也是人!” 
  妈妈在事后说:“老不象老,小不象小。” 
  彼得说:“早知这样,早就该哭。” 
  爸妈总算退一步,眼开眼闭随我们搅。 
  父亲的精神很委靡,脾气也坏,时时突然发作,把线装书扫地下,冷冷说:“还要这些书作甚,女儿都要和番了。” 
  由热战变为冷战。 
  我气得胃痛。 
  有一日,我没精打采回到家里,正预备早早上床睡觉,却听见客厅里非常热闹,人声频密。 
  我探头进去,“彼得……” 
  怎么彼得来了我也不知道?唉呀,还有彼得的父母!怎么回事?我张大嘴站在那儿。 
  彼得见我回来,连忙把我拉至一边说:“囡囡,你到什么地方开会去了?一整个下午都找不到你。” 
  “你的爹妈……” 
  “他们无端端赶了来,一点预兆都没有,多可怕!而且逼着我把他们带到这里来见亲家。” 
  我担心死了。 
  “可是不知恁地,双方相见甚欢,我妈妈真有一手,”彼得说:“她跑到青年会学了一点中文,一见面便说:‘你好吗,太太’,所以现在令尊令堂反而用英文。” 
  “是吗?”我不禁大出意料。 
  看那边,果然他们言笑甚欢,嘻嘻哈哈,父亲的英文虽然硬一点,但发音还是铿锵有力。 
  因斯堡太太见到我,用手招我,“来,我未来媳妇。”她说的真是普通话。 
  我呆住了。 
  她什么时候学的?似模似样。 
  她笑说:“我还以为我亲家不会英文,”她改用英语,“所以赶紧学了中文,谁知道两位这么高明。” 
  爸爸洋洋得意,摇头晃脑,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难得的是,彼得的父母肯这么路途遥远地赶来讨好他们,一定是为了彼得,人家的父母多好! 
  我白了爹爹一眼,然后坐到因斯堡夫妇中间。 
  爹爹说:“如果令郎也肯在中文上下点功夫,那就好了。” 
  因斯堡先生说:“没问题,他是年轻人,学来更快,况且又住在香港,应该没问题。” 
  他俩是这么客气,我忽然感动得不得了,把头往因斯堡太太的肩上靠,她紧紧地握住我手,没想到我会在洋人婆婆那里得到支持和安慰。 
  “小两口子一直在外国认识,毫无隔膜,殷先生,你赞同他们婚礼吧?” 
  爸爸哼一声说:“不赞成也得赞成,现在他们也不是那么敬老了。”他趁势下台。 
  我与彼得松下一口气。 
  “我们要举行中式婚礼吧?”因斯堡太太问。 
  “据说你们外国人的风俗,婚礼费用由女方负责,可有此事?”妈妈问。 
  “这……”因斯堡太太说:“确有此事,可是入乡随俗……” 
  “不不不,”要面子的爹又来了,“不必不必,我们入乡随俗才是,我们付好了,他们已决定下午举行西式酒会,晚上再补中式喜酒如何?” 
  我推一推彼得。 
  彼得打蛇随棍上,“谢谢爸爸,谢谢妈妈。” 
  “唔。” 
  我一颗心落了地。 
  我感谢上主。 
  我们到这个时候,才有点喜气洋洋的感觉。 
  妈妈与因斯堡太太非常谈得来,带她去做中式旗袍,两人不知多投机。 
  一切仿佛雨过天晴。 
  婚礼如期举行,我与彼得结为异国情鸳。 
  父亲一张面孔仍然黑黑,顺得哥情失嫂意,因此而嫁得如意郎君,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女在不中留。 
  婚后生活很愉快,父亲渐渐也习惯下来。 
  彼得对围棋发生非常大的兴趣,与父亲对奕,又常输,输了且不燥,父亲对他刮目相看。 
  妈妈不住煮好菜给彼得吃,我叫彼得注意体重。 
  至于亲友们,开头是啧啧了一轮,随后不了了之。 
  我们婚后生活很好,大半年在香港,一有假期,马上往加拿大,双方父母都有机会见到我们。 
  相信爸妈早已忘记当初反对我们的理由。 
  我们终于成功了。 
  选自短篇小说集《散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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