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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静一霎间愣住了。这年轻姑娘是谁?这不是那精明干练、她寻觅已久的徐辉吗?怎么她忽然在这儿出现了呢?……
“小林,进去呀!刘大姐在等你。”徐辉机警地朝胡同左右望望,看见没有行人,她关上街门就和道静一块儿走了进来。
这是一所北京式的古老的小平房,院子的各个角落,全堆满了破旧的杂物。徐辉把道静领到南房里,开开门,江华和瘦削而安详的刘大姐正坐在屋里,似乎在等她。道静一见刘大姐,抢上去握着她的手,呐呐地说道:“刘大姐……我见过您——李大嫂对吧?……”
“林道静同志,组织上看了你的自传,审查了你的全部历史,今天正式批准你入党了。”大姐握着道静的手,细眯着眼睛,郑重而热烈地低声说。
道静的心跳得厉害。她看着大姐——看着她那慈祥温和的笑容,紧张得不知说什么好。而其他同志也都默默无言。有点发暗的小屋里,自道静一进来,反倒沉寂无声了。
“姨妈,来了客人,咱们今晚上包饺子吃吧?”徐辉站在屋门口外,听见屋里没声音,她就娇声嫩气地喊了一句,并且开开门,从门缝里探进头来向屋里的三个人一努嘴。江华立刻把放在方桌上的一副牌九一抖擞,哗啦啦几声牌响打破了屋里的沉寂。道静抬头一看,江华正站在桌旁望着她。她第一次看见他那深沉温厚的眼睛里,流露着多么热烈的欢乐和多么殷切的期望呵!一见这眼睛她就更加激动了。她扬起头来,南面灰黯的墙壁上挂着几幅山水画,她望着这些画,神色庄严,呼吸急迫。一霎间,那些迷蒙的山水画变了,它变成一面巨大的红色旗帜——上面有着镰刀铁锤的红色旗帜。
这旗帜那么鲜艳,那么火热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从今天起,我将把我整个的生命无条件地交给党,交给世界上最伟大崇高的事业……”她的低低的刚刚可以听到的声音说到这儿再也不能继续下去,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世界上还有比这更高贵、更幸福的眼泪吗?每个共产党员,当他回忆他入党宣誓的那一霎间,当他深深地意识到,从这一刻起,他再不是一个普通的人了;当他深深地意识到,他已经高高地举起了共产主义的大旗,他已经在解放人民、解放祖国的战场上成了最英勇最前列的战士时,这是何等的幸福啊;当他深深地意识到,他的命运将和千百万人民的命运紧密地联结在一起,他的生命将贡献给千百万人民的解放和欢乐,这又是何等的幸福呵!
黄昏近了,南屋昏暗而又寂静。
道静终于冷静下来。当她看清站在她身旁的两个同志也和她一样闪着喜悦的泪光时,她微微地笑了。刚要说什么,刘大姐却抢先握住她的手,小声说:“我祝贺我党从今天起又多了一个好同志。一个倒下了,另一个站起来,我们党是永远不可摧毁的!”她的话刚完,一直沉默不语的江华也走上前来握着道静的手:“我也祝贺林道静同志。我们的事业是艰巨的,道路更是漫长的,我以介绍人的资格,希望林道静同志永远记着共产党员这个光荣称号。”他用力摇摇道静的手就放下了。这时正在院里做饭警戒的徐辉也走了进来,她沾着两手白面粉,紧紧拉住道静的手快乐地笑道:“祝贺你!”徐辉聪明锐利的眼睛,这时变得多么温柔和善呵!
道静闪动着大眼睛,用力握住每个同志伸出的手。她依然面孔绯红、心头乱跳,但她的神情却表现了从未有过的谨慎、宁静和严肃。
后来刘大姐和徐辉都出去了,江华就和道静谈起话来。
江华坐在桌子边,他又开门见山地问道静:“最近的形势你清楚吗?狱里的消息恐怕更不灵通吧?”
“就是!知道的非常少。”道静说,“老江,给我讲讲,我现在对于时局、形势等等可比过去关心了。”想起在定县挨考的那一场,她偷偷地看了江华一眼,忍不住笑了。
江华想了一下说:“许多消息国民党封锁得很严。苏区的情况,中央的指示,共产国际的消息等,我们时常需要从国际和苏联的报刊上才能看到。巴黎《救国时报》办的很好,消息很多,你看过没有?”
