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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因天气憋闷,琉熙想着宫中有池水巨冰清凉,故而又携着蒙艾入宫去找芸姜。
方走至太液池边,便见赵政迎面而来。
“拜见王上。”琉熙抱着蒙艾,粗粗向赵政欠了欠身。
“这就是蒙艾?”赵政笑着勾起手指,轻逗蒙艾精巧秀气的笑脸,“寡人倒还是头回见着。”
说着,招手叫过赵高来,“赵高,你先把蒙艾抱去芸姜王妃宫中,寡人有事与女史商议。”
“奴臣遵命。”赵高谦恭笑着,躬身上来,自琉熙手中暗暗用劲,竟是生生夺过蒙艾,才又向琉熙施礼后倏然转身退走。
琉熙心头一凛,炎炎夏日,竟似有一股透骨的寒意自耳后吹过,激起她微微的战栗。
赵政头也不回,不耐地抬手一扬,身后成队宦者悄然退后,移到十步之外。琉熙身后两名婢女,也只得退开。
“阿璃似有身孕。”赵政平时眼前无垠湖水,一池碧波带着漾动的绿叶,似有诉不完的柔情,可他的眼中却是没有一丝温度。
琉熙屏息静气,躬身垂首,不敢仰视,缄默不语。
“此时,她不能有孕。”他的语气淡得似在说一件与他毫无干系的琐事。
琉熙定定俯首站立,半晌,噤声无语。
“你可知道如何处置?”他悠然询问。
琉熙阖目咽下口中咸苦,她怎会不知?!
“要寡人与你细说她为何不可有孕吗?”赵政俯下腰来,拽她直起身子,与他对视。眼中寒意,似是严冬深潭底下的裂冰,无论何物,都不可能将其融化。
吕不韦大势已去,昌平君如日中天,此刻阿璃若有身孕,必然要立她为后。从此以后,无论朝堂宫中,皆是楚人为尊了。
琉熙仿如是用尽了所有气力,才瓮声吐出四字,“琉熙明白。”
“那便去做吧!”赵政闲适语气似是毫不关己,“要干净利索!后宫诸人,随你找谁替罪,莫要牵连自己。”
“王……王上!”琉熙一时双唇颤颤,语不成声。
他斜睨她似要憋出血滴的脸庞,“怎么,阵前军中,雍城郊外,你剑下冤魂还少吗?”阴鸷声调沉沉压人,“不过是个胎儿……”
“王上!”
“怎么,心软了?!”赵政笑睨她,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似千年寒冰,只一触,便令人遍体身寒,“她屡次遣暗卫杀你时,可曾想过与你师出同门?!”
“知错能干,善莫大焉。”
“哦——你是这么看的?”赵政似是恍然大悟,笑问道。
琉熙颤颤一颔首,看着赵政眼中冷厉,她已了然,阿璃定然难逃此劫。
“你就不怕蒙艾方才去的不是芸姜宫中?!”赵政的笑洒脱不羁,却带着阴寒之气。
琉熙一怔,嘴角微微扯动,半日,忽然躬身领命,“琉熙领命。”
“嗯,很好。”赵政点头,忽然似是想到什么紧要的事,招手示意琉熙上前,到了近处才低声说道,“其实,要一个妇人的命很容易,要她腹中一个没有成形的胎儿的命,更容易。比如哪日恰好在玉阶之上有一片滑腻的落叶,再比如夜晚碰巧宫人不慎,未将井盖盖上,再或者……”
“王上,”琉熙仰头,眼中似在哀求,哀求他停下,“琉熙自会处置。”
“嗯……你通医术,自然可以了无痕迹,又不伤她的性命。”赵政满意点头,挥手允她退走。
琉熙倒退两步,转身扭头便往芸姜宫中飞奔,跟随的婢女不明所以,只得一路提裾紧赶。
她失了礼数,霍然推开宫门,踉跄进入殿内,一颗提着的心,在见到并趴席上嬉戏打闹的扶苏和蒙艾的瞬间,才携着五脏六腑落回原处。
芸姜被她推门声响惊吓,骤然回头,将她慌乱神色,切切问道,“熙儿,你怎么啦?后面有老虎追你吗?”
琉熙心头一紧,原来这就是做母亲的感受,孩子,永远是母亲心头的一滴血,母亲眼中的一刻泪,母亲掌上的一条纹路。深深刻在那里,时时牵动心弦。
她紧走几步,抱起席上的蒙艾,贴在胸前。
蒙艾咿咿呀呀环抱她的脖颈,向她格格地笑着。孩子,对母亲总有一种无间的信任,说不出理由,只因她是他的母亲。
“熙儿,”娇润声音在耳侧一晃,琉熙惊醒似的转头,却见阿璃站在侧旁,“怎么啦?”