“看过。但是很少。老江,把目前形势给我谈一谈吧!”
接着江华就给道静讲起当时的政治情况:“日寇的武装侵略和国民党的放手卖国,使得整个中国情况是越发危急了。一九三五年五月,日本关东军借口中国当局援助了东北义勇军‘侵入’了非武装区域,是破坏了‘塘沽协定’的行为,因此向北平军分会何应钦提出了罪恶的条件,而中国的反动当局竟屈服接受,结果又签订了出卖华北的‘何梅协定’。
这样一来,日寇要求撤退河北省于学忠、宋哲元的军队——这些军队立刻就奉令南下截堵红军去了;日寇要求河北省府迁出天津——省政府就立刻搬到保定去了;日寇要求封禁主张抗日救国的报章杂志,于是无数进步的发表过一些抗日言论的报纸杂志就立刻被封禁了。——例如《新生》杂志登了一篇《闲话皇帝》的文章,日寇说是冒犯了日本天皇的‘威严’,于是主笔杜重远立刻被捕。日寇要求中国实行奴化教育,蒋介石就焚书坑儒——爱国的青年学生、学者教授、新闻记者继续大批地被捕被杀。甚至‘何梅协定’上命令解散国民党党部——北平市党部和河北省党部,他们也就闻风南逃。杀共产党那么‘勇敢’的蒋孝先,到了大敌当前,他首先狼狈逃窜。国民党的‘不抵抗主义’,促使黄郛、杨永泰、王揖唐、张群这些汉奸卖国贼正在高喊什么‘中日亲善’、‘中日合作’、‘中日经济提携’和‘大亚细亚主义’。现在,继东北沦亡之后,华北也一步步走上了危亡的道路。全国人民忍无可忍,救亡图存的呼声正响遍了全国每一个偏僻的角落……
“另一方面,红军北上抗日,已经在毛泽东同志的领导下长征了好几个月。一路经过了江西、湖南、贵州、广西,进入四川。国民党上百万大军四面包围、尾追,想全部消灭红军和革命力量,但是他白费了劲。红军在贵州打下遵义,在松坎大败川军时,重庆富豪吓得纷纷把钱汇往上海。革命形势的进展是很快的……”
“老江,你说我们的红军会不会很快打到华北来?”林道睁听到这里喜形于色地说,“我想,也许不会太久,苏区、白区就汇成了一片。全国的每个角落里都挂上了镰刀铁锤的旗帜吧……”
江华微微一笑。他温和的眼睛显得深沉而严峻。他望望道静兴奋的仍然带着某些孩子气的面孔,用低沉的声音回答:“形势变化是快的。最后胜利属于咱们当然没有问题。但是问题是在时间、在条件、在党的正确领导。斯大林对中国革命问题就曾说过,‘中国革命的敌人无论是国内的或国外的都太多、太强了。’因此,以为革命会轻易、迅速地胜利,道静,这恐怕还是有点儿罗曼蒂克的幻想吧!”
道静的面孔霎地红了。她想起江华在定县和她谈话时,也常这样一针见血地指出她的弱点。
“你说得很对!”道静说,“我知道咱们的事业是艰巨的,胜利——到胜利还要走许多曲折的路。阶级敌人不用说,又从外面来了一个日本帝国主义。内忧外患,国难重重,我是有精神准备的。……可是,有时,我仍耐不住要幻想——我多么盼望我能够亲眼看到咱们胜利的那一天呵!”说到这里,她忽然瞅着江华含着泪说,“我在狱里碰到的林红同志的事还没有告诉你……”于是她把林红最后要她转告给党的话郑重地说给了江华。
显然,江华也被她这种热情的理想以及林红的事迹感动了。他没有看她,只把眼睛望着窗外沉思有顷。
“道静,你的性格当中这一点是好的。”江华回过头来默默地说,“无论谁挨着你都会被你这种热情所感动……林红同志对你的教育,我也明显地感觉到了。比起她来,我很惭愧,我对你的帮助真是差劲。”
“不!”道静迅速地反驳道,“我把你看成我的恩师,看成我的兄长。我一直非常感激你对我的培养……你对我各方面的帮助很大,正像卢嘉川对我一样……”不知怎的她又想起了卢嘉川。而且一提到他,她就禁不住脸红了。
江华没有理会道静这些细致的心理状态,似乎忘掉了刚才的谈话,他把做为一个新党员应当注意的事情对她讲了一会儿,并且说道:“道静,要你去做机关工作可以吗?”他这突然提出的新问题,使得道静很意外。她赶快问:“老江,要我做什么?”