“阿璃,你怎么在这?”
阿璃俯头笑眼翘着席上的扶苏,又看看摇篮中的桃夭,“我来看看孩子。”
芸姜虽是眼里犹有戒备,却也忍不住浮上笑意,“是啊,阿璃来了好一会了,刚才还夸蒙艾长得结实呢!”
“我也来得久了,宫中必然还有事等我,先告辞了。”阿璃最后走上几步,抚了抚蒙艾娇嫩额头,领着女官婢女出了殿门走远。
她走得极慢,不长的裙裾拖曳过墨玉似的宫装,皆小心甩在身后,背影不再窈窕袅婷,妖娆多姿,却是格外添了稳重端庄。
琉熙咽下口中的叹息,阿璃已然知道自己有孕。
阿璃缓缓走着,充满对新生生命的渴望。她低头看了眼依旧波澜不惊的小腹,虽然这孩子来得侥幸,还带着她的屈辱,但她不悔,亦不嫌弃,反而心头充斥着憧憬与期望。
……
那夜,她自太王太后宫中回转,四下清寂的殿宇里散着浓郁的烈酒芬芳,宫人一个不见。
她在重帘前驻足,隐约间仿佛嗅到那熟悉的男子气息。掀帘而入却见灯火寂寂,空照冷清的殿宇,只一只金樽倾倒案上,泼洒半杯琼浆玉酿。
她拾起金樽来,樽中犹剩点滴残酒,凑唇杯沿,饮下候去,仿佛触到了他唇上熟识的温存。
骤然腰间一紧,已被帘幕后躲藏的他抱住,紧紧圈在怀中。
她仰起玉色颈项,轻啄他的唇。
他的吻顺着她的肌肤蠕动,勾起她阵阵凌乱肆欲。
月华透过朱户照进室内,落在明镜宫砖上,溅起冷冷清光。
帘幕忽而鼓扬,轻飘漫卷,拂在两人身上。她转身攀上他硬实肩背,眸中迷乱深邃,“王上。”
他的燥热再难遏制,狠狠将她地上身后宫柱……裂了丝罗宫装,掉了珊瑚佩环,一地风流狼藉,半明半暗的宫室内,只有低重喘息,呻吟断续起伏,飘忽的纱帘后隐现难舍难分的躯体。
纠缠情浓时,她婉转低喃,“王上。”
他却哑声回应,“芸姜。”
她有刹那的失神,却再次被他温柔万端的浪涛淹没。
那日,不曾用药。
云布雨落,撒子成种。
……
阿璃纤白玉指不由自主抚上那片平坦,即便屈辱,她也甘之若饴。
琉熙望着她的背影,将怀里的蒙艾抱得愈发紧,引得孩子咿咿地低叫。
芸姜见阿璃走远,才问琉熙,“你究竟想什么呢?”
琉熙笑着摇了摇头,“没想什么,我想回去了。”
“哟,原来是想蒙艾的爹爹了。”芸姜取笑她一句,却也不留,叫过女官来,令人去抬她的肩舆,送琉熙出宫。
方到宫门之前,恰好蒙恬也奏事已毕,两人便登车同回。
琉熙心事重重,早被蒙恬一眼穿透,相问之下,她顷刻吐尽。
“你打算如何?”蒙恬问。
她如木胎泥塑,只是搂紧怀里的孩子。
“王上虽是识才重才,有容人的雅量,也有用人的明智,但若狠下心来,对无用的人,却也狠厉绝决。”蒙恬语气凝重,似在提醒琉熙此种利害。
“我知道。”琉熙喃喃低语,思量问道,“阿璃原来是知道自己不可有孕的,却又为何要耍如此伎俩?”
“吕相邦一旦倾覆,昌平君便可伺机而动,阿璃此时有孕,必是为夺后位。”
“唉,”琉熙深叹一口气,“知道不能有是一回事,若是已经拥有,然后再失去。这要一个女子,如何去承受?”
“如此说来,若你与阿璃明言,她也不会相让。”蒙恬默然半晌,沉思中压低声音说道。
“应当不会。”
“那便只能依王上之意行事,如若不然,你和阿璃,都难保住。”蒙恬蓦然抓了琉熙的手,重重按在膝上,看她怀中幼子。
琉熙思忖许久,缄默中忽然灵机一动,“若是能拖到生产之时,阿璃产下的恰好是公主,岂不是完全之策?”
58、几番魂梦与君同 。。。
过了几日,恰好李牧自邯郸遣人送来新纺的精细绢帛,花色繁复,绛色居多,琉熙便借此入宫,将绢帛分送芸姜与阿璃。
芸姜素来也喜穿素色帛裾,见阿璃爱不释手,便将身前琉熙裁于她的那摞也推至阿璃跟前,“阿璃喜欢穿红裙,这些也给你吧。”
阿璃喜色微露,却犹有礼谦让,“阿璃既已有了一份,如何再拿姐姐的,如此贪心岂不是要变秃子?”
芸姜粲然地笑,问阿璃,“原来你们楚国,有贪心便要秃顶的说法呀?”
阿璃笑着点头,便不舍看了看盘中锦帛,答道,“是有此说。”
琉熙见她眼中依恋,恰好伺机上前,抖出盘上一块绛红精帛,拉了阿璃的皓腕,将绢帛比在她身前,“我府上还有些素色的,芸姜姐姐一定更喜欢那些,这绛色,阿璃穿着倒确实再适宜不过了。”
阿璃纤腕被她抓着,感受到琉熙对她少有的亲昵,一时心上一软,柔柔化了一角。
也曾妒心深重,阻她与子澶双宿双飞。还曾好胜恃强,派遣暗卫几次追杀。可却忘了,她与自己师出同门,原本却是师姐妹。
然而琉熙眼中,往日恩怨似是随水飘零,睡莲丸之毒既解,横亘在她俩之间的怨毒,便也仿似随之化去。留下的,却是同门之谊。
她颤颤伸出手来,握上琉熙拽她的纤手,那手,在她掌中一震,冰凉被她温热所暖,手的主人抬眸看她,怔怔落了另一手中绢帛。
琉熙适才本来是借机探看阿璃脉象,确定她腹中孩子是男是女,阿璃本就受孕日短,要把准脉状,已经十分不易。况且琉熙还要分神假意拉扯衣料,此刻被阿璃一握,不由惊得她手上一颤,冷汗不禁透掌而出。
阿璃手中握着她,花月之容笑似太液池中的新荷,“那我便收下师妹的美意了。”
师妹,她叫自己师妹,仿如有一把巨盾被弩箭射落,轰然砸下琉熙心墙。转过眼眸,迎上阿璃盛满柔色的目光,只见她对自己盈盈一笑,莹白贝齿似珠玉,那笑,竟是从眼睛里透出来的。
琉熙禁不住低了头,强压下心潮,探看阿璃脉动。
女孩,琉熙暗暗惊喜,阿璃腹中是个女孩。
情不自禁中,她又抬了头,回视阿璃,报以同样灿烂的一笑。
“师妹怎么今日没有带艾儿一起入宫来玩?”阿璃缓缓捡起琉熙掉落的锦帛,折叠齐整,拉她同席而坐。
今日入宫,琉熙本就是为伺机探摸阿璃脉象而来,故意未抱蒙艾,此刻阿璃相问,却只好信口胡诌,“出门时艾儿恰好睡了,乳娘抱着,因而就不曾带来。”
“艾儿长得清秀,愈发像蒙恬了。”阿璃侧头凝神,似在回想蒙艾可爱模样,忽而一笑,垂下眼睑去。
琉熙抱过乳娘手中扶苏,看他清俊面容,“长公子倒是越长越像芸姜姐姐,但愿桃夭可不要越长越像王上。”
芸姜掩唇笑起,瞅一眼熟睡的桃夭,“可不好说。”
倒是阿璃,垂眸似在沉思,许久,才仿佛想起赵政容颜。若是女孩,确是不美。这才仰起头来,灿笑浮出。
闲谈半日,期间,琉熙又寻找机会,握了阿璃右手脉动,心中有了把握,阿璃所怀,九成,必是公主。
恰是日渐西斜,琉熙便借机告退,出宫回府。
沿着漫回曲廊,自低垂竹帘中幽幽而过。今年宫中新添廊道,自后宫而出,连接太液池边千步回廊,夏日之中,皆以丝竹垂挂,炎炎日下,从廊中而过,遍体生凉。
琉熙舒眉展目,螓首微仰,笑容不经意地挂在脸上。身后婢女知她今日心绪舒畅,想来必是喜欢独自而行,便都只远远相随。
刚过太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