“和刘大姐去住机关。搞发行、联络。”
“那好。什么时候去?”
“明天。可是那是一件很艰苦、很困难、甚至很琐碎的工作哩。你精神上也要做充分准备。”说到这儿,他像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道静,你以后不能再叫这个名字了,北平监狱里你可是挂了号的。而且对王晓燕绝不能说出你做什么去。还要装落后……你明白这里面的意思么?”
道静点点头。她知道是因为戴愉的关系,但因为江华不明说,她也不便多问。
江华接着又问起她关于戴愉在定县找她的经过,道静又说了一遍。江华叫她写一个同戴愉的关系的前前后后的材料,在两天后交给他,便和她同时起身走了出来。
这天晚上,道静回到晓燕家里,晓燕还没有回来,她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就埋头读起一些报纸杂志来。天黑了,她开了电灯,还在用心地动也不动地凝神读着。
“小林,什么事叫你这么高兴?”不知什么时候,王晓燕已经提着书包走进屋来。她看到道静不时仰头微笑而并未发觉她已经站在门边的情景,忍不住上前拍了她一下。
“呵,你回来啦!”道静站起身把书推开,歪过头好像害羞似的一笑,“今晚上老郑来吗?我可别妨碍你们。”
“小林,别瞎扯!他一会儿就来。可是你一点也不妨碍我们。我正想叫你和他接近,多了解他呢。”晓燕拉起道静的手,诚实的眼睛里带着恳求的意味,“要你帮我了解他。可是,我相信他——他是个好人。”
正说着,戴愉走进来了。他和道静握握手,用低沉的嗄声说:“小林,你可出来了,祝贺你!以后你就可以多帮助晓燕啦!……他向站在旁边的晓燕看看,乌黄的脸上浮着一种勉强的笑意。
他们三个人都找地方坐下了。晓燕又开亮了一盏电灯,照得整洁的小屋里格外明亮。
“老郑,我怎么配帮助晓燕?我现在落伍啦。一年多的监狱,把我弄得糊糊涂涂什么也不知道了。”道静把头靠在墙壁上,眯缝着眼睛冲着晓燕和戴愉顽皮地一笑。她的神情真像是个无所谓的人了。
但是诚实的晓燕却在砸她的锅。她看看戴愉笑着说:“老郑,你发现小林变了吗?自从她出了狱,我细心地观察她,发觉她变了。过去,她热情,可是叫人感觉幼稚、肤浅,好像个女唐·吉诃德。这次出来之后,可不同啦!从前,她最爱谈她自己的理想呵,自己的希望呵,自己的苦闷呵……可是现在——这几天她对我所谈的都是事业,都是别人的事。而对她自己——除了我问到的一件事……”她说到这里向道静眨眨眼皮,神秘地一笑,“她可从不谈她自己。你看出没有?她变深沉了。她还是热情,可是这热情却蕴藏在一种巨大的力量当中,好像发电机里的热力,不再叫它随便消耗、挥发……”
“得了,你别闭门造车来杜撰故事吧!”道静笑着打断晓燕的话,“最近,我看什么都怪没意思。看你对政治那么热情,我不能不敷衍你,其实,晓燕,说实在的,”道静摇摇头,“混日子吧,我可不想什么这个那个的了。”
晓燕惊异地看着她的朋友。怎么,今天她忽然变了,光说起落后话来了?她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又不便说什么。在她们两个谈这些话的时候,戴愉坐在椅子上,沉闷地一根接一根地吸着纸烟。晓燕向他谈说道静,他只默默地点点头,偶尔也勉强露出一丝笑容。道静看出他的冷淡,但不好说出;晓燕却忍不住回过头去温和地责难他道:“老郑,你怎么啦?……”她看了他一会儿又笑笑说,“你怎么常常是这样——有时高谈阔论、对答如流;有时就这么沉闷,好像有什么心事……”她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她是温厚善良的人,生怕她的话刺伤了爱人。
“没有什么。你们女人总是神经过敏的!”戴愉睁开鼓鼓的眼睛向道静求援似的一笑,又转过头去看着晓燕,“晓燕,你对小林如此关心,可是,你看看她穿的衣服——她是有许多物质需要的,你应当想法帮助她呀!